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紅塵岸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思念
    一夜,這一夜,生很多,這一夜,似是千年。

    整個西突厥軍營籠罩在一片哀戚之中,這一夜,有幾個士兵偷偷潛去塔熱錯城頭,欲偷回他們可汗被燒焦的屍身,被守城的士兵活活刺死了。

    蘇毗的女王,在知悉了那個消息後,愣了半響,望著夜色中黑暗的宮闕,眼角滾落了一顆淚。

    那個一直昏迷的絕美男子,似是靈魂與那人一起去了,只餘下那具身體尚帶著一絲溫度。連一絲囈語也沒有,一聲輕哼也沒有,似是不想再留下任何聲音於這個世界。

    而那個想就此跟隨而去的人,偏偏醒了過來,只是,那容顏已是憔悴不堪,只是,他的一頭墨染了霜雪,他強迫自己醒了過來,因為,他得去把她抱回來。

    終是明白了,何為一夜白,一夜白,終不是虛言。

    雪白的,與灰暗的容顏交纏,讓他似乎瞬間老了十歲。

    林樺敬一聲長歎,究竟是何種的悲痛傷情才會至此,這世間,果真情字最傷人。

    只有妙州,靜靜地坐在那裡,想至深夜,然後,他悄悄潛去塔熱錯的城下,卻現,那具屍體已經不在了。

    沒有人提出辦喪,沒有人相信那個人就那麼去了,雖然心中知道那已經是事實,卻不相信那個可以隻身退敵的人會死,連那些當日魯莽地衝向塔熱錯城門的士兵也開始懷疑,幸好,他們被妙州制止了。

    妙州更不相信,他知道貢松讚的易容術,他曾易容刺殺過她,他不相信她就那樣的去了,他們怎麼可能就那樣將一國可汗焚屍?便是她的屍體,也應該是個很好的籌碼。他不相信,他希望那個一夜白了的人也不相信,他不想再聽到那人心碎的自言自語了,那些話聽到他的耳中,自問心如鐵石的他,也偷偷地落了男兒淚。

    從這一夜後,李天祁不吃不喝,不再講話,每到夜裡,他只是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說話。他總是抱著她離開的前一晚換下的衣衫,喃喃自語。

    「子君,又是一整日沒看見你,你是不是跑回西突厥去了?你呀,就是不聽話,害的我還要去追你。」

    「子君,特颯露現在不吃不喝,可能要餓死了,你快回來看看它呀,它是想你了。」

    「你呀又倔強又要強,想幹什麼,別人攔也攔不住,這回我不攔你,你在那裡呆夠了就早點回來」

    「子君,你現在吃些什麼?吃的好不好?西突厥那地方,本就沒什麼好吃的,想想你在那裡呆那兩年,吃的那麼簡樸,我就心疼。」

    說到這裡,他便會失聲痛哭。那樣壓抑破碎的哭聲,在每個夜晚都會傳出來,在寂靜的夜色裡,孤獨而悲傷。

    十幾日後,李天祁召集了眾將到他的床榻,籌謀了一個又一個的進攻計劃,他牢牢記得那日子君於夢中囑咐她的話:繼續剿滅吐蕃。

    因為極度的哀傷與打擊,李天祁虛弱的身體暫時無法起身了,但這絲毫無損於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智慧與威嚴。便是在床榻上,他的籌謀仍舊使吐蕃陷入了危機。

    當李天祁下達進攻命令的那日,賀魯醒了,似是想著為她報仇,似是想著去把她找回來,他很著急地醒了。從那日開始,除了行軍佈陣,賀魯再沒有說過一句話,支撐他唯一活下去的,便是她可能沒有死的希望,便是死,他也要看到她的屍,他與她曾經那樣親密過,他記得她身體的每一處,每一個細節,她無論被燒成何種模樣,他都能認出她來。

