奔馬穿過出雲密林,天空驟然一亮,前方騎影蹤蹤,最遠的軍陣已經奔赴到火龍村的村口處,幾日前被調離村落後,火龍村的村民們回家方才發現,家中亂作一團,好些村民的房宅都被人抄過了,院牆倒塌,家壁凌亂,村民們又以為是王母娘娘顯靈,護佑了一村老小的性命,免遭強盜洗劫,因此如約用背回的山石整修了王母廟,在原有庵堂的基礎上,擴大了一倍有餘,更加供奉了八仙的泥塑在外側。
王母廟靜靜的矗立在火龍村口,候武帶人正好衝過這裡,轉頭隨眼一看,不禁心頭暗暗冷笑,這火龍村並不是個富庶的村子,村民們有些餘錢,不想著好好買些家禽精肉,趁著年關改善伙食,卻是拜起了王母,虛浮飄渺了起來,嘿嘿……笑話了,王母當真能下凡來,將蠻子大軍趕走麼?
臨到頭,這般千鈞重任自然還是要落到他們守備軍的肩頭上,蠻子的鐵騎可不會被這路旁的王母廟所攝,只要他今日帶人去趕走了蠻子,甚至……將對方領兵將領的首級割下,過不了幾天,這王母廟便要推翻再建了,到時候……這石廟中只會高拜他候某人的英武神像,其餘的什麼王母娘娘,四大天王,全都要靠向一邊,唯有他候武,才是北郡數百萬子民心目中的天神,凜然不可進犯。
候武想到暢快處,不由心生志得意滿,胸膛挺得高高的,拉緊馬韁喝道:「兒郎們再加把勁,今夜咱們便用蠻子的烈馬當烤肉,頭顱作飲酒杯,女人扮歌姬,痛飲三十大碗,不醉不歸。」
身後雷鳴般的歡呼道:「好!好!」
候武仰天哈哈一笑,頓覺舒三爽之極,去年他被仁宗天子派往望月城時,北方四國的精兵已經讓楊宗志全數趕出了陰山,他手持誥命,撤下了原來的所有將領,一一換上了自己的心腹從人,把持住南朝最北之城的軍權。
時而面對北方極目遠眺,候武心底裡總是不以為然的,他在洛都龍武衛中當差三年半,其時天下太平,南朝和北方,西方並未有過什麼大戰,候武甚至連一個真真上過沙場的軍士都沒見過,唯一和他親近些的,便是剿北大將呼鐵。
呼鐵屯兵於望月城以北三十里的原野大營,為了補給大軍,偶爾會帶領隨從到望月城中採買軍需,候武便會藉機與其攀談,打聽一些戰場上的內幕,呼鐵為人性格沉穩,毫不浮誇,說話時也都是有一說一,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戰法戰陣便提的少了,說的最多的,還是蠻子如何欺凌南朝的百姓,燒殺掠奪。
候武聽了兩三次後,心下便在犯疑嘀咕,「他總說敵軍有多凶有惡……難道是懼怕人家不成?」要不然……楊宗志帶兵攻打鳳凰城之際,呼鐵為何又會帶領八萬大軍返回望月城,他若不是怕死的話,如此好的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擺在眼前,候武不相信呼鐵會看不見。
帶兵殺進鳳凰城,一舉搗毀北方四國的首腦,甚至將城內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再回到南朝,那將是何等的尊貴榮耀?在候武的心底,認定呼鐵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徒歎自己沒有一個恰當的好時機。
倘若他是呼鐵的話,絕對不會臨陣脫逃,更加應當身先士卒,第一個衝進突厥國的王宮,殺掉固攝,玩遍他身邊所有的女人,這才是英雄男子漢行徑,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刀砍人,也……大被同眠。可惜他只是個小小的守備官,說好聽些,駐防一城守備,說不好聽些,僅在這北郡,便有十二個身份與他不相上下的守備官,人人都可能最後踩在他頭上去,候武自覺空有一番大志向,而無施展拳腳的舞台。
