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送走了鄧艾,望著海面出了一會神,緩緩搖了搖頭。賈府親兵扶著她上了馬車。馬蹄得得,車聲轔轔,一行人徑向西南而行,不一日,便到了濟水北岸漢軍大營。
其時正值盛夏,蟬鳴鳥叫,酷熱難當。賈仁祿在現代吹慣了空調,在這個製冷設備奇缺的時代住了十來年,仍不十分適應,一到夏天就不知該如何是好。要是在家裡,倒還好說。畢竟在家一有小池可以游泳,二有美女可以養眼,三有冰鎮酸梅湯可以解渴,倒也不覺得怎麼熱。可在營中,既無泳池,又無美女,冰鎮酸梅湯更不知到哪去搞?每當熱浪襲來,他也顧不得禮義廉恥,當著大小將領的面光著膀子,發號司令,鬧得一軍皆驚。雖說軍中都是武人,見他那套原該不以為怪,可是古代人猶其是官門中人講究禮節過門,當真是頭可斷血可流面子不可丟,除了張飛等少數流氓之外,其他人既便天再熱也是全裝慣帶,寧可晤出一痱子,也絕不墮了官威。他們見賈仁祿在大庭廣眾之下赤祼上身,發號司令,旁若無人,自是瞠目結舌,好在營中沒有孔孟傳人,不然定當大放厥詞矣。
這日天上一絲風也沒有,熱得出奇。賈仁祿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坐在矮榻上,八個婢女執著團扇站在他身後,不住的扇風,他仍是汗流浹背。這麼熱的天,他幹什麼也提不起勁,胡亂的佈置一番後,便令婢女為他洗腳,打算上榻小憩片刻。
恰在此時,親隨來報徐氏造船完畢,回轉大寨。賈仁祿大喜,不及穿鞋,光著腳奔出中軍帳大帳,遠遠的望見馬車駛來,搶將上去,摟著徐氏的脖頸,便往她的臉上啃去。徐氏久不見情郎,也是情慾如火,強撐病體,婉轉相就。良久吻分,賈仁祿坐在她邊上,聽她訴說別來之事,這才知道她病了,心中好生後悔,連聲致歉,跟著忙讓人請大夫診治。徐氏笑了笑,道:「我在樂陵已請大夫看過了,大夫說我的病乃過度勞累所致,只要休息幾天便不礙事了。那幾天我依照大夫吩咐,按時服藥,好好休息,已經好多了。」
賈仁祿瞧她面容憔悴,道:「我看你臉色不太好,還是找大夫看看。樂陵窮鄉僻壤,能有什麼大夫。老子軍中的大夫是朝廷御醫,他老人家說你沒事,你才沒事。」
徐氏笑靨如花,道:「好,就依你。」
當下賈仁祿小心翼翼的將她攙入中軍大帳,扶她躺好。御醫聞喚,急忙趕來,搖頭晃腦的號脈一番,煞有介事的責備徐氏幾句。無非是說她身為女子不好好躲在家裡繡花,還跑到外面瞎鼓搗。以致積勞成疾,風寒內侵,虧得早叫他診治,不然小命玩完。賈仁祿嚇了一跳,忙問該如何是好,那御醫見三言兩語就把名震天下的驃騎將軍嚇得魂飛魄散,臉色大變,不禁暗暗得意。當下他拍著胸脯保證,這病到了別人手裡,或許沒救,可到了他手裡指定藥到病除,著手成春。賈仁祿聽了這話,自是千恩萬謝。殊不知先將病人病情說得危在旦夕,無可求藥,再伺機騙取診金,正是這幫御醫的拿手好戲。賈仁祿世情爛熟,原也不致於輕易上當,只是關心則亂,便墜了御醫的彀中,乖乖送上了一大筆診金。御醫開了張藥方,拿了診金,樂呵呵的去了。
那御醫能在尚藥局混,倒也非浪得虛名,徐氏吃了他開的藥,面色日漸紅潤,身體也一日好似一日。這日賈仁祿見她大好,方屏退左右,詢問造船的詳細情景,徐氏一五一十的說了。賈仁祿皺起眉頭,道:「你說鄧艾臨出征前夢見登山望臨淄,忽然腳下迸出一泉,水勢上湧?」