    兩個男人終於為了同一個女人站在了一起,一個挺立於戰馬,一身冰冷,毫無生氣,卻帶著一種堅持。一個被步輦抬到了戰場,目光深邃,白如雪,卻帶著決然的氣勢。

    從那日開始,兩個男人經常站在一起,雖然沒有任何只言片語,但是他們站在一起時,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那個他們共同愛著的女人。

    一個人想她時,會心痛得想死去,兩個人站在一起想她時,似乎可以互相支撐著,蹣跚地走下去,去繼續完成她的願望。

    大昱建德三年六月,壬申日,討伐吐蕃的號角再次吹響了。大昱、西突厥、蘇毗,三方聯軍共四十萬人馬由吐蕃北部開始,向吐蕃王庭邏些侵入,同時,由陳長率領的二十萬大軍由大昱的劍南道臨邛郡進入吐蕃,攻向吐蕃的波窩。

    而由阿史那弭射率領的西突厥昆陵都護府的大昱駐軍,也由西突厥進入吐蕃,越過岡底斯山脈,直逼吐蕃貢塘。

    三路大軍同時進攻,揚起漫天煙塵與紅血,齊齊直逼吐蕃京師——邏些城。

    按照李天的謀劃,蘇毗聯軍拋開塔熱錯,直取邏些。而大昱與西突厥兩軍則是先取塔熱錯,再取邏些。

    那一日,四面八方的號角吹響,西突厥與大昱聯軍包圍了塔熱錯城,開始了長達近二十日的殘酷的攻城戰役。

    只能倚在步輦中的李天祁,堅持著守在戰場,他便是躺在那裡,也要看著大軍攻破塔熱錯,而後他要一個衝進去,去找她。

    夏日的草原,艷陽熾烈,黑鐵盔甲在陽光下閃著寒芒,西突厥與大昱的勇士們瘋狂怒吼著衝向城牆。

    鮮血飛濺,羽箭齊飛,巨石滾木齊齊砸下,也沒有動搖一分勇士們攻城的決心,他們有一個信念,殺死貢松貢贊,為他們的可汗報仇,還有一絲奢望,攻下塔熱錯,也許可以找到他們的可汗。

    望著洶湧搏命的大軍,不顧一切仿若不知痛、不怕死的大軍,瘋狂廝殺如雄獅一般無畏的大軍,松贊干布震撼了。這個從十三歲便做了贊普,小小年紀便為父報仇,從不知害怕為何物的男人,終於有了一絲害怕。勇猛征戰的這些年,頭一次,感覺到了惶恐,是那種由心底生出的害怕,怕他多年打拼下的江山真的被西突厥這頭憤怒的雄獅踏平。

    眼見那無可阻擋的氣勢,在堅持二十日後,松贊干布下令打開後門,帶著大軍棄城突圍而去了。

    李天祁並沒有派人去追趕,他們急切地奔入城中翻找。

    他不准她死,衛子君絕對不會死的,他要將塔熱錯翻個底朝上,只要沒找到她的屍,他都不會死心。

    當西突厥勇士踏上城頭,當他們衝進塔熱錯城的宮城,當他們踩在石磚的地面,當他們敲擊每一塊牆皮,那些瘋狂尋找的聲音,詢問拷打的聲音,似乎傳入一個人的耳中。

    那些嘈雜的聲音不斷的傳入,慢慢滲入耳中,斷斷續續,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她有些聽不懂,似乎又懂了。當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時,她的睫毛顫了顫,似是想極力地張開雙眸,然而終是只是顫了顫。

    而後她聽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她欣慰地想笑了,他們都很好,都活著,活著,就好。

    該做的,她都做了。

    父母的仇報了,他們都還好好的活著,還有那些她愛著的人師傅,迭雲,劉雲德,三哥,羝藍,還有自己的哥哥,還有很多她惦念的人,莘兒,六郎,甚至張老伯如今只希望那些她愛著的人,好好地活著,別為她傷心。從今以後二哥再不用對著她哭泣,希望賀魯也可以找個好女人