這一回……蠻子四國果然又來了,還未踏過陰山,北郡便陷入一片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的局面,逃難的,變賣家產的,乃至賣兒賣女的,比比皆是。候武一邊隨同知事大人安撫民心,一邊緊急調令佈防,暗暗做好了準備,只等蠻子一到,便會迎頭痛擊之。
哪裡想到……蠻子壓根還沒打到望月城,便在陰山的火龍村被楊宗志派兵截住了,候武在望月城中收到訊息後,曾經派了探馬前去打探虛實,探馬回報,蠻子萬餘多人,被義軍截在陰山腳下,合圍了起來,候武一聽,心底便開始急切擔憂了,他擔憂的不是義軍能不能戰勝蠻子,而是本可能份屬自己的頭一功,被那伙來歷不明的義軍搶走,會害的他什麼也得不到。
果不其然,第二路,第三路探馬先後來報,一會說兩邊戰的旗鼓相當,殺得難分難解,一會又說……義軍高奏凱旋,大勝而歸,而蠻子兵的兩員先鋒虎將的屍首,被義軍手下用竹竿挑起,高高懸掛在烏拉山下,候武聽得傻了眼,氣得跳腳亂罵。
義軍是一夥什麼人,不過是山賊強盜和泥腿子組成的烏合之眾罷了,就是這麼一群毫不起眼的土漢子,竟然也能將蠻子殺得大敗而歸,候武更加篤定自己先前的判斷,蠻子兵看來不過爾爾,而那呼鐵……顯然是小題大做,被蠻子的騎兵嚇破了膽啦。
因此等不到一兩日,候武便再也按耐不住,心想與其再這般等待,還不如就勢主動出擊,萬一蠻子士氣低落,不戰而退的話,那可就得不償失了,他在望月城中磨好了利刃,盡等蠻子前來一一引頸就戮,人家要是不敢前來,對他來說損失太大,眼下距離年關很近,今日天氣稍好一些,他便帶領手下,殺出城來,直朝陰山外側的蠻子軍營奔去。
跟隨候武的偏將們,大多是候武從洛都帶來的子侄和親屬,平日裡耀武揚威,別說見過真個的蠻子,便是聽人說起都是極少,因此他們個個信心百倍,跟在候武的身後,吆喝著衝進了烏拉山,闖入了窄窄的山道。
烏拉山的斷壁原是山脈的一部分,兩岸陡峭,極為險峻,昔年有商人遊走在列國間,為了行路方便,就在山嶺上鑿出了過路的山道。到了後來,北方四國頻頻往南出擊,這裡地勢艱險難行,時而有得意忘形的騎兵,連人帶馬跌下山崖的慘劇發生,輜重更加難以通過,阿史那木可汗下定決心,派數萬大軍開鑿山崖,歷經十多年,活生生的在山脈中,挖出了一道長達幾里的山澗。
這山澗又細又窄,頭頂是一線天,兩岸是高高的山崖,候武帶兵路過這裡,望著頭頂看不到巔的冰冷山壁,不禁人人心頭自危,泛起森然凜凜的懼意。山壁上的雪水化凍,順著岩石不斷淌落下來,馬蹄踩在亂石中,簌簌的亂響。
候武的心中禁不住也微微的煩亂,馬蹄聲在山壁間來回震盪,他大吼道:「再快一些,千萬不可往上看,殺出去。」
身後傳來稀稀拉拉的一聲應和:「是。」語氣比起先前,虛弱了不少,行了小半個時辰,踏出烏拉山口一看,遼闊的塞外平原上,一望無際的看不到邊,山腳下黑壓壓的擺滿了軍營,草草這麼一數,不下四五十座,而且遠方還不斷有螻蟻般大小的騎兵,向軍營裡趕來。
候武等人駐馬在山壁,不禁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先前也派斥候來打聽過蠻子的動向,斥候回去稟報的語焉不詳,只說蠻子人數很多,到底有多少,便說不上來了。
