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盤桓數日功夫,天氣更是漸漸的轉涼,冬日來臨,秋風掃過了街頭巷尾,捲起桐樹的落葉紛飛,也帶起無盡的寒意,洛都此刻雖未下雪,但是天色陰霾灰敗,眼見著隨時都會有一場大雪落下來。
這一日黃昏,楊宗志在大將軍府陪唐小婕一家人吃過了晚飯,便獨自踱步回了鴻運客棧,四處看看,往昔熱熱鬧鬧的洛都夕景,此刻竟顯得如此的蕭條,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幾個路人匆匆路過,無不是捂緊胸襟衣角,腳下步子飛快,都想早些趕回家中,也好舒服的坐在暖爐邊,一邊陪父母妻兒親熱說說話,一邊熏熏凍得發麻的身子。
楊宗志眼見此情此景,心頭渭然歎息一口,情緒一時也是低落的緊,這幾日來……雖然師父和眾位師兄弟相聚洛都,大家在這繁華聖地遊玩徜徉,晚間便又聚在一起喝酒談天,說些江湖上的歷練故事,又說些往日的恩仇逸事,他倒是並不孤單,可惜……爹娘的死因卻是半點進展也沒有,捏著手中早已被汗漬浸透的金玉發環,他心頭不禁一悲。
這發環雖從蠻子祿德泗手中搜出來,可惜……卻是個死物,說不得話,更是做不得證,楊宗志分明知道柯宴有所圖謀,暗中與蠻子相勾結,有問題的緊,可奈何手中沒有半點證據能證明自己的推斷。就跟前些日子在呂梁山捉住那個狠心的榮三一樣,眼下要是拿著這個東西和榮三去找柯宴,定然給那老匹夫推得乾乾淨淨。
他慢悠悠的踱步回了鴻運客棧,本想抬頭叩門,忽然聽到門內一個乍呼呼的細嫩嗓音生氣的大喊道:「怎的還不回來?怎的還不回來?那小子……到底跑到哪裡去尋歡作樂去了,丟下這一屋子嬌滴滴的女孩子們不聞不問。」
楊宗志聽到這個脆生生的嗓爬音,伸出叩門的右手便又活生生的止住,僵在了半空中,面上……儘是無奈的苦笑,這些天來,他四處躲避著史艾可那鬼丫頭,卻也將她得罪的不清,一旦史艾可來纏著他,讓他帶著去遊玩,他便推說朝中事忙,又或者說是要去看師父,總之……最後都將小十四顧磊給推了出去,讓他代替自己,陪史艾可去逛街遊玩,又陪著她去選了些女子穿戴的衣服首飾,現下看來自己已經將這小魔女給惹怒了,分毫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正在院中對著眾人發火。
楊宗志不禁頭皮發麻,轉身即想再度出門,可回頭一看,街尾狂風大作,激起紙屑樹葉漫天飛舞,正在這時,又聽到裡面一個溫柔的聲音咯咯輕笑道:「可兒妹妹,你已經在這院子裡蹦蹦跳跳的一下午了,你看看……你今日穿上這麼好看的衣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可你這樣子……卻一點也不賢淑,咯咯。」
楊宗志聽到這裡,心底又是一跳,暗自回憶起初次在羅天教中看到可兒身著女裝時的模樣,這小丫頭的長相很討巧,瑤鼻小唇,眉目如畫,恍如嬌滴滴的細弱處子,若是真的穿上女裝,再拿捏住姿態,的確只讓人以為是個淑婉的閨中少女,面色旖旎清秀,而又帶著幾分嬌癡的意味,可惜……和她這性子一比起來,無論她再怎麼裝扮,也只讓楊宗志感到怪異的緊,楊宗志甚至都可以想得到,現在一門之隔的院內,史艾可穿著或是粉色,或是黃色的輕衣媚裙,兩隻小手兒卻是捏的緊緊的,玉齒死咬暴跳如雷,額頭都能蹦出青筋來。