    只是,為了永絕後患而剿滅吐蕃的大計,她只做了一半,但是,他們在做,他們會做下去。

    心願已了,再無遺憾。

    只是沒有機會,再為他們奉上一絲溫暖。

    「賀魯二哥」心中吐出的,是淡淡的愛戀。

    終是呼喚出那兩個名字?終是承認愛了吧,再沒有羈絆,沒有猶疑,可以肆無忌憚,可以承認愛了吧,一個埋在心底,一個無法拋下。

    歡過,喜過,痛過,悲過,愛過,只是這愛分了兩種,一種給了他,一種給了他。

    今生能夠遇到他們,得到他們真心相對,應該無憾了。

    一波劇痛襲來,衛子君蹙起長眉,週身的經脈都在痛,好似無數的小蛇在噬咬身體,釋放著它們濃綠的毒液

    只是,靈魂也懂得痛的嗎?

    他們,終是沒有找到她存在的任何痕跡。他們帶著巨大的失望與悲哀一刻不停地追趕吐蕃軍而去,只有捉到貢松貢贊才會知悉她的生死。

    戰火,帶著西突厥大軍的憤怒,帶著兩個男人的悲痛,終於以一種史無前例的龐大面積開始蔓延。三路六十萬大軍,齊齊攻向邏些。長長戰線,不斷的延展,無數的士兵,越來越多的士兵,西突厥的、大昱的、蘇毗的、吐蕃的士兵,將生命留在這場征討吐蕃的戰役之中。

    這場戰役的殘酷是史無前例的,一方帶著滿腔仇恨,誓死報仇,一方為著保家衛國,誓死抵抗,兩方熱血男兒,一腔忠君熱血,殊死的拚鬥,亡命的搏殺,幾十萬熱血男兒,悲吼如驚雷,咆哮如颶風。頭顱,留在了沙場,鮮血暈染了草原,空氣中刮起了腥風,滾滾黃沙瀰漫了天際

    驚天的喊殺聲過後,只餘下遍地層疊的屍身,引來無數瘋狂盤旋的鷹鷲。那些在夏日裡極易腐爛的屍身便是被及時掩埋,仍是引了一場襲遍整個戰場的瘟疫,雙方軍隊皆未能倖免,無數的將士死於這場瘟疫。

    被瘟疫奪去眾多兵力的吐蕃軍,明顯處於劣勢。為了保家禦敵,所以吐蕃民眾幾乎都參與了這場歷時經久的戰役,男人由十四歲到六十歲全部充軍,而後,隨著死亡人數的增加,擴展到十二歲至七十歲。而那些死去丈夫、兒子的吐蕃的婦女也舉起了刀槍。

    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悲壯的戰役,再也沒有見過如此慘烈的戰役,望著那些留著花白鬍鬚的羸弱的老人,在大刀下一個個倒地,鮮血漫過花白的頭顱望著那些婦女以及還是孩子一般的吐蕃軍慘死在刀下,西突厥與大昱的士兵再也無法對著那些老弱病殘揮下手中的陌刀,李天祁再也看不下那些無辜的生命慘死他手,終於,他下令,圍城。

    一日,兩日,三日。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夏季,在烈日的炙烤下,在漫天的紅血中過去了,秋天來了,又去了

    吐蕃的大片領土已經被西突厥大軍控制,只餘下邏些及其周圍一些城池在誓死抵抗,雙方時戰時停,大昱軍遲遲沒有進展,李天祁下令繼續圍城。

    冬天來了,由於無法與外界溝通,無法進行商貿,吐蕃軍開始騷動不安。冬季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終於,頌讚干布派出使者,要求與李天祁和談。由於不想再多的無辜傷亡,吐蕃又遲遲難於攻下,李天祁答應了他的和談要求。他知道,若是她在,也一定會這樣做的,她從來不忍心太多的生靈遭到塗炭

