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視著允炆。
相較於臣子的悲憤,他神色慘淡卻平靜,只出神看著火海中的奉天殿,躍動的光影射在他臉上,看來眉目彷彿在輕輕抽搐,然而當我凝神看時,他依舊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國,天下,祖業,一朝全失,他,當真能,說放下就放下?
輕輕歎息,不想再執著於這個問題,我道:「走吧。」
文華殿密道,老頭前來時和我略略提過,他言說當年只是給了先太子圖紙便離開了,至於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囑咐建造,他也並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穩重縝密,和當年他與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見相悖,屢屢爭執以致他常常憂悶的情狀,他對於後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歷經多年後仍保存完好,棄善旋下暗鈕時,暗門幾乎是立即無聲無息的滑開了。
將點燃的火燭扔進去,燭火不滅,我們放心的進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個時辰,所有人心事重重,連聲咳嗽都不聞,火折子的幽光閃在清潔卻沉悶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飄搖。
大半個時辰後,棄善終於咳嗽一聲,道:「到了。」
鑽出密道,身後便是宮城北安門,隱隱聽得承天門人聲馬嘶,蹄聲震動,燕軍進入宮城了。
我和老頭對望一眼。
這時機確實掐得剛剛好,燕軍進城,父親定然直撲宮城尋找允炆,顧不上其他,大軍一齊湧入皇城,正是最混亂的時辰,如果等到父親現奉天殿裡沒有建文屍體,定然下令封鎖城門,到時只怕出城就難了。
在文華殿,我們所有人都已換了尋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現在是個黃面病容漢子,神情懨懨的站在書生裝扮的葉希賢身邊。
人影一閃,一個藍衣青年瞬間閃至我身側,我抬頭,對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動作的程濟。
是改裝後的沐昕。
他先仔細的打量我一眼,再對著允炆默然施了一禮,我輕輕道:「陛下,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這一刻他臉上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卻難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著他,又看看我,目中飛快掠過的一抹神色連我也無法捕捉,然而他最終只是微微苦笑,無聲回禮。
看著這少年玩伴多年後相見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過碧水生波的聽風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閃閃看著我,而調皮的沐昕伸出手來,欲去奪取我掌中的玉珮。
再看看淡薄晨曦裡,面前這一對沉默的男子,和身後煙灰飄揚的皇城,我將一聲歎息壓在心底,時光當真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刃,無情削薄了往昔的記憶,少年的丰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當真是最最狠毒的讖言。
自北安門出,迅跨上老頭安排人早已備好的駿馬,過元武門,出皇城時,天色已漸亮,其皇城外,還有京城和外郭兩重城垣
我們一行人直奔城門,將至聚寶門時,老頭突然停住腳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聲。
城門已由燕軍接管,卻並非我們想像的混亂不堪,人數雖然不多,但極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門要害,衣甲鮮明的燕軍,正仔細盤查進出人等,對年輕男子,尤其查問得嚴格。
老頭退到一處死角,手一招,一個早已等候在此處的暗衛慢慢靠近來。
低聲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說非常時期,為京畿安全計,須著重城防,不得隨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聲,暗罵道衍狡猾,竟是算無遺策,老頭卻神色平靜,對那暗衛伸出兩指,那暗衛一點頭,悄悄遁去。
我瞧得納悶,問老頭:「你伸那兩指是什麼意思?」
老頭白我一眼:「第二個計劃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讓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沒大沒小,」老頭佯怒,隨即得意道:「你以為你爹家裡就你一個能人?你爹那裡,不說藏龍臥虎,多少也勉強有幾個人物,沒幾手防備,老爺子我若栽在你爹手裡,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搖頭,「你老省點力氣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還談什麼英名不英名。」
老頭眼一瞪,正要反駁,一輛馬車飛快駛近來,車上一個精瘦漢子,啪的一甩馬鞭,喝道:「讓開!讓開!車內有傷寒惡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讓開!」
眾人如見瘟疫,紛紛避開,那車伕連連揚鞭,飛奔向城門,立即被兵士攔下,車伕如樣述說一遍,兵士變了臉色,但仍然恪盡職守的堅持查看,車伕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遞給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見這陣仗,也有些畏怯,站得遠遠用長矛挑開布簾,探頭看了幾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皺眉頭,又用長矛在車底戳了戳,揮了揮手,示意車伕過去。
那車伕千恩萬謝的趕緊放下車簾,急急驅車而去,遠遠避在一邊的百姓,方漸漸聚攏來。
我轉對老頭看去,他對我擠了擠眼。
不多時,又一隊送葬的隊伍過來,隊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喪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畫像一個個對過去,又一個個的打量身高體型,連衣服鞋襪都捏了捏,終無所獲,搖頭,放行。
