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的地毯,鮮亮的宮燈。
秋風托著黃葉旋轉輕舞,清冷空氣中夾雜著金色而溫暖的陽光。
宮女們手端銀色托盤,踩著輕巧的步伐朝龍夙宮的偏殿走去。
今天是個重要的日子。
大殿之上,蕭樂聲聲入耳,五彩的倪裳飄動。
花香、酒香、女人香。
殤烈高坐與上位,下面的矮桌依次是數位王宮大臣及貴賓。
原來,一位日漸強盛的異族族長為鞏固自己勢力,特意前來與刖夙國結盟,據說族長克達爾對殤王的英勇戰術與武功敬佩不已,特挑了這個吉日前來。
「哈哈……」滿臉堆笑的克達爾朝殤烈舉起酒杯,說了幾句敬語之後仰頭一飲而盡。
殤烈黑眸一瞇,扯起薄唇笑了笑,也豪爽地一飲而盡。
多一個盟友,何樂而不為?
不知不覺數杯青酒下肚,克達爾已滿臉潮紅,醉眼迷離地看著池子裡不停穿梭的五彩倪裳,不禁心神蕩漾起來,大手一伸,他抓過身邊伺候的宮女摟在懷中,便哈哈地大笑起來。
與殿堂之上的熱鬧場面不同,王宮中負責膳食與清潔的侍從、宮女們則忙得不可開交。
容嬤嬤扭著腰肢來到後苑,揮揮帕子指著一群宮女們吩咐道:「你們都給我過來,今天都去龍夙宮那邊幫忙。」
藍倪努力正提著一桶沉重的水,從拱門之外走了進來。
「你。」容嬤嬤一見她,指了一個方向,「你也過去幫忙,把那邊的大廳擦乾淨。度要快,克達爾族長今晚就在那休息了!」
藍倪垂著頭,低低地應了聲。
小三快步走了過來,接過水桶道:「你快去吧,免得耽擱了又要挨罵。「
「嗯。」
……
寬大的廳堂,冷硬的地板,她彎屈著身子蹲在那裡,用力地拿起抹布擦著。腰有點脹痛,她停下手頭的動作,反手捶了捶腰。
一寸一寸,她硬是咬著牙將客廳的地板擦得亮。
一起一跪,她一次又一次地從冷水中擰乾抹布,無聲地擦拭著。
每次幹活的時候,她都可以思考很多事情,唯一被她排斥去聯想的就是關於那個男人的任何東西。
當夕陽的餘暉,從大地的西方,映射入走廊,將地抹上橘紅的色彩時,走廊的談話聲,吸引了她的注意。
男人們的談話聲裡,混雜著某個低沉、有力的嗓音。
她死都不會忘記那個聲音。
那聲音曾在她耳畔低語著誓言,以及承諾,說著最甜美的情話。
那聲音,也曾經無情的指控她,重重羞辱了她。
聲音越來越近,她清楚地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呼吸靜止了!
一個多月孤獨沉痛的日子之後,她竟然再次聽到了他的聲音,這讓她倉惶地立刻想提著水桶逃走,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藍倪連忙跪下去緊張地抹著地板,低低地垂著頭,壓抑不住如雷般的心跳,暗暗祈禱他們千萬不要注意到自己,就這樣走進去就好。
「呵呵……」
他的笑聲傳入了她的耳朵,那麼清楚。
藍倪,別再為他所動,管好自己的心——她忘了擰乾手中的破布,閉上眼睛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
殤烈一邊與克達爾說著,一邊踏入門中,那個卑微地彎著腰慢慢擦地的女人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一雙黑鍛金絲的靴子,靴子上繡著生氣勃勃的靈獸。
那是他的鞋……嬌小的身子不禁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她死咬著唇,痛恨著自己這麼久的努力竟然會在這樣的瞬間產生動搖。
……
「有天晚上,大王在跟我……的時候,他口裡叫著的是你的名字。」
「大王懷裡的是我,他卻叫著『藍兒……藍兒……』。他的聲音是那樣壓抑,卻無意識地洩露了出來,若非大王愛極了你,又怎會那樣壓抑地喚著你的名?」
……雖後來一直刻意躲避著成妃,可是不可否認,成妃的話讓她本已如一潭死水的心重新掀起了波浪。這會,只看到這雙屬於他的鞋面,她就回想起了成妃所說的話。
悄悄地抬眼,手指因內心掙扎而將抹布抓得死緊死緊。
看一眼就好了!
