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依舊沒有停歇的趨勢,地上的水草幾乎都要被淹沒。站在大帳門口的衛子君,望向那片雨中閃著幽光的黑森森的鐵甲,眼中濕了一片。
這些都是她的子民,她的軍隊,她的兄弟啊。她與他們一起在校場搏殺,一起在陣前禦敵,共同經歷風風雨雨,一起為保護這個國家流血流汗。
她真的能捨棄他們嗎?捨棄這片土地嗎?這片土地,雖然貧瘠,但,她的鮮血灑到了這裡。叫她如何忍心,她又如何能夠拋棄西突厥的百姓,那些視她為天神的百姓。
不,她不能為一己之私而棄他們於不顧。況且,她又豈會輕易向那個人認輸。認輸?稱臣?這顯然不是她的風格。
向前踏了一步,下一刻,人已經在暴雨下,緩緩向前,走向那些雨中直直矗立的士兵。
看到她走出來,人群開始騷動,開始呼喊,「可汗——」
她看到當先一人,那張絕美的臉,被雨水沖刷得微瞇的眸,那樣久久地矗立,不聲不響不動,只是那樣的望著她。
心中一酸,「賀魯,帶他們回去。」
「一起回去!」那張臉是不容拒絕的執著。
「我,暫時不能回,我要把這裡的事情解決掉,相信我,明日一定會回去,毫無損地回去。」
「他,不會為難你嗎?」
「不會,他不敢對我怎樣,他對我……」衛子君斟酌著用詞,「……還好。」
眼中閃過一絲酸澀,撥轉馬頭,頭也不回的道:「明日晌午,如不見你回來,我就率兵殺進來。」說罷,策馬疾馳而去。
看著那些依舊不動的大軍,衛子君命道:「都回去待命。」
「是——」整齊劃一的吶喊震耳欲聾,將天邊的雷聲也蓋過了。
轉身,方踏入帳中,人便被一把抓住,「你又想得風寒嗎?快把這身衣裳換掉。」李天祁扯著衛子君一直走向床榻,「把衣服脫掉,鑽進被子裡去。」
衛子君看了眼床榻,「不必脫,我用內力蒸乾便可。」
「季生,把朕的便服拿來一套給他換上。」李天祁向那個一直立在旁邊的少年道。
「是,陛下。」少年應聲而去,片刻,便拿出一套黑色蟠龍紋的袍子和一套白色中衣。
「快點換下來。」李天祁接過那套便服扔在榻上。
「不勞國君費心。」衛子君冷冷道,「我去看看家父。」
「你就別去煩他了,他知道來看你,一連幾夜都沒睡個好覺了,這才睡下,可能要一直睡到明日了。」又轉頭問季生,「洗澡水燒好了嗎?」
「好了,陛下,已經放好了。」
「嗯,先去泡一下驅驅寒。」隨即將衛子君拉到屏風後的一處浴桶。
衛子君看了眼浴桶,又看了看他,站在那裡不動。
「行了,我知道你那毛病,也不知身上長了什麼花。我出去,半個時辰回來。」轉身向外走去,「季生,好生伺候著。」
驟雨過後,天空放晴,暮靄如期來臨。靜靜立於榻前,凝望那個疲累的男子,眼眸潮濕。他的頭都白了一半了,她的父親,她該怎麼辦?如何做才更正確?家與國,該如何取捨?放不下,兩頭都放不下。
那個人軟禁了她的母親,以此來要挾她。她又該如何?她為何總是要讓父母操心,而不能去為他們做些什麼呢?如果,她能救出父母……可便算她有能力救出父母,叫他們來西突厥嗎?離了家園的他們,又會真的開心嗎?不知該怎麼辦啊。
夜風清涼,拂過帳簾,燭光擺盪,映著幾上豐富的晚膳。
優雅地舉筷,自顧自地吃,不管旁邊那道直射過來的目光。
很快,吃飽了,匙箸一推,抬眼望了那人一眼,「我今晚睡哪兒。」
「那兒!」眼睛盯著她,順手指向身後的床榻。
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爬起身走向床榻,脫了靴,扯過被子,倒頭便睡。