徐氏點了點頭,賈仁祿道:「娘的,這傢伙要糟糕。歷史上他就曾做過這夢,結果雖克了成都,卻不得好死。如今歷史被老子改成這樣了,這夢居然還纏著他,當真不給老子面子。」但凡賈仁祿的女人進賈府的天總會從其他姐妹那裡得知賈仁祿未卜先知的真相,徐氏自也不例外。她總算知道了為什麼賈仁祿對各地隱藏的人才瞭如指掌,只因他早就知道了。聽了這話,她蹙起眉頭,道:「山上有水,屬蹇。蹇卦坎上艮下。卦詞有云:『利西南,不利東北,利見大人,貞吉。』彖曰:『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東北,其道窮也。利見大人,往有功也。當位貞吉,以正邦也,蹇之時用大矣哉。』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賈仁祿頭大了一圈,道:「打住打住,你也知道老子肚子裡有多少墨水,你動不動就和老子彖曰象曰的,老子怎麼聽得懂?」
徐氏笑靨如花,道:「我原先見你不讀周易,不識卜卦,竟也能未卜先知,不禁好生佩服。哪知你根本就是個草包,只是機緣巧合,這才對未來發生的一切瞭如指掌。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她羞得滿面通紅,下面的話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賈仁祿問道:「後悔了?」
徐氏點點頭,道:「嗯,後悔了。我後悔直到數年後才想到法子,沒早些和你這個草包在一起。」說到後來,聲音細如蚊鳴,幾乎不可聽聞。
賈仁祿感激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撲將上去,就要為非作歹。徐氏推開他,嗔道:「你這人,也不看看時候!」
賈仁祿老臉通紅,傻笑幾聲,道:「說正經的,說正經的。你剛那一大堆嗚呼哀哉的,是在說些什麼啊?」
徐氏白了他一眼,道:「什麼嗚呼哀哉,太也難聽。剛才那一大段是在解釋蹇卦。按易經上的意思,蹇卦也不是不可避免。易彖當頭一句:『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就是說蹇卦雖險,但只要見機的早,還是有辦法轉禍為福的。那要怎麼轉禍為福呢?君子以反身修德。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夢不一定就能喻一人之禍福。你說他在歷史上也做了同樣一個夢,這說明那時他和現在一樣,十分專注自己要攻打對象,有這樣的夢又何足為奇?現在他夢見登山望臨淄,而歷史上他所夢見的肯定不是臨淄吧?」
賈仁祿道:「嗯,那時他要滅蜀,夢見自己登山望漢中,忽然腳下一泉湧出。那時也有一個通曉易理的高人給他解夢,那人也是先子曰詩雲一番,然後再告訴他此行必然克蜀,但但可惜蹇滯不能還。」
徐氏道:「哦,那人是怎麼說的,能和我說說麼?」
賈仁祿想了想,道:「那人好像是說,《易》云:山上有水曰卦》者:『利西南,不利東北。』孔子云:『《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東北,其道窮也。』將軍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滯不能還。」
徐氏笑道:「這人只是和他講這些,卻沒有告訴他如何趨吉避凶,一來估計知道說了他也聽不進去,二來估計這人和鄧艾不對付,巴不得他死,不欲提醒他。」
賈仁祿道:「嗯,鄧艾這小子作人忒也差勁,估計沒多少人喜歡他。」
