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幾里,遠遠的,應天城外龍爪山赫然在目,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草堂裡,先期出宮的暗衛,連同流霞寒碧都在那裡等候,近邪揚惡也在,兩人神色不豫。
我看他們神情便知道他們沒能擒下遠真,只問道:「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近邪搖頭,揚惡道:「他本就和我們三個不同,半路拜師的弟子,年紀最大,排行最末,師傅當年獨身遊歷天下,有次無意中為人所趁受傷,後來又中了風寒,臥病在客棧無人照管,險些丟了性命,他當時也住在客棧,及時施以援手,衣不解帶照顧師傅數日,才救得師傅性命,師傅病好後要謝他,他卻說無甚他求,只願拜師傅為師。」
棄善走過來道:「這事我也知道,我還知道師傅本不想收他為徒,他說他為人所害,武功被廢,大仇未報死不瞑目,當著師傅面就要自盡,師傅無奈便收了他,後來由他挑選學何種技藝時,他選了易容輕功和異術,說是仇家勢大,只有此三種武功可保他周全,師傅也曾問過他仇家是誰,是否需要山莊助力,卻被他婉言拒絕,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應假手他人之力報仇,如今看來,這種種般般,都大有深意。」
我又問方崎:「你怎麼到得宮裡的?」
方崎道:「他扮成你師傅的樣子來找我,和我說起方家被屠戮之事,說著說著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醒來已在皇宮也是我蠢,一聽方家被誅十族便神智混亂,就沒想起來,近邪怎麼會說那麼多話」
我怔了怔,脫口道:「那你怎麼知道你娘和你兄弟姐妹」說到一半只覺無法措辭,一時心中黯然,沉默下去。
然而冰雪聰明的方崎何等伶俐,見我神情,立知端倪,她慘白了臉色,仰向天,忍了忍眼淚,才道:「我聽見有人在外殿和朱棣說起我娘和姐妹兄弟都自盡了想必就是遠真。」
我道:「還說了什麼?」
她黯然道:「我隱約聽得半句話,說,我算是還了你的後面聲音太低,我沒聽見。」
我沉吟道:「還了你的?還了你什麼?遠真和燕王有舊交?這兩人怎麼搭上線的?」
思索中,腦海中忽有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麼極其重要的線索,就在我眼前出現,然而那感覺轉瞬即逝,我拚命回想,也無法捕捉。
無奈之下只得放棄,道:「如果他有惡意,他依舊會再來,多猜無益。」
方崎卻已陷入沉思,良久突然抬起頭來,道:「懷素我想問問你,事到如今,你後不後悔?」
我心中一痛,方崎,你終於,怨我了麼?
閉了閉眼,我艱難的道:「方崎,你高估了我在靖難中的作用,他身邊高人無數,有些計策,即使我不說,那些人遲早也想得到,而我真正為他做的,只是數次沙場瀕危相救……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要我看著他死亡卻無動於衷,我做不到。」
「所以,」我苦澀一笑,「事到如今,如果有誰問我是否後悔,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有誰責問我助紂為虐,我亦無言可答,但如果時光倒轉,要我再回當日情境抉擇,我依然會,選擇救他。」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救他任他死去,我亦永生難安。」
她沉默,良久道:「你沒有錯,血緣無法割裂,你只是一直在做你認為該做的事而已,你救他,因為他是你父親,你救我,因為我是你朋友,當事態不容轉圜兩相對立時,你不惜決裂一切,只為遵從良心的抉擇,你一向這樣,不求有報,但求無悔。」
她慢慢綻開一朵淒婉的笑容。
「這般重視親情的你,為了我,終憤然與親生父親永訣,懷素,為難你了。」
她上前,為我輕輕理了理微有些散亂的鬢,在我耳側,聲音幾不可聞的低語:「懷素,你受傷也很重吧?」