李天祁頓時氣得不輕,從頭到尾也沒與他說上兩句話,吃他的,喝他的,穿他的,誰他的,卻好似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你,也不問問我為何一口都沒吃嗎?」李天祁忍不住了。
「為何?」背著身子傳出一句慵懶的問話。
「因為看你的吃相,我已經飽了。」
背著身子的人,沒有答話,只是裹緊了被角。
「看你倒是好吃好喝,不擔心水裡有迷藥嗎?居然在我水裡下藥,你要再這麼算計我,我就把你迷暈扒光,掛到城門上去。」
見她依舊不答,頓時無趣,回頭喚了季生,「撤下去。」
起身走至榻前,季生即刻過來寬衣解帶。坐在榻上,脫了靴,在外側躺了下來。
夏日的夜,是涼爽的,尤其在這西突厥的領土,沙磧遍地,氣候異常,晝夜溫差極大,晚上,是要蓋被子的。
輕輕探手,小心翼翼地去扯被那人裹在頸下的被子,剛剛扯開一個角,衛子君陡然支起身,將那被扯開的一角一把扯回,塞入身下,又倒頭躺下。
李天祁又氣又笑,「真粗魯!」
燭光搖曳,輾轉難眠,側身望著她的背影,她居然在敵人的睡帳,睡得如此香甜。
睡得香甜的人,許是熱了,手臂伸出被中,一個轉身,一張潔淨透明的臉便闖進李天祁的眼中。
仔細望著面前的容顏,他眉宇間的那抹風情,在熟睡時,愈濃烈起來,兩年沒見,他身上的韻味也更濃了,那樣的韻味令人迷陷,吸引著人想去追逐去碰觸去探究,只是那是一種什麼韻味,他卻一直琢磨不透,也令他很是困擾。
看著眼前那長長的羽睫,玉白的臉,淡紅的唇畔,好近,近得只有微微前傾,便可碰觸,本已是不平靜的心湖忽地又吹起一股狂瀾。
他的唇,好紅啊。
壓抑著心頭的狂跳,狠狠轉過身去,不再去看那張臉。
望見一直守在屏風旁的少年,開口道:「季生,你去歇著吧,別守著了。」
「是,陛下。」少年退了出去。
夜色如水,被雨水洗刷過的夜色純淨清透。
許是睡得熱了的人踢了被子,許是半夜睡得冰冷的人,尋到了溫暖,不知何時,兩人已經滾入一張被下。又許是為了取暖,又許是姿勢剛好契合,身體強壯的人已將那纖細的人攔腰摟在懷中。
早晨醒來時,兩人都被這姿勢嚇了一大跳。兩張大紅臉相對,一個怒目而視,一個一臉無辜。
如今的李天祁是她的敵人,而不再是那個對她呵護備至的二哥了。衛子君告誡自己。他囚禁了她的娘親。他是仇人。
「你到底把我的娘親怎樣了?」早起的一句話便是冷冷地責問。
「她怎樣……你也不必過於擔心。」看見她逼視而來的目光,又道:「大興宮裡可是錦衣玉食,不過……你若是不聽話……我無法保證會生什麼……」
「你……真卑鄙!」衛子君深深吸了口氣。「你到底想讓我如何?」
「我像你清楚,不過清楚與否已經無所謂了,你已經是我的臣子了。」
「國君在講笑嗎?我幾時又成為你的臣子了?真是可笑!」衛子君語含譏誚。
「是我可笑還是你要抵賴?可記得我們的賭注?你輸了,便要兌現你的賭注。」
衛子君彎起唇角,「國君又自以為是了,你只答應了我贏便放了我的父母,我卻沒有答應我輸便稱臣,你好好回想一番,是否如此。」
李天祁聞言細想,想起比武前他說了他的要求後,他的確是沒有吭聲。不由又是一氣,又被他算計了。不過,即便如此,又如何。
「那又如何?你若不臣服,想必你的父母會受你連累吧。令尊……可是我的臣子……我不保證他叛國的兒子會給他帶來什麼厄運。」
想不到,他變得如此無恥。是否,一個位子真的會改變人,可以令人卑鄙到不擇手段。
稍稍平復憤怒的情緒,緩緩開口,「此事茲事體大,我需要考慮,給我一段時間來考慮此事。」輕輕整理下衣衫,「我回去考慮清楚,給你答覆。」
「想回?這可不是你想回便回得了的,考慮?在這裡考慮吧!」他一走還可能回來嗎?
