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值秋季,銀暝的寒意總比其他三詔來得要早。樹上豐碩的果實被採擷之後,只留下在冷風中顫抖的片片枯葉。
天色一沉,風起,林子處處落葉盤旋。
此山名為「紅葉山」,地處銀城偏西北方向,離王宮不到百里,但知道此山的人卻極少。因為「紅葉山」如同世外桃園,與塵俗隔絕了一般,能通往此山的只有一條不似路的羊腸小路,還有一處斷崖。羊腸小路被掩映在樹木茂密的叢林之中,且被「紅葉山」的主人用某玄妙的陣法封住,外人根本無法進入;而斷崖也可通往山頂,卻只能稱為危險下的秘密通道。
「紅葉山」跟外面的山不同,放眼四周,處處都是葉子像手掌一樣的楓樹,在這秋風蕭瑟之時,滿山遍野,火紅一片,別有一番美景。
山頂背風處,有一個寬敞的山洞和三座結實的竹屋,竹屋有兩座建在一起相伴為鄰,另一座在十數丈之外,僅看竹屋外的簾子就會現其風格與前兩座不同。
一抹蕭然挺立的白色身影立在那處孤屋前,看起來英姿颯爽,玉樹臨風。他的面容是少見的清俊,漆黑的眼眸蘊涵著淡淡著孤傲。這樣的男子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秋的味道,蕭瑟而冷漠。
今日的風有點大,肆意地掀著他雪白的衣擺,他面無表情地站在屋外的竹欄旁,斜靠著由幾顆碗口粗的竹竿紮起來的柱子,目光投向遠處冷風中火紅綻放的楓樹林。
半晌,他手指一動,從腰間摸出一隻綠竹做的長蕭,緩緩湊上優美的唇邊。
剎時,空洞而悠遠的蕭聲在天地間喃喃獨行。那聲音像是自最深最空的谷底,深藏著一絲不為人知的傷情,可詠可歎。緩緩地,蕭音一轉,那種極度內斂的漠然透過明亮勺稱的音符緩緩綻放開來。
修長的指下流瀉著韻律,另兩座竹屋中同時走出兩名女子,她們的裝扮差不多,白衣若雪,烏似漆,只以一條白色絲帶繫住長,渾身透出一股冷然的美。
「翟有心事。」身材纖細高挑的女子道。
「嗯。」面容清秀的女子應了聲,本是漠然的眉眼在看向遠處執蕭男子時,多了絲特別的情愫,「是因為明天的事麼?」
高挑女子垂下眼:「應該是。翟每次下山之前都會變得異常。」
「不,他以前不是這樣。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前兩年翟下山後究竟遇到了什麼。師姐,不如我們過去問問翟。」
被稱為「師姐」的女子名叫方旋,她抿抿唇:「你以為他會告訴我們?筱水,我們是不是太執著了?」
筱水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白衣男子身上,眸中多了絲貪戀:「師姐為什麼這樣說?不要告訴我,你想放棄了。你難道不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倆跟翟才是同一類人,沒有誰比我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更多。」
「即使從小一起長大,我們誰都沒有真正瞭解過他。」方旋有一雙波瀾不驚的水眸,她說話時,聲音也總是涼涼的感覺。可是,每次在談到「翟」時,她的語氣不自覺地浮起絲絲波動。
筱水皺起眉頭:「這個世界連自己都未必瞭解自己,誰有能真正瞭解別人?可是師姐,我們只要能守在翟的身邊就好,哪怕一輩子在這山上……」
方旋這次沒有出聲,筱水說得對,雖然在一起生活十幾年都沒能走進他的心,但曾經在一起相處的點滴是她們最珍貴的回憶,而未來只要還能繼續守侯,未嘗不代表完全無望。
蕭聲依舊,低沉悠長,在秋風的涼薄中不斷傳出,卻宛如百花逐一在冰川中盛開,對著風雪展露的不死香魂。吹蕭的白色男子傾注於自己的思緒,恍然未覺正有兩個豆蔻年華的女子在談論著他。
筱水突然似想到了什麼,收回目光問:「師姐,昨日師傅叫你前去,說了些什麼?是不是有什麼新任務?」
方旋看了她一眼,語氣平靜:「師傅讓我跟翟一起下山。」
「啊?」筱水忍不住驚呼一聲,當即睜大了圓眸,「那我呢?師傅沒有安排我嗎?就你和翟兩人下山?」
方旋點點頭:「是。」
「這……」筱水抿緊了小嘴,垂在身側的拳頭卻悄然緊握了起來。師傅竟然只安排他們倆下山,那只有自己要留守在這嗎?