她對自己說,只看一眼就好。
終於,她壓抑不住自己的渴望,抬起小臉看到了他。
敞開的大門,夕陽的餘光,讓那張輪廓深刻的俊挺面容映照得有如石雕。
他深邃依舊的眼裡閃著光,薄唇緊抿著,無論舉手投足,都有著王者的權威,當他開口時,每個人都臣服聆聽。
金色帶繡的衣袍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擺動,將他的身形,勾勒得更巨大。當他踏近一步,朝她走來時,她的世界彷彿靜止了。
藍倪忘了呼吸,注視著那個宛如天神般威武的男人逐步接近。
察覺了她的注目,他停在了她的身邊。
黑亮的眸子,淡淡的一瞥,掃過她破舊的衣衫、髒污的雙手,以及腳踝間的鐵鎖。
那眼神瞬間如閃電般擊倒了她。
是她……殤烈的動作只微微停頓了一下,朗笑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異樣。是的,這個女人,不該再影響他,也不能再影響他。
在她背叛他,辜負他信任的那一刻,他對她的心已經死了。
白皙的肌膚在夕陽斜映下顯出近乎透明的蒼白,青絲揚,她垂下眼睫飛快地回身。
未擰乾的破布,隨著她的轉身灑下幾滴污水,落在地板上,也弄髒了他的靴子。
他的靴子上,有著上好的皮革揉制後的特殊味道,細密的縫線,張騰的靈獸彷彿瞪大著眼睛注視著她。
那些污水,在鞋面上顯得格外突兀。
「笨女人看什麼,還不快擦乾淨!」殤烈旁邊的侍衛並未認出藍倪,見她怔怔望著大王的鞋面呆,厲聲開口責罵。
嚴厲的語氣,驚醒了動也不動的藍倪。
她抿了抿唇,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
殤烈停住了腳步,定定地站在走廊中間,彷彿在等著她擦淨水漬。黑色的睫毛掩藏著一對深邃的眸子,他輕蔑地睨視著她的手。
然後,他看到了一雙熟悉而陌生的眸子,水一般清澈,卻不若從前那般淡然,目光裡參雜著一絲讓人憐憫的悲哀。
他的唇角動了動,嚴酷的面容沒有一絲表情。
那雙眼睛……不能動搖他!悄悄收了收手指,他提醒著自己,看著她的眼神,像是在看著腳邊最卑微的生物。
那直接、無情緒的目光,高高在上,冷冷的睨視著跪在腳邊的她。
藍倪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看到了現在的自己……她的手指不再晶瑩透明,纖細的腳踝上銬著冰冷的鐵鏈,鐵鏈閃著銀光,彷彿在提醒著大家她的身份只是個卑微的下等女人。
凌亂的長被風輕輕揚起,吹散在頸間、臉上,曾經優雅飄然的白色綢衣變成了洗到泛白的舊衣,衣角的縫線還綻了開來。
殤烈的視線,令她喉頭乾澀,覺得極度的屈辱而困窘。
可是,在他冷漠幽暗的視線下,她心口雖疼,卻差點忍不住站起身來。
「你是瘋了嗎?!還呆愣著做什麼?還不快給大王擦乾淨!」責罵聲再度響起,多了分不耐煩。
那威嚇的口氣,她根本不以為意,冷冷地瞥過開口的侍衛一眼,讓後者不禁驚了一驚。
原來這個女人竟然是——被貶為女奴的國妃娘娘,大王都沒有開口,哪有他開口的份。
在那冷冷的一瞥之下,侍衛已經不出半點聲音。
藍倪再度閉了閉眼,提醒著自己不要衝動,一定要忍住。
她的心該無所期盼才對,沒有期盼,才永遠不會有所失望。
沒有期盼,就不會再有心痛,才永遠不會被傷害。
殤烈冷冷地看著她,眉頭動都沒動一下,身邊的人誰也不敢出聲音,連同族長克達爾都忍不住目露疑惑。
藍倪低下頭,跪在殤烈的腳邊,她酸的背卻挺得那樣筆直,她提起自己破舊乾燥的衣裙,擦拭著他鞋面上的點點污水。
殤烈低垂著眼,黑色的睫毛覆蓋著他的深眸,掩藏掉了他所有的情緒。
垂在兩側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然後無意識地完全收緊。
她在擦拭著自己的鞋面,可是他知道,剛剛那短短對視的一眼裡,他看到了她的倔強與不屈。
該死的!
你是背叛者,是階下囚,為何還有那般高貴不可侵犯的眼神?