徐氏道:「我方才說了,這夢不一定就能喻一人之禍福。而他的性格確能,我和他共事近兩個月,發現他契而不捨,百折不撓,永不服輸,天道酬勤,他此行雖會遇到世人難以想像的艱難,不過定能成功。可他這人還有另外一面,沾沾自喜,一有點功勞就誇誇其談,目中無人。一旦他成此不世奇功,定然不把天下人放在眼裡,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不聽話的將領既便才高八斗,皇上想必也是不會要的。他若是由著性子胡來,不亡何待?我就是看出他有這些毛病,這才藉著那個夢,委婉的告訴他要反醒悔悟,痛改前非。可惜他明顯沒有聽進去。」
賈仁祿笑道:「他要是聽得進去,也就不叫鄧艾了。」
徐氏道:「這人很有才能,就這麼死了,實在怪可惜的,你有沒有法子救上一救?」
賈仁祿搖了搖頭,道:「沒法子。你看吧,一旦他打下臨淄,一定將自己誇到天上去,跟著把我們這些心甘情願替他絆住強敵的龍套貶得一錢不值。這些人可都朝中宿將,官職不是正二品,也是正三品,他們沒撈到功勞本就心裡不痛快了,再受鄧艾奚落,這口氣還能咽的下去?別人會怎樣,我不敢亂說。張翼德這老流氓要是知道鄧艾在背後罵他,肯定舞起蛇矛殺到臨淄,將鄧艾綁起來打,直到打死為止。別的人要是被張飛打死了,皇上還會厲聲斥責,這樣的人被張飛打死了,皇上估計連問都不會問。你說說,有皇上在後面撐著,老子又有什麼法子叫張飛鞭下留人?」
徐氏笑道:「你是真沒法子,還是不想救他?」
賈仁祿嘿嘿一笑,道:「什麼都瞞不過你。」
徐氏道:「我和他共過事,知道他的才幹。雖說他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只要勤加琢磨,假以時日,必成大器。若只因一時之失,就將他廢棄不用,或是除之後快,對國家來說,將是一個極大的損失。」
賈仁祿道:「你這人就知道瞎積極,當年你一門心思的替孫權著想,如今你跟著我,就一門心思的替皇上著想。好吧,看在你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老子就想個法子救他一救。不過現在說這些會不會早了點,說不定這小子福薄命短,出海沒幾天就遇到大風浪,掉到海裡喂鯊魚了。」
徐氏道:「你太小看他了,既便他坐船失事沉沒,他就算是游也會游到彼岸的。」
賈仁祿點點頭,道:「嗯,這一出這小子是能整出來。好了,你病剛好,不可太過勞神,咱也別替這小子操心了。你好好躺一會,我先去大帳處理軍情,過一會再來看你。」
徐氏道:「嗯,你去忙吧,我累了,正想好好睡一會。」
賈仁祿細心的檢查她的被子是否蓋好,又說了幾句,這才轉身出帳。
五原以北約百餘里便是風景秀麗且極富傳奇色彩的陰山,陰山南麓一片不大不小的草原上,孤零零的屹立著十幾座氈包。一座氈帳前,楊瑛穿著連自己也不清楚是用什麼獸皮製成的長袍,面無表情的站在一頭奶牛前擠奶。這樣的活在中原她怕是連做夢也不會夢到,如今卻做得十分熟練,三下五除二就將一頭奶牛身上的奶水剝削得乾乾淨淨。當然要她這個大漢公主一開始就適應草原上的艱苦生活,的確是不太可能,最起碼她次剝削母牛奶水資源的時候,就曾遭到母牛的頑強抵抗,兩下裡混戰一場,她雖然武功高強,卻沒有學過鬥牛,這奶沒擠成,反被母牛用蹄子狠狠的教訓了一頓,在家躺了兩三天,這才勉強能下地幹活。
原來她和拓跋力微逃至沒鹿回部,竇賓看在拓跋詰汾的面上,對他們倒還算客氣,待以上賓之禮,每日裡只是好吃好喝的供著,啥事也不讓他們干。拓跋力微閒居無事,一日起身更衣時,見髀肉橫生,不知怎的心中鬱悶,尋思父親拓跋詰汾力排眾議率部眾遷往陰山以北匈奴故地,部落在他的治理下也是好生興旺,他老人家是何等英雄?而自己寄人籬下,磋砣歲月,髀裡肉生,是何等窘迫?想到傷心處,不禁放聲大哭。歷史上劉備寄於劉表之下,久不騎馬,髀裡肉生,一日如廁時,也曾有此感慨,痛哭流涕。如今拓跋力微會有此舉動,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們都是勞祿命,有活幹時便覺得精神健旺,一旦閒下來,便覺得渾身不得勁。