方旋明白她的心思,淡然而肯定道:「你放心,我會遵守我們的約定,翟是我們兩個人的。所以,無論在哪,我都會連同你那份一起守著他。」
筱水抑鬱地咬住下唇,驀然轉身:「不行,我找師傅去。」
方旋注視著她急步走進山洞的身影,半晌沒動。遠處蕭聲依舊,這次聽起來聲音更加低沉,又似隱藏驚濤駭浪,讓人心驚。
十幾年來,紅葉山上有三抹白影穿梭在片片楓葉之中。翟,旋和筱水共同練劍,共同起居,共同下山替師傅辦事……翟從弱冠的孩子長成翩翩少年,再變成今日這般孤冷內斂的英俊男子,不知不覺吸引了兩名美麗少女的芳心。當兩名女子知道對方和自己相同的心意時,不是你爭我鬥,而是互相做出約定,如果她們不能同時得到他的愛,那就讓三人永遠平淡地住在這紅葉谷吧。
他們三個是孤兒,翟比她們大好幾歲,但只有名字卻連個姓氏都沒有。她們的武功不弱,但他的身手更高;她們沒事喜歡練劍,他則會淡淡地在林子裡吹蕭,彷彿是一種抒解。
他們的師傅是何身份?他們誰都不知道。只知道,那個青衣老人年紀不過六十開外,卻高不可測。武功修為自不用說,還精通天文地理,奇門盾甲,如果不是每過幾個月都會派他們下一次山,誰都認為師傅是不探世事的隱世高人,每天都為潛修更高一層境界。
紅葉山上的師徒四人以奇怪的方式相處,他們的身上散著一種類似的氣質,可以稱之為冷漠、孤傲或無情。偏偏兩名少女對英俊挺拔的年輕男子日久生了情,所以彼此間連冷漠都是變成了偽裝的冷漠。
翟是真正的無情嗎?也不盡然,他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逐漸地、一天比一天冷漠而已,黑眸中也有了讓人難以察覺的銳利精芒。
記憶中,翟就是在這片秋日滿山紅葉的林中長大,四歲時第一次聽到別人的名字是兩個字,他好奇地問過師傅為什麼自己只有「翟」一個字?師傅嚴肅的面孔沒有表情,字眼比較漠然直接:「因為你沒有姓。」莫名羨慕別人的他忍不住再問師傅,可以給自己一個姓嗎?師傅瞥了他一眼:「除非你找回自己,否則天底下沒有任何姓氏適合你。」
六歲時第一次下山,看到了外面新奇的世界,與紅葉山完全不同的世界。最初的識字是從武功秘籍上學來的,隨後師傅開始教他各種學識,而方旋與筱水是在他十歲時被送上山上的。這是一對美麗的姐妹,據說都是孤兒,雖無血緣但她們心性明淨,師傅教的點滴功夫都讓她們反覆練習多遍,直至成功。
在第一次看到兩名少女不約而同在自己面前羞紅了臉,翟便察覺了被她們刻意隱藏而悄然綻放的希冀。可惜,他不願意給任何人希冀,他的血液裡一直安靜地埋藏著一股極度憤世的岩漿,不知何時會突然爆,而他越來越會用孤冷來掩飾。
往事已久,久到吹蕭的男子不願意回憶。
回憶往事實在是一件浪費時間的事情,或許明日就要下山,這次下山心中一直跳動得厲害,似有什麼重要事情要生,以致於吹吹竹蕭,都忍不住陷入回憶之中了……
秋風掃過,竹屋前的空地上也被鋪上了一層黃葉,擦著地面無聲地飛轉。白衣男子翟繼續吹著他的竹蕭,目光定定落在林中某一處,又似乎在欣賞被風掀起的紅葉波濤。
*
天氣雖涼,但秋高氣爽,出遊也是個不錯的季節。
銀冀精心籌劃了幾天,準備微服出宮一邊探訪民情,一邊暗尋胞弟下落,他並不打算多帶侍從,只讓跟隨多年又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夏定宇同行。未料瓦兒一聽說此行恐怕要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宮,頓時眼淚嘩嘩直落,懇求著要一同前去。
後來不知怎麼的連珍太妃也干涉了進來,不但讓銀冀帶著瓦兒出去走走,連同浦月容和夏安然也在出宮隨行的名單中。本欲拒絕,哪知浦文侯浦臣相笑著一張老臉道:「月容自小就沒出過臣相府和王宮,大王不介意的話請帶她出去見識見識……」夏世聰依舊有著習武之人的豪爽:「如此也好,就讓安然也一同前去,給大王做個丫頭也好。」如此情況,本是帶著暗訪目的的年輕君王也無可奈何,最後此行變成了秋日裡的出遊。
隊伍說大不大,倒頗為壯觀。銀冀成為了一名富家少爺,夏定宇也是氣宇軒昂,成為銀公子的貼身侍從,還有兩位大內高手則化身為馬伕和夥計。
三名少女換上了普通的軟絲綢衣,但自小熏陶而就的高雅氣質不經意流露在舉手投足之間,瓦兒活潑嬌俏,月容高貴從容,安然溫柔文靜。隨行的還有兩名宮女,她們一同坐在寬敞的馬車之內。
馬車徐徐而行,前面是兩匹峻馬,銀冀與夏定宇一前一後策馬而行。二人面色不若以往輕鬆,在這秋意蕭瑟的時節,竟然帶幾位姑娘出遊,無形中讓他們多了份隱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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