「咦……真的……這樣真的很好看麼?」裡面又傳來略帶羞意的輕問聲,緊接著顧磊的稚嫩嗓音飛快接話道:「好看……好看!實在是好看的緊,可兒姑娘,你將這水袖小裙子穿在身上,比起當日在西蜀羅天教中我看到過的,不知……不知又好看了多少,我……我……」
顧磊只是個半大的孩子,雖然語氣中能分明的聽出他那言下的激動憧憬之意,可惜卻是乏於表達,兀自我了好半天,卻沒我出個究竟來。
史艾可嬌滴滴的哼了一聲,又道:「那是他讓你今日給我買的這身水袖窄裙子好看的咯,跟我……又有什麼干係。」
顧磊趕緊道:「不是這樣的,其實……人和裙子……嗯,都很好看。」他話剛說到這裡,院中頓時一同響起好幾個脆嫩嫩的好聽嬌笑聲,顧磊顯然心慌意亂,又飛快的接話掩飾道:「我是說……還有那個金髮環,也好看的緊。」
楊宗志奚然一笑,暗想:「小十四啊小十四,作甚麼還這麼拐彎抹角的呢,你若要讚那可兒,便直接說出來豈不好了?」
果然院內史艾可不滿意的嗔怨道:「你不說這個發環,我還想不起來,你看看……你送的這個金髮環是個什麼東西啊,圓環不是圓環,髮釵不是髮釵,上面還有這個傻乎乎的獅子頭,難看的死了,一點……一點也比不上他手中的那一個。」
楊宗志下意識的收緊手心,又想:「可兒這鬼丫頭怎麼連這個都要比一下,再說了,小十四也是一片好心,她可一點也不領情。」
顧磊嘀嘀咕咕的小聲道:「那不是……那不是這個最貴重麼,那獅子頭看著多大多氣派啊,成色也好。」史艾可怒道:「你還說,我就是覺得不好看。」
秦玉婉咯咯咯咯的解圍道:「好了好了,可兒妹妹,我來看看,嗯……挺不錯的嘛,金燦燦的又很耀眼,襯著你這般青春年少的女兒家,最是合適。」
對起秦玉婉史艾可顯然不敢那麼放肆,而是委屈十足的幽怨道:「婉兒姐,我只想找個自己喜歡的發環,又不是誰最大……誰最重,便就是最好的了,筠兒姐,淼兒姐,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筠兒和淼兒只是咯咯的嬌笑不止,卻未接話,楊宗志卻是聽得啞口無言,暗想道:「可兒這是說的……說的發環呢,還是說的人?」
史艾可又靜悄悄的問道:「淼兒姐,紫兒姑娘,你們說,要讓那小子看著喜歡,看著開心,我……我到底還要怎麼做,怎麼改變?」
何淼兒慢悠悠的答道:「他嘛……我過去性子也不好,易怒易躁的,平日裡沒少了跟他吵鬧,後來我也問他,說我也變成死丫頭這般乖巧的小丫頭,再也不對他發火發怒了好不好,你猜猜他怎麼說?」
史艾可急聲問道:「他怎麼說?」
何淼兒咯的一笑,甜膩的學著楊宗志的口氣,道:「他說,你就是你,為何要去學別人呢,你的性子雖然急了點,而且又如此的剛烈難馴,但是……也只有這樣的淼兒,我將她征服了才會真真的快意。」
「征……服……啦……」史艾可無比羨艷的回味了一句,索紫兒又笑嘻嘻的接話道:「對啦對啦,哥哥他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哩,他說……紫兒你這小丫頭最不知書達理,也不懂得尊卑貴賤,可我偏偏喜歡你這不善作偽的模樣,若是有一日,你在哥哥的面前拿捏住小樣子,說一句留半句,你瞧瞧哥哥會不會將你的小屁股打腫了。咯咯咯!」
史艾可聽得頓時傻了眼,喃喃的自語道:「那我也不要有任何的改變咯?可我……可我平素都是個假小子的性子,他……他也會真的喜歡麼?」
楊宗志聽得頭大無比,他這幾日躲著史艾可便是想著剩下最後幾天,自己便要遠遁了,日後山高皇帝遠,青山綠水間,哪裡還管得著這丫頭的小心思,只怕……過得了一些時日,她便將自己給淡忘了,也說不定,眼下可兒正在院內發著雌威,又得了淼兒和好事的紫兒一番攪和,自己此刻進去,恐怕是討不得半分的好來。