他從茅坑裡出來,逕奔竇賓大帳,鼓動如簧之舌,再三肯請他讓自己到邊遠草原上當一個普通族民,牧馬放羊。竇賓覺得讓他這樣的人才在草原上牧牛放羊,屬於嚴重的資源浪費,也實在太委屈他了,怎奈拗他不過,只得依從。就這樣,拓跋力微雖說越混越回去了,不過總算離開了那個讓人悶得發慌的金絲籠子,和楊瑛來到陰山南麓一片頗為荒蕪的草原上打獵放羊,這日子雖然苦了些,倒也逍遙自在。
楊瑛這個新城公主一天也沒在皇宮裡混過,自然沒有公主應有的架子,主動幫助拓跋力微料理家務,這開始的時候自不免今天被牛踹,明天被馬踢,笑話百出。可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她漸漸適應了這裡的環境,由金枝玉葉的公主蛻變而成在草原上十分常見的大媽。這怕不是她來草原上的初衷,不過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她心甘情願隨拓跋力微到了草原上來,就要作好在這裡吃一輩子涮羊肉,擠一輩子牛奶的準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過這些都還好說,最讓她難以容忍的就是不能經常洗澡,雖說拓跋力微想盡辦法給她搞來了水,卻也無法滿足她天天洗澡的需要,不得不使她鬱悶不矣。不過她也知草原上的水可比黃金還貴,雖然不常洗澡使她渾身上下十分不舒服,可是她倒也不敢胡亂抱怨。誰叫她當初要捨鄧艾而跟拓跋力微,現在她愛情是有了,可卻過得十分不自在,這估計就叫做自作自受吧。
在軻比能及河西鮮卑的強大攻勢下,拓跋部徹底覆滅,族民四散奔逃。由於拓跋詰汾治下有方,深受部眾愛戴。不少部眾擺脫追兵,驚魂稍定之後,便千方百計的打聽拓跋力微下落。眾人幾經輾轉,終於探聽到拓跋力下微居於陰山南麓一片沒長几根草的草場,心下大喜,三五成群趕去投奔。如今拓跋力微寄人籬下,雅不願太過招搖,引起竇賓的疑忌。倘若竇賓惱將起來,不罩著他,僅憑現在這點點人馬在草原上怕是連一天也活不下去,真可謂是得不償失了。當下他好言好語將前來投奔的族民勸散。大部分族民聽到他的消息,興高采烈,不遠千里趕來投奔,沒想到熱臉竟貼了冷屁股,不由得大為光火。草原上的人有什麼涵養,受了委屈,自然張嘴就罵,將他的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狗血淋頭,並發誓再也不為拓跋部賣命了。不過還是有少數部眾明白他的深意,灑淚而別。楊瑛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做,不過三從四德她還是知道的,既然丈夫放話了,她也只得蕭規曹隨,不敢為何異議。
正當楊瑛心無旁騖,專心擠牛奶之際,忽見一騎奔近,乘者乃是一女子,正是竇蘭,叫道:「拓跋哥哥呢?」
其時鮮卑人開化未久,似乎還有一點母系氏族的影子,女子在生產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男子取親時也不講求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相互對上眼就行。成親之後,男子一般要在妻家作一兩年的奴役,當剩餘價值被剝削乾淨了之後,這才氣喘吁吁的帶著妻子回轉自己家中。不過這並不意味著農奴翻身了,其實這苦難才剛剛開始,在家中男子屬於從屬地位的,凡事都要唯妻命聽從,只有打戰時才能自己作決定。楊瑛對鮮卑人規矩一無所知,拓跋力微有心提高自己地位,對這些事也是筆削春秋,略過不提,是以楊瑛不明就裡,便將中原那套在家從父,出嫁從夫的繁文俗禮搬了來,拓跋力微由從屬地位一躍而成主導地位,真可謂是翻身農奴把歌唱矣。鮮卑人尊重女子,而且不像中原那麼多規矩,鮮卑女子上自然是逍遙自在,行事越發肆無忌憚起來。