    又是春天。淺柳碧,百草長,藍天如洗,杜鵑爭艷,邏些城內的瑪布日出,一個頭纏紅綢巾的中年男子負手立於那座雄渾壯麗的宮殿之中,面色莫測。

    布達拉宮,屹立於瑪布日山上,群樓疊起,殿宇嵯峨,達座歷代藏王的宮殿猶如一塊晶瑩的寶石,橫空出世,氣貫蒼穹。堅實墩厚的花崗石牆體高達數十米,鎏金經幢的金頂閃著耀目的金光,飛簷外挑,經幡搖曳,銅瓦鎏金,彩畫炫目。殿內廊道交錯,殿堂雜陳,曲折莫測,幽深迷離。

    春日的陽光,由木製窗欞射了進來,將那個白的近乎透明的臉龐照得晶瑩剔透。

    松贊干布銳利的雙目緊緊地盯著身前的容顏。那個人,那個跨馬揚刀於萬軍叢中的人,那個風華絕代聲貫四海的人,她緊緊地躺在那裡,似是在熟睡。她便是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依舊是一身清華不減,滿身風華外溢,便是躺在那裡不動,都險些讓人失了心。松贊干布一聲長歎,可想而知,她若是站起來,該是怎樣的光華奪目。想必她的一顰一笑之風姿加之她的滿腹才華,必會傾倒一方,這樣的女人,尤其適合做帝王身邊的女人。

    難怪李天祁如此難於放手,這樣的人,誰又會放手呢?

    粗糙的大手,撫上她的臉頰,緩緩摩挲。

    眼見他將手撫在她的臉上,立在一旁的貢松貢贊一愣。「父王,兒臣悔不該當初私藏了她,如今,兒臣願將她與李天祁交換,令他即刻退兵,還我吐蕃。」

    松贊干布的手停在了衛子君的唇上,「如今我吐蕃損失慘重,便是他暫時退兵,亦必會即刻捲土重來。你說的對,兵不厭詐,虛假的承諾,是漢人最喜歡做的,也許,她在我們的手上,是最好的選擇,待我重振國力之時,她將會是最好的籌碼。」

    「只是,想不到,如此風流人物竟是一個女子。」所謂英雄都是惺惺相惜,松贊干布又是一歎。「留著她,不要送回了,她已經死了,從今以後,再沒有衛風,遍訪問名醫來醫治她,也許,她是我吐蕃重振聲威的最好武器。」

    「父王,此次和談若是李天祁要求您交出兒臣又當如何?他們一直認為兒臣是殺害她的兇手。」貢松貢贊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罪孽深重,想必,那兩個男人絕對不會放過他。

    松贊干布長長的細眼一挑,「你不會逃跑嗎?城樓上燒的不是西突厥的可汗,我便無罪,至於你把她的屍弄去哪裡,我也不知曉。」

    「兒臣明白。」

    「王兒,記得,暫且忍受屈辱,只為將我失去的領土奪回。」

    大昱建德四年,四月,吐蕃贊普松贊干布,與大昱天子李天祁達成了協議,吐蕃對西突厥稱臣,年年繳納貢稅,自養軍隊不得過五萬,周圍已經攻克的城池,歸為西突厥版圖。

    至此,一場歷經一年的殘酷而壯烈的戰役結束了。大昱終於將東西突厥以及吐蕃納入自己的版圖,一個歷史上空前強大、疆域空前遼闊的中央集權封建帝國誕生了。

    達成協議的那日,賀魯與李天祁緊緊盯著松贊干布問道:「西突厥可汗,她在哪裡?」

    松贊干布淡漠地回道:「她死了。」

    大昱武德四年,西突厥馬年,六月,西突厥沙缽羅葉護、大昱左驍衛大將軍、阿史那賀魯繼乙毗射匱可汗之後,成為西突厥的可汗,史稱沙缽羅可汗。

    六月的西突厥,草色無邊,鷹擊長空,嫩綠的草原泛著清香,這樣遼闊無際的草原,這樣的美的藍天,以往,總會有那個清俊颯爽的身姿出現在這裡,她跨著那匹金光燦爛的白馬縱橫馳騁,她絕美的身姿,襯著嫩綠的草原,就好似世間最美的畫,那恣意飛揚的身影,總是讓他看癡了去。

