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好大好大的雪。
整個王宮都成了粉雕玉砌的世界,化做一座銀城。
淚西基本上都呆在寢宮裡很少出門,白天有以同陪著她,逗她開心聊天解悶。漸漸地,倒也習慣了這樣的日子,有時候回想往事,仍然感覺心口疼痛,但是,她在努力讓自己學會忘記。
無聊的時候,她就靜坐在軟塌上,拿起一支繡花針密密地逢著衣裳。以同本就不是文靜之人,這段時日以來也變得斯文了不少,常坐在她旁邊送茶倒水,遞遞剪刀。
「姐姐有沒有想過給大王做一件衣裳呢?」以同問。
淚西針尖一顫,差點刺到手指,她抬起眼:「大王的衣裳都有宮廷專人負責,還用得**心麼?」
以同不贊同道:「姐姐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兩個月大王對你的真情切意你難道還不明白麼?若是姐姐親手為大王縫件袍子,大王一定天天穿著捨不得換下來。」
「你又胡說了。大王那麼講究,怎麼可能天天穿同一件袍子不換?」此話也當是敷衍,她本就沒打算為他縫製什麼。
淚西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小褂子,這是她為藍倪的孩子所備,準備將來去刖夙時作為禮物送給她。
以同嘟了一下嘴:「天下之事都有例外呢,說不定大王真的那樣做。要不姐姐就試驗一下吧?」
淚西繼續手中的活,微微歎息:「我現在哪有心思弄那個……」
「是啊,我知道姐姐很多傷心事還沒有忘記。我們就不說這個了。」以同托起下巴,「顏兒公主在的話,一定會有辦法讓姐姐開心的,不過她去了大唐,想稍個信也不容易哪!」
「如果她真跟慕先生在一起,倒也不必擔心。」
提到顏兒,淚西好生佩服。茶溪鎮一別後,顏兒竟然就跟隨著慕千尋去了大唐,這麼長的時間,只稍人傳回來一封信,大約說年後就會回來,也不知道她跟慕千尋展得如何了?
這樣不顧一切去追求一份愛,真的好有勇氣!
「顏兒公主真是執著之人,若是那慕先生還不理會公主的真心,那老天爺也太不開眼了。話又說回來……姐姐你啥時候才能接受大王的心意啊?」以同每日見到大王對淚西噓寒問暖,已感動得不得了。
淚西手中的動作頓了頓,沒有回答。
楚弈的好,她看得真切,也越來越明白他的那份真心並不是一時興起。但是,她……就是無法解開心結。
現在的以同只要提到大王,就忍不住為他說話:「姐姐不要再固執了。你看大王為了你,連後宮都不要了,你可沒見到那日大王清理後宮時,那些女子哭得淅瀝嘩啦的樣子。嘖嘖……」
「他清理後宮是他的事。」話雖這麼說,淚西心裡還是挺震動的。
「若不是為了姐姐,大王怎會連那麼多的美人都不要?想想看,誰都料不到優雅體貼的邪君竟然也會傷女人的心啊!這次大王做得夠堅決,如果是因為我這樣做……」以同兩眼一亮,忍不住要自我陶醉一番。
「唉!瓦兒好久都沒消息了,以前她幾乎隔三五日就有信傳來的。會不會是出什麼事了?」淚西故意岔開話題。
以同收回美夢般的遐想:「可能是冰天雪地,天氣太寒,信使來回不方便吧。」
「嗯。」淚西沉默地點點頭。過了大年,冬去春來,冰雪尚未完全融化,處處都已感覺到春的氣息。
這一天,一別數月的顏兒竟然回來了。
不只是顏兒,連已為人母的苓兒也回到了北詔,據說是太想念家鄉,連夜將孩子往夫君懷中一丟,便自己獨自上路。
顏兒一見到楚弈和淚西,自然忍不住淚眼汪汪了一番,她實在太思念大家了。
苓兒自做了母親之後,性格沉穩了不少,不過與顏兒在一起,那股藏在骨子中的開朗自然流露了出來。
楚弈自然非常高興,從小到大,他們三兄妹感情最是融洽。