我心中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狠狠咬著嘴唇,微微仰起頭,我笑道:「你錯了,不全是為了你,你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爹?換成你,你要?」
她被我說得又是一笑,然而神情黯沉之色不去,我看著她,心中淒然,道:「你也受驚了,先歇息吧。」命流霞寒碧安置她們休息,其餘人散出去警戒,自和棄善揚惡去了裡間。
一坐定,我就道:「兩位師伯,你們等下就啟程吧,帶著她們,一起去天山,外公在那裡還有一處秘密居處,另外,飛鴿傳書命山莊中人全數撤出,將可以帶的帶上,不可以帶的毀去,全國各分支暗衛,暫時不得有任何舉動,全數潛伏,並實行各地對換的方法,除官宦巨戶久藏之暗樁不宜擅動外,其餘暗衛,全部重新互換劃地據守。」
揚惡道:「早在來京城之前,師傅已經命令山莊中人轉移,俱無山莊已是空殼,皇帝派人去也尋不出什麼,你放心,只是你和近邪打算做什麼?」
我看了近邪一眼,道:「我想請師傅陪我,再回趟京城。」
揚惡一驚,失聲道:「你瘋了。」
「我沒瘋,」我平靜的道:「沐昕還在城內,他昨夜不能和我們一起走,但現在我要找回他。」
棄善道:「他知道你出了京城,定然會想法子出來會合的。」
「沒這麼容易,」我微微苦笑,「師伯我心裡不知為何,很不安好像有什麼事情,我所不能阻止挽回的事情,將要生了無論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我最後一句說得堅決,棄善和揚惡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道:「你要安全回來。」
揚惡一拍近邪肩:「丫頭就交給你了,你可得保護好她。」
近邪一沉肩卸掉揚惡手掌,冷冷道:「廢話!」——
在草堂休整了兩日,沐昕果然沒來,第三日算著也該去送解藥,我們於龍爪山下分道揚鑣,他們自此將轉赴天山隱居潛藏,而我和近邪返回京城。
分手時棄善不滿,道:「還給他什麼解藥,毒死了是正經。」
我苦笑,「他為人父是不配,死有餘辜,不過久經歷練政務精熟,天下百姓,還是需要個有為皇帝的。」
棄善瞪我一眼,咕噥道:「你就是顧慮多。」想了想道:「谷王那個親信,當日救小皇帝在城門幫過我的那個,我命令他留在城裡了,你若有什麼需要幫助的,記得找他。」
我點點頭,揚惡過來拍拍我的肩,他難得目有憂色,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歎息一聲,道:「保重,等你回來。」
我看他一眼,目光一閃,笑道:「你也保重。」又拍拍方崎的手,給了這幾日分外沉默乖巧的彥祥一顆糖,道:「遠路辛苦,不要逞強,有什麼難處就直說,大家都會照應你。」
她點點頭,「我們有很多人,而你們,孤身潛回京城,你才是需要小心,不要逞強的那個。」
我笑著應了,又安慰了哭泣著要留下照顧我的流霞寒碧好一陣,賭咒誓威嚇懇求全用上,終究她們不曾拗過我,眼淚汪汪一步三回頭的跟著走了,我立於草堂前,看著他們遠去,笑容一收,輕喟道:「走吧。」
正午時,我和近邪大搖大擺暢通無阻的回了京城。
進城門時,我看看一如往日的守門士兵,心生猶疑。
進了城,找了家客棧住下,我關上門,道:「師傅,覺得奇怪不?」
他「嗯」了一聲。
我在桌邊坐下,沉思道:「沐昕既然還沒走,父親就應該能猜到我說不定還會回來,為何城門毫無防備?」
近邪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走後,我起身眺望著遠處的皇城,微微迷思,沐昕,你是否依舊陷身於父親宮中?
不多時近邪回來,道:「沐府沒人,正在灑掃,說老夫人和小世子昨日抵京,已接進宮去。」
我一驚,道:「他們怎麼來了!」
近邪卻不看我,只背對我,出神的看窗外景色,我湊過去望了望,不過普通的藍天白雲,沒見過,值得看這麼專注?
他轉個身,換個窗戶繼續看。
我觀察他側面,唇抿得死緊,似在-----生氣?