高大的身子僵硬住了,臉色鐵青。
被人扶著的克達爾見狀,呵呵笑道:「呵呵,殤王何必為一個女奴生氣呢……」
殤烈低睨著眼沒有作聲。
一待鞋面擦淨,他跨開步伐,頭也不回地走過她面前。
克達爾卻在藍倪的腳邊停了下來,指著自己的鞋面道:「喂,蠢女人……給我的鞋也擦擦,髒了!」
金色的高大身軀突然頓住了腳步,他沒有回頭,彷彿在等著這位貴賓族長。
那群侍衛們,也紛紛停下了腳步。
藍倪盯著那雙粗大的青布鞋面,咬住了牙根。
她不奢望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會開口阻止,讓自己做一個人人可以指使的女奴,不就是要故意折磨她,嘲諷她嗎?
跪在原處,一動也不動。堅硬的地板,磨痛了她的膝頭;滲著污水的破布,讓她的十指冰涼,凍得幾乎沒有感覺,除此之外,還有某種寒意,悄俏沁入她胸口。
纖弱的十指緩緩抓起自己破舊的衣角,她面無表情地往青布鞋面上擦去。
卒不及防,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頭,克達爾嘿嘿地笑著彎下了腰,他的酒氣噴在她臉上:「嘖嘖,長得真標誌……原來刖夙國連個女僕都這麼漂亮,哈哈。大王,這個女人……本族長要了!」
說完,他還打了個酒嗝。
藍倪皺起眉頭望著那個醉鬼,眼神裡閃著厭惡。
殤烈,你在意嗎?
心中湧出一股近乎自虐的瘋狂念頭,這一剎那,她突然很想看看客廳中央那個一身金袍的高貴男人會如何處理?
「做什麼如此看著本族長?」克達爾看到了她眼中的厭惡及嘴角的嘲諷,加重了手中力道,將她的身子拖進自己懷裡,「哈哈……好,有個性!本族長喜歡,大王,今晚就由她來伺候我了,哈哈……」
殤烈的臉孔已變成黑色,額頭的青筋不住地跳動。
雙手緊握成拳,眼中迸裂出殺人的怒火。
該死的!
他僵硬著身子轉過身,這才現自己原來根本不允許任何人褻瀆她,哪怕是想一想都不可以!
他會忍不住殺了那個男人!
黑眸閃著藍光,他看到克達爾正邪笑著抓過藍倪的腦袋,一雙厚唇就要湊了上去。
「啪!」清脆的巴掌聲在空氣中響起。
藍倪收回抽得痛的小手,猛然推開克達爾令人作惡的身軀,退到幾步之外。
「賤貨,竟然敢打本族長!」克達爾厲吼一聲,憤怒地跨過一大步,伸出大手企圖再次抓住藍倪,手還未碰觸那破舊的衣料之時,一把冰冷的長劍已架在他的脖子之上。
「別打她的主意!」
口氣陰森地如來自地獄,冷颼颼地讓人起了一身的冷顫。
克達爾酒意全無,小心地低頭看看夕陽下閃著寒光的劍鋒,緩緩舉起了手:「大王,您這是做什麼?一個女奴而已……何必刀刃相見?」
「就算是女奴,她也是本王的女奴!誰動了她,都該死!」
每一個字,充滿霸氣和威嚴。
藍倪冷冷地看著他,一動也不動。
克達爾額頭冒出冷汗,擠出笑容:「大王真是嚴重了……在下無心冒犯,大王您就息怒……息怒哈……」
劍依然停留在他的頸間。
殤烈緊攏的眉宇間有著不容反抗的堅決,他一字一字吐道:「如果不想明天就被刖夙滅族,立刻滾出刖夙國!」
「大王……」克達爾一張臉立刻變成了豬肝色。
「滾!」殤烈吐出最後一個字,無情地收回了劍。
彷彿看了一場事不關己的鬧劇,藍倪嘴角揚起一個微微的弧度,轉身,逕自跨出了門去,腳下響起刺耳的鐵鏈與青石地板碰撞之聲。
長廊那頭,孤獨而消瘦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
在他的注視下,逐漸——逐漸遠去,直到她轉身,消失在長廊的盡頭,再也看不見。
殤烈收回長劍,看到門邊那個被人遺棄的水桶,抽的眼角毫不客氣地嘲弄著自己。
該死的!
他是這麼恨她,為什麼在看到她受欺凌時,卻會覺得無法忍受?