對於顏兒,雖然自小疼愛這個妹妹,而且任她任性到年過二十還未出嫁,但此次她獨自前去大唐之後,他已決定盡快為她找個夫家。
目標已經確立,就是上次在茶溪鎮見過的銀翟——來自銀暝國的優秀男子,身份也極其尊貴,正是冷君的弟弟。
無論是外貌還是身份,都不會委屈了顏兒,楚弈相信自己的眼光。至於那個慕千尋,即便再是人中之龍,但他終究是大唐之人,來四詔多年欲所何為?他不想探究,只是,自五峰谷之後,他絕對不願意自己的妹妹跟一個大唐男子在一起。
再看這次顏兒回來,抑鬱寡歡,強顏展笑的樣子,可想而知那個可惡的慕千尋根本沒有珍惜過他的妹妹。
苓兒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陣感慨。
哥哥瘦了,顏兒瘦了,淚西也瘦了,大家好像都瘦了。
但顏兒終究是顏兒,衝動卻堅韌的顏兒,回宮沒幾日,像是忘卻了慕千尋一般,又顧自瀟灑起來。
這天。
以同和淚西坐在火爐旁,苓兒輕聲地教導淚西縫製娃娃的衣裳。她們一邊縫一邊聽顏兒講著此去大唐的見聞。
很多新奇的事情她們從沒在四詔聽聞過,還有些東西只是在書中看到過而已。興奮之時,顏兒會講得眉飛色舞,可一提到傷心的事,她美麗的小臉立刻又黯淡無光。
苓兒問:「那位慕先生難道是姓『木頭』的『木』麼?怎麼那麼鐵石心腸啊?」
淚西也忍不住感歎,世界上怎會有如此不為所動之人?顏兒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女子中的佼佼者,又鍾情於他多年,怎能做到無動於衷?
顏兒臉色一變,撇撇唇:「哼!以後別跟我提那個男人了,他不只是外表冷,他的心也凍結著比外面屋簷下更厚的冰塊!」
淚西抬眼:「你……終於要放棄了嗎?」
沉默了一下,顏兒再次撇撇唇:「好幾年了,從我第一次見到他,這幾年為他耗費了多少寶貴的青春年華,他卻未曾多年我一眼。真是混蛋!」一個激動,她豁然起身,睜圓眼睛罵了起來。
以同小心地看了她一眼,怒火中的顏兒看起來也是美得不可思議。
「公主別激動,別激動啊!那混蛋以後不理他便罷……」
話沒說完,就被顏兒狠狠地瞪了一眼,嚇得以同連忙吐吐舌頭。是喔,公主可以罵他「混蛋」,不代表自己也可以這樣說的。
顏兒握握小拳頭,大聲而嚴肅地說道:「淚西,苓兒,我決定了——本公主花容月貌,何必為了他再耽誤下去?以後就算他求我,我也不理他了!哼!」
淚西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就憑她之前提到慕千尋的語氣,誰都能看出她根本放不下那個男人。
以同趕緊拍拍小手:「小以同完全支持公主,公主英明!不過,小以同真的很好奇,那慕先生到底做了什麼事,讓公主您突然決定放棄了?」
顏兒甩甩長,瞟了她一眼:「你想知道?」
何只是以同,淚西和苓兒也很想知道,以前慕千尋也從來未理會過顏兒,她都沒有放棄,這回怎麼……
昨晚,楚弈還在跟她打聽顏兒的心思呢,也問及了慕先生的事情。
顏兒見以同快如搗蒜般的點頭,繃繃小臉:「好吧,那我就跟你們說吧!」
於是,顏兒重新坐了下來,一邊回憶自己的所做一邊不時地咒罵出聲。
以同微張著小嘴,老忍不住插嘴。
「什麼?公主去偷看慕先生洗澡?哎喲……」
顏兒不客氣地敲了她的額頭一記:「沒偷看到好不好?那傢伙精明得很,竟然知道我躲在屏風後面……」說罷,自己的小臉也忍不住微紅了起來。
混蛋慕千尋,以為自己身材好看麼?她楚顏自小看著俊挺非凡的哥哥泡溫泉,完美型的體格都見過了,難道還能非禮他不成?不就是看一下洗澡嗎,有必要將她丟進澡池再轟出去麼?
