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而消瘦的身影,閃進小巷子之內。
巷子裡已空無一人。
地上,幾串足跡,分別延伸到不同的方向。楚弈低頭仔細打量了一番,終於選准了一個方向,大步追了上去。
紅絲天蠶的藥丸似乎起了作用。
他一邊奔走,一邊深深地吸著氣。體內有一股熱流陡然升起,綿綿不絕,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指尖不再冰涼,竟覺熱力衝了上去。
走在冰雪之中,寒風刮過臉頰。
身軀卻越來越火熱。
似有一團烈火在胸腔中燃燒,火熱的力量,刺激著他的呼吸和心跳,血液也因此流淌地飛快,如奔騰的河流。
他不得不找了處合適的地方,暫時停了下來。
站直身子,將之前使計奪來的劍插在腰間,緩緩閉上雙眸。
雙掌合併,呼吸,吐吶,調息……
裊裊的白煙,又細又長,從他的頭頂緩緩升起,竄過烏黑的長,在空氣中飄蕩,擴散。
過了好一會,呼吸終於漸漸平穩,幽黑的雙眸豁然睜開。
他頭一晃,只見一件青色的影子閃過。
來不及思考,雙腿已自動地跟著上去。腳步輕快了許多,行走起來不但度加快了,連留在雪地上的腳印也輕淺了幾分。
前面的身影,好熟悉。
柯少凌!
再仔細看一眼,楚弈已猜出八九分,那個青色身影應該就是柯少凌。只是,他應該也看到自己了吧?為何不肯停步,也不現身?
他在引路,引導自己往前走。
打的是什麼主意?
圈套?陰謀?陷害?
楚弈禁不住屏住呼吸,邊走邊暗暗運功,全身氣脈果然通暢了許多,像一口堵在嗓子眼已久的氣息終於吐了出來,渾身輕鬆而有勁。
靜然真的為他找來了解藥,其間的過程……
漂亮的眸子暗沉無比,埋藏著數不盡的歉然,他真的欠她一個天大的人情。
在看到她雪白額頭上有著淡淡淤痕的同時,心中滋味難以描述。
武功即將恢復,本該狂喜,他卻笑不出來,隱隱的沉重仍然壓在心頭。
眼下之急,是要追上柯少凌,問明白這谷中的一切陰謀佈局。曾經遭受的殘酷的羞辱,柯少凌也有份嗎?他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
他會問他的,一定。
即使柯少凌不說,他一定要想知道——整個陰謀之中,淚西扮演的又是什麼角色?
柯少凌,無論你是少主也罷,是淚西掛念的哥哥也罷,倘若你我真無法改變敵對的身份,那麼只能刀戈相見……
*
柯少凌自然看到了楚弈,其實在巷子裡跟兩個屬下秘密交談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異樣的氣息。
打走屬下之後,他故意悄悄躲藏起來,果然不久之後便見一個黑衣男子走進巷子,定睛一看,大吃一驚,竟然是楚弈。
心間立刻升起好多疑惑。
他不是被靜然救出來了嗎?他現在不是應該和淚西在一起嗎?為何又一個人危險地跑了出來,那淚西呢?
柯少凌無法壓抑住不斷冒起的問題,只得故意現身,準備將他引到一個方便而安全的地方再做打算。
楚弈失去了武功,谷主卻拿淚西來做要挾,他該怎麼做?
真的將楚弈再次擒住,送去遭受谷主陰險的折磨嗎?還是想辦法救護淚西與他一同逃離?
五峰谷——地勢奇特險要,他進五峰谷也不過是月前從大唐趕來四詔,叔父帶領他參觀過幾回而已,本就不怎麼熟悉地形,若要協助楚弈出谷,只怕下面的弟子很難有人會聽命於自己……
該怎麼做?
真的聽命於谷主親口抓住邪君,以完成收復大計?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他的確該毫不猶豫地這樣去做,可是……自己究竟在矛盾什麼?