    而今,這天地間只餘下一片空曠寂寥,那個身影,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

    王庭的牙帳,奢華依舊,只是汗位上,再沒有那個清華如水的身影。賀魯緩緩走上汗位,這個位子,他曾經想要過,但自從那個人坐上去以後,他就再沒有想過了,因為,她是那麼的適合坐這個位子,沒有人可以強過她,再不會有。而今,他被推上了這個位子,但他卻不想坐,因為這個位子是她的。他要好好的幫她守住西突厥,他記得她在他耳邊說的話:守護好西突厥。等他抓到了貢松貢贊,幫她報了仇,他就去找她。

    他輕輕地撫摸著汗位的扶手,撫著她常常靠住的靠背,緩緩跪下來,趴在了汗位上,這裡是她坐的,好似還留著她的體溫,那時候她總是那樣慵懶隨意地靠坐在這裡,那樣的風姿卓然,意氣風

    他緩緩站起身,坐在了汗位旁邊新設的一個座位,看向群臣。

    「可汗,為何不做汗位?請您坐回汗位,這是權位啊,您坐在那裡才能號施令。」拔塞干暾沙缽俟斤勸道。

    「她坐在那裡。」賀魯輕輕道,也許有人懂了他的意思,也許有人沒有懂,但是他不能坐。

    那個位子,是她的位子,只有她才配坐,也許,她現在正坐在那裡看著大家呢,他要是坐了,她坐哪兒?

    「可汗,整個布達拉宮都沒有貢松貢讚的影子,我們連天竺,泥婆羅都探聽過了,他好似消失了一般。」哥舒伐帶人找遍了吐蕃,也沒能現貢松貢讚的影子。

    「繼續找,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來。」提起貢松貢贊,賀魯的臉霎時冰寒。大臣們現,賀魯以前在他們的可汗面前總是溫柔得一塌糊塗,好似完全沒有了自己,而自從那個人走了以後,他又回到最初的冰冷,身上再沒有一絲溫暖的氣息。

    遣散眾臣,從牙帳走出去,賀魯又去陪著特颯露了,他每日除了理政,便是與特颯露呆在一起。

    特颯露自從衛子君離開後便是不吃不喝,接連十幾日,在幾乎奄奄一息之際,它突然開始吃東西,好似它感知到了什麼,拚命的吃,好似要吃飽了去見它的主人一般,好似想把自己養得肥肥,以免這副餓得精瘦的骨架被它的主人嫌棄,再也不要它。

    賀魯拿起毛刷幫特颯露梳理著皮毛,特颯露向後退了兩步,「瞧你,被她養壞了脾氣,都不願意理我了,是吧?」賀魯撫著它光滑的皮毛,抱著特颯露的脖子不動,許久,濕濕的液體由特颯露的皮毛滾了下來。

    這段日子,他沒做什麼,只是騎著特颯露去了于闐,他去她曾經下榻的寢宮,看她睡過的那張床榻,在那裡,他吻了她,她還吸了他的手指,想想她睡覺的憨態,他笑了。他抬頭望向頂棚,那個洞已經補上了,想想他的愛戀在那一刻已經開始了,從不顧一切地覆身而上便開始了,這樣一路走過來,越來越愛,越來越愛

    他有去了朱俱波與疏勒城之間的曠野,在那裡,他成為了她的男人。

    瞧這遍野的水草,把那時的足跡都掩蓋了,為什麼找不到啊,當初好像就是這裡,可是,是哪一處睡帳啊,他找了很久,找到傍晚,看到了行軍時遺留下來的一隻鐵鍋,他笑了,是這裡了,而後,他找到了一面銅鏡,那是她的,這萬軍之中,只有她用這個玩意,他見她偷偷用過,當時被他撞破,還曾嘲笑過她。她氣得揚手將銅鏡扔出帳外,銅鏡落入了深雪中,他晚上偷偷撿回來,放在自己帳中,卻在拔營的時候遺落了。