「國君又怕什麼?我父母皆在你手,你又怕什麼?」
「並非怕什麼,只是你是我的俘虜,豈能說走便走。」李天祁眉毛一立,威嚴立顯。
「李兄,當真不願我走?」衛子君身子貼了上去。
李天祁身體又是一僵,明知道她要耍花樣,卻是無力推開那軟軟貼來的身體,「你又想玩上次的伎倆?我又豈會上當?」
衛子君仰頭,對上李天祁的臉,勾唇一笑,「我又豈會玩同一種把戲?李兄又怎會上同樣的當?」如蘭的吐氣撲上了他的面頰,修長的指扣住他的手掌,輕輕撫摩。
一股電流傳遍全身,李天祁有些氣喘,「看你還能玩出什麼把戲。」
「什麼把戲?」衛子君輕笑,手指撫上他的手腕,「自然不會像上次這般扣你的脈門。」話落,手上用力一按,扣上了李天祁的脈門。
李天祁頓時一陣氣苦,怎麼又上了他的當?居然會蠢到重複犯同樣的錯誤。
翹著唇角輕輕點了他的穴道,將他放到榻上,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惡狠狠道:「給我乖乖的,不然把你脫光光。」
李天祁被氣得笑起來,他還真是睚眥必報啊。
「記住,不許嫁禍我爹,你要敢對我家人有何不利,我保證去你的大興宮把你的妻兒老小全部殺光。」她知道,就算不威脅他,他也不會對她的父親如何。畢竟,父親是他的臣子,並且忠心耿耿。所以,父親暫時留在這裡,她還是放心的。
「你若走了,我可不保證,也許,我會把令尊脫光光掛到外面去。」李天祁冷哼一聲。
「你試試?」衛子君狠狠掐住李天祁的臉,「嘖嘖,這臉蛋,手感不錯。你若敢,我便廢了你的武功將你賣去青樓。讓那些蜂擁而至的恩客瞧瞧,一國天子與普通男伶有何不同。」
話落。又拍了拍他的臉,轉身向外走去。
李天祁氣得登時差點背過氣去,即便如此,還不忘在她身後叫道:「藥,藥,拿了藥走。」
衛子君沒理他,逕自揚長而去。
回到西突厥營地的時候,又下起了雨。大雨鋪天蓋地下起來,沒完沒了,在這樣的大雨中,兩軍都暫時止戈息武。
而此時大昱軍的主帳中,正有一個人氣急敗壞地來回走動。
「衛叔瀾——」李天祁指著自己被掐青的臉,「瞧瞧你的好兒子,做的好事!」
衛叔瀾理虧地立在那裡,不住哀歎,她怎麼又給他惹事了。
「衛叔瀾!你就不能把他留下來?」李天祁繼續來回走動。
「陛下,臣無能。」衛叔瀾越理虧。
這寶貝女兒怎麼淨是給他惹事呢?點了穴也就罷了,偏偏要把人家的臉掐青!真是不安生啊。
大雨,不停的下,暴雨,雷鳴,雞蛋大的冰雹凌空灑落。地上的水草被淹,花草被砸,莊稼被損毀,這場雹災覆蓋了整個西突厥,將大地上的莊稼全部砸毀。
西突厥軍營的大帳幾乎都要被雨水泡起來,許是去年的雪災,增加了空氣的濕度,這從來都是少雨乾旱的西突厥,不但河水氾濫,同時也迎來了一場洪災。
因為夏季,來自金山、南山、白山上的積雪融化量大大增加,加之山中的暴雨,千百條涓涓小溪,匯成滾滾洪流,順著山上的峽谷直衝而下。
大批的牲畜被捲走,氈帳被捲走,圖倫磧1的月氏、于闐等牧民的氈帳全部被水淹沒。大批的難民湧向西突厥王庭所在的三彌山。
望著那大批的難民,衛子君仰天長歎,真是天要亡我嗎?