無奈一笑,這石頭師傅,誰知道他會為什麼事不愉快,還是辦正經事要緊。
我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道:「可以出去了。」——
當夜,秦淮河畔,約定時間。
一個面白無鬚,形容精幹,著一身亮藍錦袍的男子,悠悠踱步於河畔,注目著槳聲燈影裡的秦淮金粉,一臉艷羨,卻不挪步兒。
他身後,隱約幾個目光尖銳的男子,混在覓香而來的熙攘人群中。
冷眼遠觀的我們對望一眼,點點頭,按原定打算,分頭行事。
月上中天,秦淮河最熱鬧的時辰,呼盧喝雉,巧笑艷歌,嬌嗔聲攬客聲戲謔聲宴樂聲琴聲歌聲在十里碧波之上蕩漾得人心中癢,那白面人的神色,卻越焦躁不耐起來。
忽然,他肩頭被人一拍。
目光一亮,立即轉身,然而身後空蕩蕩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見不知何時,地上多了個白粉畫的箭頭,指示著東方。
腳前有個石塊包著的紙團,撿起打開,墨跡淋漓幾個大字。
「脫去外衣。」
他猶豫了一下,向後看了看,身子轉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腳,在洶湧的人潮裡脫去外袍。
人潮一湧,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時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個紙團,上書:「走。」
他無奈的再向後看一看,無奈之下只得向東。
人潮擁擠,瞬間淹沒了穿著再普通不過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東,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紙團再現,「錯了,向南!」
於是向南。
氣喘吁吁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東!」
七八回下來,白面男子暈頭轉向的停在了一處暗巷前。
極其骯髒的青石巷子,污水橫流,還有些死貓死鳥,在巷角散著腐爛的臭氣,因其髒亂,無人接近。
那人捂著鼻子,正欲退開,一低頭,看見地下寫著兩個字。
「抬頭。」
呆了一呆,那人抬頭,便見灰石斑駁的牆上,不知道用什麼血,淋漓縱橫的寫著一個藥方。
藥方下還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藥配方也,內有珍品藥草若干,須煎熬一個時辰再晾涼後方有藥效,現在還剩兩個時辰,還不記下抓配煎熬?耽誤了,閣下十族休矣!」
鮮血淋淋的字體自有壓迫氣勢,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聲。
渾身上下一陣亂摸,大約是沒想到我們沒給解藥卻只給了藥方,沒有帶紙筆,急得在地下團團亂轉,汗珠子雨點般滾落。
無奈之下,他還算有點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對著牆壁,急急以指血記下了藥方。
然後將血書藥方往懷裡一揣,撒腿飛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來,灰也不撣繼續跑。
我遠遠高坐一處屋簷之上,看著他惶然遠去。
長身而起,我抿著唇,淡淡看著西方,那裡,國公府多半建宅於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裡,近邪的神情,讓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還在帶著那批探子亂轉,我這邊解藥事畢,剩下的時間,便親自走上一遭,看是什麼事,令他鬱怒如此——
當我站在沐府門前時,有一剎的茫然。
這是要辦喜事麼?
雖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來人流仍然絡繹不絕,家丁們來來去去,張紅燈結綵幔,粉壁牆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團錦簇煥然一新,與我數日前離開時,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見著人人臉上洋溢的喜色,忽覺得一陣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顫。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順手抓住一個正要往梯子上爬,準備去擦門柱的家丁,道:「這府裡,是有喜事麼?」
他對我看了看,這是個陌生的家丁,估計是跟隨老夫人和世子一起來的,滿臉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榮光。」
我手一軟,不由自主的放開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於公主嘛我也不清楚,總之是個公主。」
我見他問不出門道,煩躁的一甩手,自進了門,他哎哎的想攔我,被我一把推開,直闖進了二門。
二門裡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個認識的老家人,道:「老王頭」
他一轉身看見我,驚的哎呀一聲,詫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麼會現在跑過來?這這這這,這於禮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間先一喜,瞬間明白過來,只覺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顆心似是從胸中飛了出來,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沒個定處,墜入最深的深淵,抓不著撓不著靠不著摸不著,飄飄蕩蕩裡輕聲道:「什麼?」
他猶自嘮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宮裡啊?老夫人和世子也進宮謝恩去了啊,老奴還沒恭喜您哪」
我卻已轉身,輕輕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