苓兒已經開始掩嘴偷笑,顏兒果然一點都沒變,當年對哥哥偷看幾眼倒也罷了,還對人家慕公子也如此做,不嚇著了人家才怪!
薄薄的唇角蕩起了笑意,淚西望著她:「就這樣你就放棄了?」
楚顏睨她們三人一眼,抿唇道:「哪有那麼容易放過他?見他對我已沒有了君子風度,我也不怕再做一次小人。哼!」
以同已經兩眼亮:「公主還做了什麼?」
氣憤中又帶著點神秘,楚顏為自己的失敗而惱火:「我給他下藥了!」
「啊?下藥?」在聽的三個女人不約而同地驚呼出聲。
楚顏慎重地點點頭:「沒錯!跟小以同學的——下藥。」
以同皺起眉頭,有點不好的預感,問道:「公主下的是什麼藥?」
「媚藥。」兩個字,將淚西和苓兒的眼珠子幾乎都要瞪了出來,連以同也突然驚嚇了一下,她雖然偶爾使使藥,不過這類藥她還真沒用過。
楚顏見她們的反應,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們想笑便笑吧!反正本公主已經決定拋棄他了,哼!」
「公主還沒說呢,那媚藥下成了沒?慕先生有什麼反應啊?」以同好奇追問著。
苓兒笑道:「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失敗了,否則顏兒今天捨得回來麼?」
淚西卻有點笑不出來,情路上的艱辛有多少?又有幾人能順坦走過?
相較而言,苓兒算是比較幸福的女人了,那阿薩族酋長擄走她是為了娶她,不像顏兒……
顏兒突然咬唇,聲音低了一點:「其實也不是因為下藥,而是後來……他實在傷了我的心,尤其傷了我最寶貴的尊嚴。」
淚西問:「難道還生什麼更驚天動地的事情麼?實在想不出慕先生那般儒雅之人,雖然淡漠了點,但應該不至於再傷害你什麼吧?」
顏兒用力坐下,盯著火爐裡橘紅色的焰苗,忿忿道:「大唐民風開放,你們都知道吧?」
淚西答道:「曾看過記載和圖畫,大唐的女子穿著暴露,天熱之時還會坦胸露背,不知是否言過其實?不過,這跟慕先生又何關係?」
「說跟他沒關係又有點關係。」楚顏壓低了聲音,「我跟你們說啊,你們可千萬別告訴哥哥。慕千尋的真正身份其實是大唐皇帝賜封的侯爺,那皇帝不但賜他富麗堂皇的府邸,還賜給他各色美女侍妾,我一見就來氣。若非顧及到瞳瞳身子極度虛弱,不願讓她受到影響,我早就要趕人了。」
苓兒瞥過她粉嫩的紅顏:「你拿什麼身份去趕別人的侍妾?他一定是因為這樣討厭你了吧?」
「不,我就是將她們全趕走了,一個不剩,他倒什麼都沒說。」楚顏搖搖頭:「要知道多冷的天氣啊,那些女人真不要臉,一個穿得比一個少。後來我氣不過……也特意換了套好看的紅衣到他房中,他竟然生氣地罵了我一頓,我跟他表白心跡,他想都不想斷然拒絕……我楚顏難道就這麼低賤麼?倘若不是瞳瞳真心相勸,我早就回來了。」
淚西安慰地撫撫她的手背,被情所傷的人都是痛苦著的。顏兒為慕千尋付出了這麼多,到頭來還是一場空。要是顏兒這次真能完全看開就好了,做個灑脫之人總是會活得輕鬆很多。
唉,怕只怕顏兒內心難以擺脫……
說著說著,顏兒臉上逐漸湧上一抹悲切,想到在冬雪裡永遠離去的瞳瞳,那麼善良可愛的一個女孩子,上天竟然如此殘忍地奪走了她的生命……
那天,雪花紛紛落下,漫天飛舞。
在慕千尋溫暖的懷中,他唯一的最親的妹妹悄悄地閉上了眼睛,嘴角含著一絲脆弱的微笑。
而一旁屋簷下的她已經淚流滿面。
「瞳瞳走了……他竟然決定出家。」
「出家?」淚西的心突然被震了一下,該是怎樣的傷痛與絕望才能讓他看破紅塵?顏兒啊顏兒,你這條路怎走得如此坎坷?