他想個清楚,便想腳底抹油轉身開溜,只是他還沒來得邁步,身前的木門忽然被人從內推開,接著一個頭梳雙丫髻的小腦袋從門縫中探了出來,那人顯然沒想到楊宗志此刻正站在門外徘徊,幽暗中只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面前,她渾身亂抖的一驚,便要驚叫起來。
楊宗志趕緊邁前一步,湊到那小腦袋的面前,伸出一隻手摀住了她溫軟如玉的嬌唇,仔細看看,就著依稀的夕色和院內透出的微微燈火,見到那人杏眼圓睜,粉臉上都是驚恐的神色,待得看清楚楊宗志的模樣,才是輕輕的吁了一口香氣,便想喚道:「公……」
楊宗志對她打了好幾個眼色,又輕輕捏住她紅嘟嘟的香唇,湊近道:「別說話。」印荷乖乖的點了點頭,楊宗志生怕驚醒院內坐立不安的可兒,便輕笑著鬆開捂在印荷小嘴上的大手,將她輕輕的牽了出來。
他翻身合好房門,側耳聽著院內並無異動,史艾可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與眾人說著話,才是吁了一口氣出來,印荷湊到他的身後,嬌滴滴的輕喚道:「公子爺,你……」
楊宗志回頭笑道:「你怎麼出來了,是要出去麼?」
印荷搖頭道:「不是的,我……我只是想出門看看你回來了沒有?」
楊宗志心頭微微感動,這小丫頭從江南跟在自己身邊後,將自己照顧的無微不至,可以說是盡心盡力,全心全意,而不求任何的回報,他嘴角彎住正要說話,印荷又瞟了木門一眼,低聲道:「公子爺……你既然回來了,怎的……怎的不去叫門?」
楊宗志嘿嘿嘿嘿的乾笑幾聲,沉吟道:「唔……我回來之後忽然想起來又要出門,所以……所以便不進去了。」
印荷失望的哦了一聲,垂頭道:「這麼夜了,外面又這麼冷,你還要出去的麼,公子爺……你等等,印荷這就進去給你再拿件厚些的外套出來,你穿好再走。」
楊宗志慌忙拉住她道:「不用了。」他說出去本是個借口,只是怕見屋內的可兒罷了,眼下既然被印荷撞見,再讓她回去給自己找衣服,那豈不是畫蛇添足,他腦中一動,又拉起印荷的小手兒笑道:「我今夜要去的這個地方,在城外有些遠,你若是沒什麼事情的話,便跟我一道出去走走,好麼?」
印荷高興的抬起小腦袋來,忙不迭的嬌聲興奮應道:「好啊,好……啊。」楊宗志眉頭一動,又趕緊伸手摀住她稍稍放聲的小嘴,湊過來道:「噓……」
印荷與他相聚甚近,就著昏黃的光亮看到他雙眼炯炯有神,嘴角卻是怪異的撇住,印荷想笑,卻又飛快的暈紅了小臉,便神思不屬的被他牽著出門巷尾而去。
兩人靜靜的走了一會,印荷忽然抬頭道:「公子爺,你……你要帶印荷去哪裡?」
楊宗志哈哈一笑道:「乖乖的小印荷,自從你跟著我來洛都之後,我還從來沒有帶你出去轉過,現下回頭想想,我實在是愧疚的緊。」
印荷任由他牽著自己溫暖的小手兒,眼露濃情的嬌笑道:「公子爺……印荷跟著你是給你做最最聽話的小丫鬟的,可不是來享福納福的哩,你事情忙便不用管著印荷。」
楊宗志抬頭道:「你還記不記得,過去我在江南景村你家中的廚房裡,跟你說起過一位姑娘的事情。」
印荷凝眉回想一會,嬌婉道:「記得呢,公子你說過,那位姑娘在大婚前的最後一夜找到你,對你大哭了一場,又……又對你作了一件讓你大吃一驚的事情,後來那位姑娘果真嫁給了別人,你……你說你心裡有些後悔。」
楊宗志歎氣道:「這幾日我聽到別人說起,才知道……才知道原來她根本沒有嫁人,而是要出家去做個女尼。」