柯少凌一邊在前面引路,一邊咬牙暗問。
「賢侄,你別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別忘記你叔父是為什麼死的!」
「淚西姑娘真是位不錯的姑娘,真不忍心哪……」
谷主的話一句比一句陰沉,帶著讓人心顫的威脅。
他——別無選擇!
楚弈,我和你之間,只有一個選擇!
一路往上走,前面有一處山坡,山坡就掩隱在密林之中。皚皚白雪,將一切邪惡的,骯髒的東西深深埋藏。
只有一串腳印,踩著未被人踏足過的雪毯,直入密林的山坡之上。
*
孤然挺直的背影。
長被北方吹得凌亂,雪地的男人一動不動,負手而立。
他在等待,等一個該來又不該來的人。
終於,身後響起了踏入雪地的吱嘎之聲,聲音不重,讓等候的人耳朵一動,心猛然頓跳了一下。
楚弈,你終究是跟上來了。
我該說你是愚鈍,還是勇敢?
柯少凌轉過身,注視著那個身影越走越近。
繞過一棵大樹,踏上被白雪覆蓋的小路,楚弈一抬眼,也看到了他。
兩對漆黑的眼眸,眸光銳利,陡然一現。
如冰,如刀。
多少坦城,多少秘密就在這快如雷電般的一個對視之中閃現。
「你來了。」柯少凌問得平淡,聽不出半點驚訝。
一丈之外,楚弈頓住腳步,二人的視線再次交會。他微微頜,繃緊的面容之中有種不可侵犯的威嚴。
「柯少凌。」他冷冷地吐出他的名字,彷彿要將這個名字好好地重新認識一番,而站在數步之遙的那個人,他也該好好地重新認識一次。
「邪君。」微微挑眉,柯少凌斂起眸光,緩緩地呼出他的身份。
如果不是這麼寒冷的冬天,狂嘯的北風可能會因他們身上散的冰冷氣息而僵結。
柯少凌看他神色,斷定對方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倒也不再掩飾:「你什麼時候知道我身份的?」
楚弈突然咬牙,目中迸出火焰:「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什麼時候知道我身份的?」
沉沒片刻,柯少凌回視著他:「在茶溪鎮遇到你的第二天早上。」
瞳孔倏然緊縮,楚弈脊背僵直:「原來……你那麼早就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包括淚西的身份!」
「不,淚西的身份……我是後來才確定的。此事跟淚西無關,別把她扯進來。」柯少凌開始皺眉,狠狠地皺起。
「不關她的事?你可知道,在她心中最擔憂最念念不忘的只有你?你可知道你消失一天不見時,她口口聲聲求我來救你?你敢說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一提到淚西,楚弈恨不得吼了出來。
想到她楚楚可憐的淚眼,只為了面前這個蓄意欺騙的男人,他就恨不得一劍殺了他!
滿心怨憤。
若非柯少凌,他怎會受人踐踏?若非柯少凌,他又怎會再次冒險前來?
而淚西如果知道了這一切真相,該是怎樣的傷心痛苦?
柯少凌一對濃眉擰得不能再緊,他死盯著他,聲音裡添了絲感情:「你準備告訴她?」
「該死的你!」楚弈咬牙出聲,翩翩優雅的風度蕩然無存,他握緊拳頭憤然道,「你難道沒想過淚西若知道你的欺騙,會有多痛苦嗎?」
柯少凌怔住了,滿心苦澀。
他當然知道。
所以,進谷之後的時間裡,他每日都難以安心,尤其是見到淚西純然信賴的小臉,他就陷入自我的矛盾無奈之中。
想說出真相,卻又怕失去她所有的信任,以後再也見不到她的笑臉。
不說,自己又越來越感覺到愧疚苦楚。
最後,他只能以更加溫柔更加呵護的行動來關心她。
「柯少凌,我本道你也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雖然進谷之後越來越有所懷疑,但一直不願意對你猜疑,想不到……你這個自私的傢伙!」
「你說得對,我的確很自私!尤其對於淚西,我很抱歉!」柯少凌眼中浮現無奈的悔意,「如果可以重來,我寧願選擇不跟你們一同入谷,但是……當我想在谷口就此停住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那群凶狠的蒙面人騎馬殺了出來,他們被迫逼進了谷中。
楚弈搖搖頭:「不!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一進谷你就跌落峽谷,卻完好無傷地回來;淚西被抓,你我一同上平山峰頂,那群黑衣人劍劍陰狠只想奪我性命,對你卻手下留情,我早該想到……暗箭林過後,你現了通往萬巖洞的那塊石頭路碑,我當時就疑惑不已,原來你竟然是五峰谷主的少主!」
柯少凌逐漸恢復漠然:「沒錯,你很聰明,我也一直偽裝地小心翼翼。但是,我對淚西的確是真心的……」
「別跟我提淚西,你還敢跟我提淚西?她是我楚弈的妻子,你有什麼資格提她,你憑什麼對她真心?」楚弈手指一緊,握上了腰間的劍柄。
他不會忘記,在自己被奴役的時間裡,是誰牽著淚西的小手一同走過面前,那模樣好像他柯少凌才是淚西的夫君!