楚顏淚光一閃,咬牙道:「他上了一個什麼山,進了寺廟。我那時候就算再氣憤也接受不了,不顧一切地追了去,告訴他若是他做了和尚,我就將此廟一把火給燒了!」
苓兒驚駭地注視著她:「顏兒,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這一次,慕千尋必然也沒聽你的吧?唉!」
「可惡的混蛋!做和尚就和和尚吧!我楚顏這輩子欠了他的麼?他把我的感情當什麼?當他冷漠無情地趕我下山時,我就誓,再也不理他不想他忘記他!慕千尋這個人,從此在我楚顏的生命裡消失!」
從此在一個人的生命裡消失……這是多麼嚴重的話啊!
淚西久久無法言語,彷彿也感受到了顏兒的心痛與掙扎。
接受一個人,真的那麼難嗎?
楚弈對自己好,自己卻一直封閉著心門,害怕打開。
慕千尋也是為了誰而封閉了自己的心門嗎?還是真的看破了一切,浮名利祿全然視為糞土,只願空淡一生?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楚弈可能會選擇在年少之時,就學會現淚西的善良與美好。
如果,一切可以重來,楚弈可能會付出更多的關愛和呵護來珍惜自己的國妃。
她為他抵擋了神秘的詛咒,讓他健康安然地成為一國之君,在他驀然回現愛的時候,她的心門卻鎖上了。
寢宮中,楚弈獨自負手而立。
時間不早,淚西還在跟顏兒、苓兒她們聊天,幾個女人圍著火爐談心的情景浮現在他的腦海,完美的薄唇微微揚了起來。
一個他今生最愛的女人,兩個他一直最疼的妹妹,她們三個坐在一起,該是多麼美麗的一副畫面。
他不想去打擾她們,適才從那門邊經過之時,已經從隱約透出的聲音之中感覺到了她們的融洽。
相信,淚西跟那兩個活潑的妹妹在一起,多少會感染到快樂吧!
白衣輕揚,軒昂的眉宇間露出淡淡的優雅的光華。
他從來都是個俊逸出塵的男子,最近幾月,感悟到真正的情愛以來,深邃的黑瞳裡更多了股醉人的流彩。
突然,台案上一個小小的東西吸引了他的視線。
緩步走近,目光剎時閃了一下,修長的手指執起那樣小東西——一片斷裂碎開的木鐲塊。
曾經套在她的腕上,代表著他們之間不可分割的緣分的鐲子,如今只剩下這一片。
細細撫了幾下,用力捏在手心,木鐲片的冰冷和堅硬刺痛了他。
難道,跟這鐲子有關嗎?是因為它斷裂了,所以他們的緣分也無法彌補了嗎?
眼眸一暗,似想到了什麼,他急急摘下自己腕上從不摘下的木鐲,下了一個決定。
他一定要盡快找人重新製作一對新木鐲,一對代表他們緣分新生的鐲子,他要將自己和淚西的緣分、命運緊緊地綁在一起。
雖然,她現在還沒有接受自己,可是,她已經不排斥自己。
他也相信,在不久的將來,他可以令她完全打開心結,接受自己的愛,也愛上自己。
他會耐心等到那一天,會陪她度過未來的每一個日日夜夜……
本書由瀟湘書院,請勿轉載!
本書由瀟湘書院,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