自打拓跋力微來到草原牧馬放羊的那一天起,竇蘭就常找各種各樣借口,來這裡亂晃,並千方百計的和拓跋力微聊天。楊瑛見到她就來氣,叫道:「不在!」
竇蘭也不生氣,道:「那他去哪了?我爹爹找他有急事,你快帶我去見他。」
楊瑛道:「不知道!」
竇蘭急了,叫道:「既然這樣,那我可走了,你們可別後悔!」
楊瑛雖覺她多半在危言聳聽,大言唬人,可也怕萬一真有大事發生,給自己耽誤了,到時拓跋力微怪責起來,自己須不好交待,沒好氣的問道:「什麼事?」
竇蘭道:「哼,有你這麼問話的麼,凶巴巴的。不過看你不是草原上人,不識尊卑,不知道我們這裡的規矩,本姑娘就不和你一般見識,不然定要將你打得躺在地上起不來!」
楊瑛冷笑道:「哦,那我倒也見識見識你的本事。」
竇蘭道:「我有十萬火急的事要找拓跋哥哥,沒空和你癡纏。拓跋哥哥呢?快帶我去見他。」
楊瑛心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見他想做什麼!草原上的女人真是蠻不講理,自己不要臉,還說我不懂規矩。」說道:「有什麼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竇蘭嗔道:「怎麼一樣,這事和你說有什麼用?」
楊瑛道:「你都沒和我說,怎麼知道沒用?」
竇蘭道:「好啦,好啦,告訴你吧。要不是看在拓跋哥哥的面上,我才懶得和你這個中原人多說一句話呢。」
楊瑛怒道:「中原人怎麼了?」
竇蘭道:「中原人懦弱無用,什麼也不會,真不知拓跋哥哥怎麼會看上你。嗯,八成你貪圖富貴,死纏爛打,要他帶你到草原來。」
楊瑛滿臉通紅,挽起袖子,擺了也不知是什麼掌的起手式,叫道:「誰說我貪圖富貴的?說實話若不是力微軟磨硬泡,死纏爛打,這個破草原我才不來呢?」
竇蘭道:「哼,敢說我們草原破,你們中原才破呢!」
楊瑛搶上兩步,道:「你再說一遍。」
兩人原本只是情敵,為了一個男子爭風吃醋,僅此而已,也不是真的不可調和。可是兩三句話不對付,兩人竟開始互相攻擊對方的民族,這樣一來矛盾就上升成為民族矛盾,當真不可調和矣。起初楊瑛見竇蘭是竇賓之女,不願惹事;竇蘭見楊瑛是拓跋力微之妻,不願生非,兩人只是相互抵毀,可越吵越凶,終於大打出手。楊瑛忍無可忍,也懶得再浪費口水,衝將上去,掄拳便往她面門上擊去。竇蘭見她率先製造事端,怒不可遏,也是一拳往對方左眼打去。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楊瑛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所必救」,敵人再強,也得乖乖回手自救,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楊瑛盛怒之下,腦袋燒糊塗了,竟不躲避,手臂繼續遞出。砰的一聲,兩拳雖分先後,卻同時擊中對方。楊瑛左眼中拳,腫起老高;竇蘭鼻樑中招,鮮血長流。兩人兩敗俱傷,更加憤怒,也就不顧得章法,抱在一團,亂扭亂打,亂踢亂踹,一面打還一面聲嘶力竭的大聲叫喊。