柯少凌,虛偽的傢伙,他有什麼資格!
「邪君,不管你信不信,在十二年前,當淚西不顧一切跑去為我找藥的時候,她的單純善良就打動了我。我一直記得她的一切,告訴自己如果再見到她一定好好珍惜她……」
聽到這話,楚弈的眼角劇烈地抽了一下,劍已直直指向正在說話的人。
北風,帶不走他的聲音,聲音冷硬,已經冰凍。
「柯少凌,我慎重告訴你!何淚西——是我楚弈的妻子,是我邪君的命定國妃,這輩子誰也休想奪走!」
當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是那麼地堅決,他才更加深刻地感覺到,原來「淚西」這兩個字,已經成為自己生命裡的一部分。
他絕對不允許任何人窺竊和奪走!
「哈哈……」聽到他慎重的言辭,柯少凌突然仰天笑了起來,手指不自覺地摸向劍鞘,「邪君,淚西心中喜歡的是你還是我?你我心中應該都有數,我們應該尊重她的選擇!」
楚弈眉一攏,蒼白俊美的面容如一朵冰雕,薄唇一啟:「出劍吧!無論是為了淚西,還是為了彼此的身份,你、我都必須一決勝負!」
柯少凌劍一劃,只在空中劃過一個凌厲的弧度。
「邪君,你本已負傷在身,如今又內功盡失,豈是我的對手?雖然,我必須抓進囚禁在谷中,但我柯少凌也不想趁人之危!」
楚弈咬牙,劍尖逐漸提起。
「柯少凌,何必多言!你我決戰勢在必行,今日若不決戰,難道你就會放過我?五峰谷主會放過我?」他冷笑著撇了一下唇角,「出招吧!」
柯少凌沉穩不動。
一道閃亮的劍光,似要劃破灰暗的天空,如蛟龍一條,從半空中直刺過去。
柯少凌慌忙一個旋身,頭一側,躲了開去。
心中暗暗吃驚,那劍氣精準而凌厲,絲毫不像沒有內功之人所使,難道邪君根本沒有被廢武功?