夕陽,已不再溫暖,留在身上的全是難以忍受的冰冷。
……
今年的天氣,比任何一年都要冷得早。
陰曆十月就彷彿已進入濃冬,一夜之間,溫度驟降。
雖自小就習慣了山中天氣的酷寒,但是藍倪本就纖柔的身子仍難以抵抗寒冷的侵襲。
自克達爾事件之後,宮中之人又紛紛私下傳送著小道消息,他們看她的眼神裡又多了份懷疑和好奇。
藍奴每天幹著最勞累最下等的活,無視於大家複雜各異的眼光。
事實上,從那次之後,她沒有再見過殤烈,連他的消息也許久不曾聽說過了。她不否認自己在有意識地逃避著其他宮女們聊天的時間,為了自己的心不再有所動搖,她封閉了自己的耳朵。
關於四詔之間的關係是否有所緩和,是否還在明爭暗鬥,她也不得而知。
龍夙宮的偏殿裡。
寬大的椅子換上了緩和的獸皮,更彰顯出了王者的霸氣。
坐在椅子上喝茶的男人面無表情,修長的手指端起白玉杯送到唇邊,他微微垂下了眼,看著剛進門單膝跪地的幾名黑衣。
「事情查出來了?」他的聲音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也藏著一絲絲希冀。
巴都傷勢已基本復員,此刻正嚴肅地立在殤烈身後。
黑衣拱手道:「稟王,屬下前去了北詔刖夙交界的林子,現藍姑娘原來所住的木屋已經不在了。」
殤烈端住杯子的手指捏緊,聲音嚴厲:「說清楚,什麼叫不在了?」
「屬下勘察了一番,那木屋應該是近段被人蓄意放火燒掉的,因為現場木屋的四周都沒有被火勢延及。」
「砰!」玉杯被重重放到桌上,差點粉身碎骨。
「被人燒的?」殤烈站起身,立刻意識到事情的複雜,是誰會刻意去燒了一座林間無人居住的小屋?這跟藍倪又有什麼關係?
如此看來,她的身份真是越來越不簡單了。
巴都見王動怒,瞪了黑衣一眼,對殤烈道:「大王請冷靜,屬下覺得放火之人可能早知道大王要派人去查探,或者那屋子留有一些關於倪妃身份的線索,他們要在我們之前毀掉。」
基於藍倪之見的身份,在大王面前,他們對藍倪的稱呼多少有幾分謹慎。
殤烈凝眉冷哼:「他們燒得倒好,說明那個女人的身份的確有問題。也許……刖夙王宮也有他們的人。」
「大王的意思是……?」巴都會意過來。
殤烈點點頭:「本王可以在他詔安插探子,邪王也可以,本王不該小看了他!」
從對藍倪冰冷絕情之後,他已經與北詔槓上了。
巴都疑惑道:「大王說得對,對方每次都在我們行動之見採取了行動,邊關軍營有莫須問,刖夙王宮又會是誰?」
殤烈眼中一寒,閃過一道冷冽藍光:「巴都,這件事就交給你暗中去查了。」
「是,屬下一定及早揪出這個奸細!」
黑衣人看看殤烈駭人的臉色,低頭道:「稟王,近段其他三詔基本無所動靜,蒙捨詠唱公主與邪君和親之事不知何故,也一拖再拖。北詔王宮較為平靜,邪君表現並無異樣,看起來並不知道藍姑娘的在刖夙生的事情。」
巴都摸了摸腦袋:「大王,屬下有疑問。邪君向來疼惜女人,如有探子在我宮中,又怎會不知倪妃的境況?邪君這次可真沉得住氣,看來大有陰謀。」
巴都是憨直之人,對藍倪現在的遭遇雖有同情和憐憫,但在幾番矛盾之後,選擇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選擇維護他們大王的意願。
殤烈聞言,沉默未語,負在背後之手逐漸僵硬。
他有預感,事情真的並不如表現的那般複雜。
藍倪,或許可以做為很好的切口,可以從她身上查清這一切背後的陰謀……
黑衣繼續報告:「王,關於藍妃之事,北詔王宮之人守口如瓶,不願提起,屬下輾轉查問了好多人才探得一些消息,原來藍妃本名藍姬,曾乃我刖夙國之人,由先王送於北詔,後被封為北詔的藍妃。藍妃與北詔先王確有誕下一位公主,可惜這位小公主五歲時便因瘟病而夭折了。」
殤烈重新回到椅上,思索著黑衣報告的每一個字。
藍妃——本是刖夙之人?
或許在國事歷上可以查到記錄,而藍倪……
如果說藍妃的女兒就是藍倪,那五歲就夭折的小公主又是怎麼回事?
銳利的黑眸瞇了起來,無論如何,事情又多了一種線索,他會盡快查個水落石出的!
不光是藍倪,還有背後算計刖夙國的一切對手,他都會一一找出來,絕不放過!
巴都擔憂地看看大王,道:「大王放心,如有倪妃在刖夙,相信就算他們有什麼陰謀,也不敢輕舉妄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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