臨近氈包的族民見二女鬥毆,嚇了一跳,趕忙報與拓跋力微知曉。拓跋力微正和族人在陰山南麓打獵,聽說這事,大吃一驚,忙策馬回轉,見二人仍拳打腳踢,鬥得個不亦悅乎,一疊連聲叫起苦來,忙上前相勸。可是二女爭夫,和尋常武人相鬥大為不同,兩人都已處於半癲狂狀態,出招已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有道是「亂拳打死老師傅」,拓跋力微武功雖高卻也架不住亂拳相加,一個不留神,面門和屁股上重重的挨了一記,好不疼痛,二女見情郎中招,這才冷靜下來,同時相攙,兩手相觸,不由得對看一眼,下意識笑了笑。一笑可泯恩仇,可二女這一笑,能不能起到這個效果,那就不得而知了。
楊瑛笑了一笑,便覺不妥,一把將竇蘭推開,從懷中掏出金創藥,小心翼翼的為拓跋力微上藥。
拓跋力微見二女不再放對,放心不少,問竇蘭道:「你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竇蘭被打得鼻青臉腫,正沒好氣,道:「沒事難道就不能來了?這是爹爹的草場,我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你管得著麼?」
楊瑛白了她一眼,道:「草原人就是不可理喻。」
拓跋力微道:「你們有事說事,別動不動就扯到草原人和中原人之間的矛盾。」
竇蘭定了定神,氣消了大半,對拓跋力微說道:「我找你真有急事。是這樣的,河西諸部得了陰山之北草原,實力大增。他們中絕大多數部落不願寄人籬下,受軻比能的領導,相約反叛。軻比能辛辛苦苦的忙了一場,什麼好處也沒撈到,自是暴跳如雷。可是他的部落屢屢出戰,已疲不能興。於是他令爹爹及附近幾個小部落連和起來攻打河西諸部。爹爹知道你急於想要收復失地,決定用你為將,撥一支軍馬由你指揮,和他一起出征。我知道這個消息,便自告奮勇來通知你,哪知卻遇到這麼個不知好歹的東西。」
楊瑛這才知道竇蘭找拓跋力微不是為了聯絡感情,而是真有要事,一臉歉然,道:「不好意思,適才我太也無禮。我在這給你賠不是了,求你別見怪。」說著盈盈拜倒。
竇蘭見她主動退讓,也就不為己甚,道:「我適才也有不對的地方,還請你別見怪。」
拓跋力微聽說竇賓要用他為將,去打河西諸部,自是激動萬分,也就無心去理會二女之間的小恩小怨,站起身來,道:「事不宜遲,咱馬上趕回部落。」
沒鹿回部中軍大帳,竇賓瞧了瞧竇蘭,又看了看楊瑛,登時明白二人之間發生了什麼屁事了,當下也不多問,對拓跋力微說道:「最有附近的部落都在說當年你爹爹在世時,對我如何如何。而我不但不替報仇,還讓你到邊遠地區牧馬,當真忘恩負義。」說著長歎一聲,道:「這幫小人,沒事就會瞎咧咧,哪裡知道我的難處。你爹爹和我親如兄弟,你的仇其實也就是我的仇。可這仇我不是不想報,而是沒法報。河西諸部原本就比我沒鹿回部大許多,加上他們新得了陰山以北的匈奴故地,聲勢更盛,就是十個沒鹿回部加起來,也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我若是一時意氣用事,為你報仇,怕是連我也要不得好死了,這一節你需得理會的。」
拓跋力微投奔沒鹿回部後,竇賓一不發兵替其復仇,二不分他土地讓他坐強坐大。草原上和沒鹿回部不對付的部落乘機大放厥詞,謠言甚囂塵上。竇賓懷疑這謠言是拓跋力微心懷怨望,故意放出的,故有此一言。
拓跋力微一本正經的,道:「大人待屬下恩重如山,屬下銘感五內,不敢忘懷。至於其他人要胡說八道,嘴長在他們身上,咱們也管不著。漢人有句話叫:『謠言止於智者』,大人待我如何,自是有目共矚,謠言畢竟謠言,不久自當不攻自破,大人又何必往心裡去?」