    終於找到了,他輕輕坐下,緩緩躺在了夜晚冰涼的草地上,「風——再讓我抱你一次啊,上次,沒抱夠。」他從懷裡掏出那塊珍藏已久的巾帕,上面有幾塊已久乾涸的血跡,他輕輕打開來,覆在臉上,「風——你的香味好像還在呢。」

    從來不敢對你說,我愛你,從來沒直面對你說過,我不敢。可是今日再也沒有顧及,再惡意不怕你拒絕。

    「風——我愛你——」

    你從來不知道,我的情有多深,從來都不知道,因為我從來都在忍耐。

    一陣風掠過,將他的輕聲呢喃帶走,隨著夜風飄向了遠方

    鹿城,已是六月流火,那賣冰飲的小店,依舊如四年前一般,依舊是藍布棚子,沒有一點改變,只是,他的身邊少了一個人。

    李天祁走進藍布棚子,叫了兩碗涼粉,「子君,這碗是你的,可不能多吃,會壞肚子的。」

    吃過涼粉,他去了聚雲樓,那裡生意依舊紅火,他久久地站在對面,眺望三樓的那個窗口。

    他看見了段莘,那個孩子已經長大了,出落得高大英俊了,他們還不知道她的消息,他猶豫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二哥——」就在他轉身之際,他聽到了她的呼喚,那樣久違的呼喚。

    他驚喜地回頭,周圍只是嘈雜的車馬人流,對面的聚雲樓沒有人出入,那個三樓的窗口依舊緊閉。哪裡有她的影子?

    「二哥,就算我是你的敵人,我也不會傷害二哥。」耳邊傳來四年前,她在那個窗口中許下的諾言。

    淚水模糊了眼眶。是,子君,你從沒有食言,從沒有負過二哥,從來都是二哥負了你淚水洶湧而出,他掩面奔逃

    他一個人去了那片野荷塘,那條烏篷船還在,他想起那年那日,她在斜陽下燦爛的笑容,想起她吟的詩

    他躺在了那年她躺過的草墊上,他想起在鹿城時,她與他睡在一張床榻上別彆扭扭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他那時不知道她是女子,也沒個分寸,說抱就抱,還鑽進她的被子裡,難怪她嚇得躲躲閃閃。

    他舉起命人由聚雲樓買來的聚雲釀,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

    「記得那年鹿城,鬧市,初見君顏時。

    草色煙光風和細,攜手兩心知。

    相望胡風羌雪,離別,淚濕千里障。

    孰料生死兩茫茫,白似草長。」

    大昱建德四年,六月,大昱天子李天祁秘密遣散了後宮。

    他仍舊獨自一人住在崇德殿,只是偶爾,他會去探望憐吾,因為憐吾病了,她一直孱弱的身體染了哮喘病,近期又染了風寒,居然一病不起,日日咳得有氣無力。

    每每憐吾有病重的跡象,馨荷都焦急地奔去崇德殿找李天祁。每次都是望見他對著那把衛子君常坐的空椅喚著「子君——」

    那樣的深情讓馨荷為之動容,她望著他的白,他依舊俊美卻消瘦的容顏,心頭有一處柔軟了下來。這麼多年了,看著他,他俊美儒雅的風姿,他欣長健美的身軀,不是從沒有入過她的心,只是,她的心裡一直裝著那個人,那個她初初戀上的人,便是得知她是女子之後,這樣的感情也似是根深蒂固了。而今,他的神情打動了她,他居然為了一個已經去了的人遣散後宮,為了一個諾言守身如玉,這樣深情的男子,令她打破了對男人的一貫看法,也更令她疼惜,他與她一樣的命苦。