候武繃緊臉龐向下眺望,整個軍營一縱連橫,只聽戰馬踏地的聲音,便是震耳欲聾的,想要一個一個去數,當真是數上三天三夜也數不盡的。候武的嗓音咕嚕一聲堵上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屬下,見他們個個面色蒼白,眼神遊離,方纔的豪情壯志俱都丟到了天邊,面色稍好些的,尚能握緊兵器兵刃,有些慌亂的,甚至連兵器也叮噹一聲墜落在地面上,攪得陣陣亂響。
若說沒有懼意,不心煩意亂,那定然是騙人的,候武自家知道自家事,但是他帶領屬下已經奔襲了將將一百里路,就這麼怯弱的折道而返,卻又是萬萬不能甘心,臨到頭想起那呼鐵的尊容,候武鋼牙一咬,擰聲道:「兒郎們不必怕,蠻子雖然眾多,但是只不過是些紙老虎罷了,強壯的雄獅面對數倍的羚羊,什麼時候恐懼迴避過?」
身後空蕩蕩的,沒有一絲回音,候武惱怒的轉過頭來,見到自己的屬下個個面容呆滯,便是自己的話,說不定都沒聽清楚,他揮起手中的戰刀,在日光下劃過一道亮閃閃的弧線,大喝道:「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只要殺下去,蠻子必定不戰而逃,誰敢不衝下去,便是……便是我候武的敵人,我這手中鋼刀,頭一個……便不放過他!」
六千軍士們這才回過了神,一面望著山崖下數之不盡的黑旗,一面看著候武手中亮晃晃的戰刀,心情左右搖擺不定。候武揮刀砍在一個軍士座下的馬臀上,馬兒受驚,咿的一聲狂嘶,放開馬蹄向山下奔去,候武猙獰著面色,狂吼道:「快衝,否則下一刀,便是你們的腦袋。」
軍士們霍然一驚,醒悟過來時,見到有人已經開始策馬向山下衝去,他們眼睛一閉,便一個接一個的順著山道,俯身狂衝,候武在馬隊後哈哈狂笑一聲,立起戰刀,倏地跟在了隊伍後,馬蹄飛濺,蕩起了山崖的白雪,瞬間便將他們淹沒在塵霧之下。
楊宗志和李十二娘緊跟而來,方自跨上山崖時,不禁也一道嗔目結舌的說不出話來,眼下這氣勢磅礡的軍陣,不但候武等人看得又驚又懼,便是楊宗志這等久處戰場的人,也覺得頭皮發麻。
史艾可和顧磊帶回消息時,言辭中說到數出四十座軍營大帳,那時候聽在耳中,畢竟無法感同身受,只有看到眼前黑壓壓的一片,才恍惚察覺到蠻子鐵騎的強大。
李十二娘蹙起細細的眉梢,心頭砰砰擂鼓:「好多呀……」轉而去看楊宗志的臉色,見到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山下,右手死死的握住鐵槍的槍身,這時李十二娘猛的一驚,揮手指出去道:「快看,那些人……衝下山去了哩。」
潔白小手所指的方向,正是候武等人掀起的巨大雪團,楊宗志苦苦的皺起眉頭,心下不禁歎氣:「這候武自己取死,卻還要連累屬下,真是死不足惜。」
身後一騎快馬得得而至,馬上跳下來一個少年,抱拳高喊道:「楊兄弟,李姑娘……」
楊宗志和李十二娘回過頭來,見到來人一副義軍屬下的打扮,滿面通紅,顯然是騎馬趕了不少的路程,楊宗志開口問道:「你是……朱大哥的手下?」回去幽州城之前,給朱晃留了一千義軍,在這裡佈置營寨,守候蠻子兵的動靜。
那手下恭敬的回答道:「正是,史姑娘她們已經找到了朱大哥,朱大哥命小人先來報信,他們結伴隨後趕到。」
楊宗志面上一陣淡漠,回頭瞥了瞥漸漸變小的雪雲,這時候……候武等人幾乎快要衝到山腳下了,蠻子軍營外放哨的士兵看到異動,正狂奔著吆喝進去報信,而朱大哥只有一千多屬下,就算來了,又能於事何補。
究其所以,候武的狂妄自大超乎楊宗志的意料之外,倘若是自己,帶領六千員將士,看到眼下黑壓壓的一幕,定然不會擅自俯衝下山,自投羅www>,.cnd1qwx,.cnd1q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