竇賓哈哈大笑道為:「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我就很開心了,別人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才不管那麼多了。如今河西諸部得罪了軻比能,軻比能令我率領西部諸部落討伐,這可是天賜良機。此役朔方、五原、雲中、定襄一帶共計三十餘個部落參戰,歸我指揮,我打算將他們分成三路,我指揮中路,你指揮西路,剩下一路由我大兒子竇虎指揮。這只是初步構想,具體如何,正要和你商議商議。」
眾人在帳中密議良久,方各自散去。三日後,五原、雲中一帶諸小部落軍馬齊集沒鹿回部,一向平靜的大草原變得熱鬧非凡。經過一個短暫的誓師儀式,大軍分成三路,浩浩蕩盪開赴前線。
沒鹿回部就在陰山邊上,離背叛軻比能的河西鮮卑蒲頭等部也不是很遠。蒲頭又不是傻瓜,他眼皮子底下發生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當下他差人打聽備細,微微一笑,道:「我正要讓你們見識我的厲害,沒想到你們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拓跋力微所領西路軍由五原出發,向北翻越陰山,奔出三五百里,沿途竟沒有遇到一兵一卒。楊瑛隨夫出征,見此情景,大為納悶,道:「我們一路行來,竟然連一個敵人也沒遇到,實在太奇怪了。」
拓跋力微低頭不語,過了良久良久,大叫一聲:「不好。大人有難了。」
楊瑛笑道:「瞧你,一驚一乍的。你怎麼知道大人有難了?」
拓跋力微道:「當時我就不同意三道並進,可竇賓竇虎父子倆都主張如此,我也不好多說什麼。三道並進,是可以相互應援,分進合擊,可要是敵人乘我兵力分散之際,集中優勢兵力擊破一路,剩下二路焉能獨存?」
楊瑛也帶過兵,打不戰,恍然大悟,道:「你是說,竇賓將會遭敵軍主力襲擊?」
拓跋力微道:「嗯,當是如此。」
楊瑛道:「這傢伙對咱們這麼差勁,死了活該,咱別去理他。」
拓跋力微搖了搖頭,道:「他不即出兵助我復仇也是為他部落考慮,若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咱不能因為這個怪責人家。我們孤身投奔,人家非但沒有將我們綁了去獻給軻比能,反而還好吃好喝的供著我們,已是對我們仁至義盡了。你們漢人不是常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他有難,咱可不能見死不求。退一萬步來講,現在就他一家肯收留我們,倘若他敗了,我們再投靠誰去?」
楊瑛緩緩的點了點頭,道:「嗯,你說的倒也有理。」
竇賓騎著高頭大馬,意氣風發。一眼望將過去,草原上旌旗招展,長長的隊伍行列,一直展到天際。他一生中還從指揮過如此多的軍馬,不由得心花怒放,放聲大笑。不一日,大軍翻過陰山,前軍報稱遇到敵人小股騎兵。竇賓數萬雄兵在手,自以為天下無敵,他正要在敵人面前擺擺譜,顯顯手段,眼見敵人自己送上門來,心下甚喜,暴雷也似的大喝一聲,率軍衝上。眾將士見主帥如此神勇,身先士卒,紛紛鼓起勇氣,大呼而前。小股敵軍不勾一掃,不到片刻,便被消滅。
竇賓勝了一陣,得意洋洋,指揮軍馬繼續前進,行不數里,又遇小股騎兵。竇賓列陣接戰,不到片時,敵人就呼爹喚娘,四下逃竄。如此勝了三五陣,竇賓越發驕傲起來,高踞馬上,哈哈大笑:「人道河西諸部驍勇善戰,我看也不過如此,哈哈。」
忽見一騎奔至,乘者正是拓跋力微差去提醒竇賓提防埋伏的親隨,道:「啟稟大人,拓跋將軍覺得敵軍行蹤十分詭異,特讓我來提醒大人小心埋伏。」