印荷吃驚道:「作女尼?她……她可是也好生後悔了麼?」
楊宗志搖頭道:「今夜太冷了,我們去雇一輛車來代步,我再跟你慢慢的說起這事。」
……
二人走到城南找了個車行僱車出城,馬伕在前面趕馬,由於距離不過幾十里路,因此馬兒走的也並不快,印荷側身斜靠在車棚邊,幽幽的吁氣道:「原來是這樣呀,哎……那位岳姐姐倒是可憐的緊,她以為你死在了武當山上,本來也許是想隨你一道去了,可是……她又害怕自己死後,外人對她悔婚的那夫家說三道四,壞了那家的名聲,所以便要遁入空門,既為你守了一輩子的活寡,又讓外人覺得她只是一心向佛,保全了那家的面子,哎……這位岳姐姐一心裡只為別人考慮,可一點也沒照顧過自己。」
楊宗志憶起岳靜那溫婉純淨的高挑萬般風情,心底也是一歎,印荷輕輕依偎過來道:「公子爺……你今日去找岳姐姐,是要去求她回心轉意跟你在一起了麼?」
楊宗志迷茫的搖了搖頭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怎麼也不能見到一位二八出頭的佳人從此青衣孤燈為伴,過那數也數不盡的空虛日子。」
印荷旖旎無限的聳起鼻尖道:「公子爺呀,你……你真真是秀鳳姐姐說的那般,求你不成,反而要激你才行呢,岳姐姐為何投身空門,還不是都為了你麼,你若是乍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哪怕……哪怕只需輕輕勾個手指頭,她說不得也要跟著你走了。」
楊宗志苦笑道:「若是半個月前,我定會毫不猶豫的去將她捉也捉回身邊了,可眼下……」屈指一數,距離皇上賜婚的二十四號,還剩下短短不過一兩日的時間,他自家知道自家事,這幾日來皇宮內不斷催人來問,讓他單獨參加一些祭拜,走一些禮儀的過場,可偏偏就是到了這個節骨眼,爹娘的事情還是分毫沒有著落。
楊宗志隱隱的能感覺到,此次大婚之時自己暗中的安排,也許進展的不會那麼順利,不管筠兒淼兒她們多麼真心的依照自己的囑托,只說自己這邊,便可能萬難脫開身去,自己此次一旦離開洛都,也許……這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如果爹娘的事情梗在這裡,便是自己一世的羈絆,半點也不會快活起來。
楊宗志長長的歎了口氣,伸手輕輕撫弄印荷柔順的黑黑秀髮,這小丫頭自從離開江南後,便按照自己的要求,將兩根又長又直的烏黑大辮子都放低下來,只微微在腦後用一塊潔白的方帕包裹住,看著乖暱而又溫順。車窗外響起呼呼的風聲,窗簾被狂風刮得捲起,風過再又放下,一股又寒又濕的冷氣隨窗而入,楊宗志暗自打了個抖,便將懷中印荷溫軟的小身子抱的又緊了些。
印荷心頭甜蜜的發酸發脹,軟膩的緊,乖巧十足的依偎在他的懷中,彷彿一隻纏綿的金絲貓,眉目半張半閉,耳聽著馬車的車轍骨碌碌的慢慢滾動,在這幽靜的夜裡形成一種奇異的節奏,馬車一路向南,出了城防南門,跨過洛河上的繽紛橋,不一會便入了南方的山道,洛都向南一路儘是群山峻嶺,山道不如官道那般平坦,馬車行在上面,車轅和車轍處不時發出咿呀咿呀的木板摩擦聲。
悠悠然走了不知多久,印荷半是迷迷糊糊的時候,馬車才倏地一下停住,印荷睡眼惺忪的抬起小腦袋來,抬眼間看出去,見到公子爺伸手推開車簾,面前顯出一條漆黑的山道,彎彎曲曲的一直向上蔓延去,那山路的盡頭,有一處幽幽的燈火傳來,恍惚是一顆即將熄滅的夜明珠,矗立在不高的山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