看出了他的疑惑,楚弈冷笑一聲:「接招吧!」
*
風雲起,天地變。
柯少凌不知道楚弈什麼時候又恢復了武功,只覺那一劍劃過,劍氣不弱,凌厲而來,如果是沒有內力的人斷然使不出來。
兩條交錯的身影,猶如翻騰的蛟龍。
一青一黑,劍光在空中閃過。
清脆的匡鐺聲,震落了附近樹枝上的積雪,紛紛而落。
幾個回合過後,柯少凌很快現楚弈雖不知如何恢復了武功,運劍之時卻力氣不足,根本不可能是自己的對手。
但是,二人既是如此對立,又如何再能謙讓?只有擒住楚弈,將他交給谷主,他日再帶弟子圍攻四詔,這才是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情。才想著,楚弈的劍又已刺了過來。
柯少凌震臂一擋,強大的內力爆出去。
黑色的身影,被迫往後疾退,地上的雪花狂舞,一道深刻的痕跡在雪地劃過,楚弈連退出丈餘遠,直到脊背抵到一棵大樹上才停了下來。
白雪,簌簌抖下,落在他的上,肩頭。
「邪君,何必再戰?你根本不是我的對手!還是乖乖就擒吧!」柯少凌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身為一個忠於組織的將領,他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婦人之仁。
楚弈疾退之後穩住身軀,劍尖插在地上,很深。
他抹了抹唇角的血跡,指尖殷紅。
血跡滴上地上,像一朵盛開的紅梅,冷冽的眼眸半瞇,他又重新站了起來。
不,若再被困,只怕陰險毒辣的五峰谷主想出更可怕的辦法來折磨自己。
想到被貶為奴的恥辱,想到紅色鐵烙差點烙上臉頰的殘酷,楚弈將劍柄握得更緊。
就在這時,密林唯一的一條小路上,遠遠地傳來細微的聲音。
柯少凌耳朵靈敏的一顫,有人來了?
楚弈內力大約只恢復一半,加上本已有傷在身,根本沒聽到遠處的動靜,只想著早點與柯少凌解決恩怨,一決高低。
縱身而起。
劍,夾雜著寒氣,他將全部的功力全輸入劍中,殺氣駭人,直刺過去。
柯少凌順勢也提起劍抵擋。
「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震驚而慌亂的喊聲闖了進來。
剎那間,時間靜止了。
柯少凌手一抖,回頭,看向那聲音的主人。
與此同時,鋒利的長劍已來不及回收,直直刺向他的胸口。
楚弈在驚駭中抽出劍刃,一切太出乎意料。
血,從他胸口噴出,在空中濺了開來,灑開漫天的紅色。
「不……少凌哥哥……」聲音變得淒厲,粉色的身影在極度震驚之後,眼睛忘記了眨動。
突然跌倒,她仰著頭,幾乎連滾帶爬,以最快的度向坡上倒下的那個身影靠近。
*
那一劍,刺得很深。
用盡了楚弈僅有的功力。
他以為他會躲開,他以為他完全可以躲開,卻在聽到那一聲慌亂的呼喊聲之後,誰也沒有來得及退開。
他來不及收劍,他來不及閃開,這一切,殘酷的一幕盡落入幾丈之外匆匆趕來的那個女人眼中。
柯少凌漆黑的眼眸,不可置信的睜了睜,緩緩倒下……
他倒下去的時候,頭已經轉了過去,遠望著越來越近的粉色身影。
劍,似乎刺中了他的心臟。
血,很快染滿了他的胸前。
體力迅地流失,很疼,疼得失去了感覺,只知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困難。
「淚西……」他喃喃道。
「淚西……」楚弈僵直的身軀終於動了動,幾滴鮮紅的血滴沿著手中的長劍無聲地滴落。
「少凌哥哥……」
她的聲音那麼淒慘,帶著世界上最痛苦最令人心疼的顫抖。
深一步,淺一步,她終於爬到了他的面前。
跟在她身後的紅衣女子顯然也被這突的一幕驚住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楚大哥竟然殺了少主……
鮮血,殷紅,源源不斷地流出。
從他的胸前擴染到雪地上,銀色的雪地沒多久紅暈一片,觸目驚心。
「少主……」莫靜然眨眨眼睛,急步上前。
探探他的鼻息,已氣若游思,她抬頭望向靜立在雪地中的人,他手上的那把劍還沾滿了血。
楚弈面色依然繃得很緊,幽暗的眼睛裡浮現前所未有的複雜。
「少凌哥哥……少凌哥哥……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淚西伏下臉,幾乎不敢碰觸他的身子。
「淚西……」柯少凌的手指輕輕動了動,想抬起來,卻現自己怎麼如此無力?
那一劍的威力有多大,在幾尺之外感覺到多凌厲的劍氣便已知道,只是……他以為他會及時收劍……
無奈,他輸了。
致命的一劍,心口火辣辣的感覺,連嘴唇也麻。
他仍是敗給了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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