竇賓頗不以為然,打著官腔道:「力微到哪了?三道分頭並進,於故拓跋王庭會合,痛殲強敵,要是哪一路遲到了,咱的全盤計劃可就全泡湯了。」
那親隨道:「拓跋將軍已率部馳出三百餘里。」
竇賓點點頭道:「那打了多少勝仗?」
那親隨尷尬地道:「我部並未遇到一兵一卒,拓跋將軍覺得敵人舉動不測,這才差我來提醒將軍。」
竇賓道:「我部頻遇敵人,你部怎麼可能未遇一兵一卒?」
那親隨道:「我部行出兩三百里的確未遇到敵軍。」
竇賓道:「怕是力微膽小怕事,見到敵人就逃之夭夭了吧。」
那親隨也覺得行出兩三百里,竟未遇到敵軍,大是古怪,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想了想,正要回話,卻聽竇賓道:「罷了,你讓力微自己小心在意,我這邊就不勞他操心了。」
那親隨道:「這……」
竇賓瞪了他一眼,道:「這什麼這,還不快滾!」
那親隨抱頭鼠竄而去。竇賓斥退親隨,以為敵軍旦夕可滅,志得意滿,指揮軍馬浩浩北進,殊不知自己正一步步鑽進敵人早已設好的口袋。
這日晚間大軍離昔日拓跋王庭不足三十里,隊伍正行間。忽聽得不遠處響起一陣號角,嗚嗚之聲未歇,一支軍馬殺到,為首一人一見竇賓便大罵他祖宗一十八代。竇賓大怒,策馬上前和那人單挑,斗不數合,冷不防一支軍馬不聲不響殺到,將大軍截成兩段。跟著四下號角之聲大作,月光下但見旌旗獵獵,無數軍馬分成四面八方殺來,將沒鹿回部圍在垓心。
竇賓沒想到拓跋力微真有先見之明,自己果然成了餃子餡,大吃一驚,手下略慢。對方覷定破綻,暴喝一聲,奮平生之力,揮刀向他胸口砍來。竇賓揮刀橫架,當地一聲大響,雙刀相擊,火星四濺。竇賓啊地一聲慘呼,虎口震裂,鮮血長流,身子一個不穩,翻身下馬。
那馬受了驚嚇,撇下主子不顧,飛也似的逃命去了。和竇賓放對的那壯漢哈哈大笑,策馬衝上。竇賓沒了馬,又沒有兵器,只得閉目待死。忽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呼喝:「大人快走,如此鼠輩,我自當之。」數名親隨衝上,拚死抵擋,竇賓乘亂撒腿狂奔。奔了一陣,他腳下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踉蹌倒地,正惶急間,忽見一生面孔騎著駿馬奔來,叫道:「大人速騎此馬逃走,遲了怕是性命不保。」
當此千鈞一髮之時,竇賓也不顧著千恩萬謝了,騎上駿馬,飛也似的逃回部落。大軍沒了主將四下亂竄,大敗虧輸。拓跋力微說的沒錯,中路一破,另外兩路也不能獨存。拓跋力微其時正在左近,聞敗即令精兵殿後,緩緩後退,河西諸部見對方有備,不敢窮追。拓跋力微全師而退,不曾折了一人。竇虎也是初生之犢,仗著一股銳氣,和敵人大殺一陣,結果吃了個大敗仗,損失部眾近萬,馬匹器械更是丟了不計其數。
竇賓雖吃了個大敗仗,且喜有人給他馬騎,撿回了一條小命。回到部落後,他讓自己的小妾好好給自己按摩一陣,心神稍定。他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否則拓跋詰汾也不會和他結交了。安頓好了之後,他便思報恩,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人曾在哪見過,而且他問了從征諸將,諸將都說不知此事。於是他在部落內懸下賞格:「凡有知道是誰給我駿馬,助我逃生的,立即來報,一經查證屬實,即賞黃金百鎰。獻馬之人若見此狀,速速來見,當加重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