久久地立在帳門,望著空中傾斜的雨瀑,衣襟被淋濕了,依然無所察覺。愁苦、焦慮,不住瀰漫。去年國庫僅存的一點糧食已經全部用於救災,而這場災後,又將會有多少人開始窺視西突厥的領土。
纖細的身影,似風雨中的幽蘭,顯得那樣的脆弱不堪,好似一陣風,便可以將她吹走。
六月天,風雨狂,九陌成海,千山盡濕雲。茫茫何所,兵戈人事,雨打故花辭新枝。
這場暴雨,一直斷斷續續下了二十幾日,終於開始放晴了。
這一場天災過後,西突厥國力驟衰。
由於修渠築堰用去了國庫大部分的銀兩,所剩無多。衛子君只好將國庫幾乎所有的銀兩拿出,派出幾路使節去往迦濕彌邏、波斯、東突厥等國求購糧食等救災物資。可是使節帶回來的消息令她瞬間崩潰,周邊諸國竟無有一國肯出售救災物資。
衛子君歎了一聲,想必是想眼睜睜看她衰落而都來分食一杯羹吧。想起這些國家在西突厥強盛時的巴結,又歎了一聲,這世道,真是殘酷。
由於大批的牲畜牛羊被沖走,西突厥牧民無奈開始宰殺優良的種馬,來充作口糧。
眼見那些優質的良馬被宰殺,衛子君心中糾痛。急切地想著一切能夠緩解目前狀況的辦法。
就在這時,李天祁差人送來一封信函,他準備一百萬擔糧草救災,但條件是她回大昱稱臣。
衛子君嘲諷一笑,他這算不算趁火打劫?
所為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在吐蕃得知西突厥天災之後,終於如衛子君所擔心的,準備起兵了。
一連幾日,她都在苦苦思索。抽出王庭的兵力,去抵禦吐蕃?智取,她是有勝算的,可是軍隊將消耗大量糧草,而這邊對峙的大軍也要消耗大量的糧草,國內被沖毀家園的難民卻在挨餓。
就算她打敗吐蕃,而這災害之年,顆粒無收,牲畜數量驟減,國庫空虛,她又將如何讓她的子民溫飽?
打仗,打的是銀子。當她將國庫的銀兩打光,她又拿什麼來治理這個國家?
戰亂,會導致絲路被阻,這個唯一可以讓西突厥積聚財富的途徑也將失去。
真是,心亂啊。
跨上特颯露,一路飛馳,來到了收容災民的那片氈帳。大批的難民在排隊領著口糧,當他們現了那個立於馬上,風華絕代的身影時,紛紛蜂擁而至,全部匍匐在尚濕淋淋的土地,仰望著他們神邸一般的國主,高呼著「可汗萬歲——可汗萬歲——」
前面一個老牧民動情地道:「可汗——我們的天神,是您保護我們不被欺凌,只有您讓我們災害之年也能吃上糧食,西突厥牧民永遠愛戴您。」
突然,一股酸澀湧來,這就是她的子民啊,她的百姓。她只是為他們做了這麼一點點,他們便滿足得歡天喜地。看著這一幕,除了感動,更有深深的愧疚。她做的,還不夠好,她沒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
這便是她的百姓啊。即便受再大的屈辱,她也要護著他們。
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自己該如何去做了。
一國之主?國王?可汗?爭這些權利名聲,不過都是出於一己之私,老百姓又關心哪個做皇帝?歸順哪個國家?他們只要能過得平安,有衣有食便知足了。難道她真的要為了滿足自己那點逞強的心,不服輸的個性而眼看百姓吃苦?明明有更好的造福百姓的方法而不用嗎?
戰爭是為了保護子民,卻不是用來逞強。她所希望的,不是百姓安居樂業嗎?百姓不管哪個坐天下,他們只要安寧就知足了。如果,失了自己的面子,卻可換來西突厥的昌盛,她又如何不可以忍受更多?
為了她的子民,她可以付出更多。
在她的心目中,她的子民,大於一切。
一個想法,瞬間形於腦際,撥轉馬頭,向著軍營馳去——
註:1圖倫磧。現新疆塔里木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