    這樣的他,讓她有了疼惜一個男人的想法,只是,那個男人,心中只有一個人,再沒有人能入得了他的心。

    每日下了早朝,李天祁都會坐著馬車來到將軍府,去敲衛子君的房門,季安含淚道:「陛下,殿下還沒醒呢。」

    李天祁轉身,笑,「還是那麼嗜。」然後離去,府中人都淚眼婆娑。

    他回到崇德殿,又是像以往一般,將龍案後的主位讓給她,他坐在旁邊,打開一本折子,又看看那張空著的龍椅,「子君,你怎麼還不來,又是睡懶覺了。你瞧,高麗又開始滋事了,你怎麼不管呢。你這小懶豬,每日都睡過頭,你呀,懶的」他哽咽了起來,「懶的睡到現在。」

    旁邊的泰忠淚流滿面,「陛下節哀吧,風王他已經去了,您擔著整個社稷呢,保重龍體啊。」

    李天祁搖搖手,許久,站了起來。

    他又驅車去了將軍府。

    她的房間,一點都沒有變,他輕輕撫摸著她用過的每一樣器物,摸著她穿過的衣物,一遍遍撫過,目光柔情似水,「子君——」他溫柔地輕呼。

    每一日,他都要來這裡想她,他想她。

    「二哥,就算我是你的敵人,我也不會傷害二哥。」

    「我我沒有那麼多錢。」

    「李兄可是愛慕與我?」

    「給我乖乖的,不然把你脫光光。」

    「殺人也不過如此啊,伯遠,饒了我吧,真的很噁心啊。

    「李天祁——你殺了我吧。」

    「二哥,我給你的,只有這麼多了」

    「二哥,這一次,不跟你走,下一次,再跟你走。」

    「踏平吐蕃就跟你走。」

    下一次,果真沒有了下一次你說下一次,你說踏平吐蕃子君,吐蕃已經踏平了,你跟我走嗎?你不跟我走,我跟你走。

    「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不會來,我就去了,就跟你去了、」他撫摸著她睡過的床榻,在她的榻上躺了下來,蓋上她的衣袍,轉瞬,衣袍上浸出大片的濕漬

    大昱建德四年,七月,大昱天子唯一的妻,皇貴妃甍。

    那一日,李天祁沒有哭,他對著她輕聲道:「憐吾,你終於解脫了,幸福了。而我還要在這人世苦海掙扎。我是對不起你的,因為心裡只有一個她,只希望下一世還你,只是,下一世不做夫妻,下一世,做我的女兒吧,我會好好疼你,養你。」

    大昱建德四年,八月,大昱天子李天祁昭告天下,冊立皇后。皇后的人選任是誰也想不到,便是那是傳聞已經死去的大昱風王衛風衛子君。

    聖旨一下,群臣反對聲幾乎撐破了太極殿的殿頂。

    「陛下,您不顧眾臣勸阻遣散後宮也罷,卻要立一男子為後,這,這於禮不合啊。」大臣們反對聲響成一片。

    「立法乃人所制定,古有女主,當亦有男後。古有漢哀帝要將天下送與董賢,亦有陳文帝欲立韓子高為後,其情昭昭。可惜,均未能實現。今日,我便要做這古今一人,眾卿莫要勸阻了,我意已決。」他並沒有道破衛子君的性別,她那麼愛面子,被當眾拆穿一定會羞死的,所以,他幫她保留了秘密。

    自此,中國歷史上一個男皇后誕生了,只可惜,這段輝煌的歷史,這個次將吐蕃與突厥全部納入中國版圖的朝代,卻被掩蓋於歷史長河之中。

    時光飛瀉,世事輾轉,千年後,誰還記得一千四百年前的金戈鐵馬,血舞黃沙,誰又知道曾有一個女人,與兩個男人,他們攜手沙場,並肩作戰,拋卻了生死,踐踏著血肉之軀,於萬千頭顱骨中統一了大昱江山。

    四卷情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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