又不多時,一對鄉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為了什麼事扭打起來,那女子忒地潑辣,當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滿嘴「死鬼,殺千刀的!今日定不與你干休」守門士兵來查問依舊不放手,直直拖著丈夫要過城門,士兵長槍一橫攔住,她前衝的勢子一時沒站穩,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開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頸,看得四周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著扣衣鈕,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士兵就開始撒潑,吵嚷得不可開交。
直到驚動了守城的軍官,過來看了那士兵的尷尬,女子的潑辣與貨真價實,男子的猥瑣畏怯,皺著眉頭,連畫像也沒掏出來比對,連連呼喝,將那對夫妻趕出了城門,那女子出了城,依舊時不時回頭叫罵幾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遠了,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罵聲,夾雜著打耳光的啪啪之聲。
我嘖嘖讚歎的看著老頭:「我還從來不知道,山莊暗衛除了刺探,潛伏,搜羅情報和偶爾的暗殺外,居然還有演戲的課業,唱作念打,個個都是高手。」
老頭捋鬚微笑,「人生本如戲,連戲都演不好,還談什麼混江湖,談什麼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視著城門,此時接口道:「已經過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來是老爺子安排的人來報信了,卻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誰家手下?在這紛亂局勢,朝局未明勢力更替之時,晚輩想不出什麼人可以很快取信於燕軍?」
「你想不出?」老頭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哪是你這愛顯擺的性子,」我扯扯老頭鬍子,「我來說,能出入宮廷耳目眾多及時掌握帝王動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親貴,就在親近燕軍的京城王族中想,簡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聲道:「晚輩實在佩服老爺子,當真草灰蛇線伏跡千里,居然連為燕軍打開金川門的谷王那裡,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樁。」
「十年,」老頭伸出兩個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開始了,京城王宮貴族家,有點勢力的,老爺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樁,谷王家這個,已經實實在在是谷王最親近的心腹,不敢說言聽計從,也絕對是左右膀臂,丫頭,你今日且注意著,日後也許用得著。」
他說完又偏頭看看一直沉默聽著我們對話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竟做了那許多年的瞎聾癡皇帝。」
「非也非也,」老頭的腦袋幾乎搖到他臉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專門的負責監督百官和天下各處私隱勢力的力量,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家風,他這一輩子就沒相信過誰,錦衣衛就是他折騰出來的,只是錦衣衛到得後來,權柄益重,私慾膨脹,又設在宮外,漸漸不再成為皇帝手裡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擇人而噬的猛獸,但凡一有了私慾,本業自然要荒廢些,又如何能和老爺子我這個熟知錦衣衛內幕的人鬥?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專訓出來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緝私力量的暗衛人才,又豈是你們那些尸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爺爺生平英明神慧,唯獨對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誠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會有燕賊篡逆之事」
老頭嗤的一聲,搖頭道:「要想他相信人,當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只怕死都死不安穩。」
允炆乾咳一聲,轉過頭不接這話,旁邊幾人皆有尷尬之狀,對這些從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只好當作沒聽見。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養成的端肅性子,皇族教養,遇上老頭這樣沒道理沒規矩的人物,當真是難以消受,可是,只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正思量著,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風也般過去,馬上騎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馬疾馳的姿勢瀟灑,如箭般一路飛蹄,揚起滾滾煙塵,到得城門口,他單手挽韁,回臂一勒,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動,日光灑下來,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飛身下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軍官,在他耳側附耳說了幾句話。
我以目示意老頭,他點了點頭。
那軍官聽完,果然臉色一變,那人又掏出什麼東西給他看,他神色大變,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幾路,騎馬向城外飛馳而去,城門口只留了兩三人繼續值守。
我鬆了口氣,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帶來的「皇帝聽說逃出宮,可能就混在剛才那四批人當中」的假情報吸引過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只好分兵分頭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時我們再出城,萬無一失,亦不致為人所趁,將來父親即使懷疑到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
於是按照原計劃,這麼多人一起走太過明顯,分批帶著允炆和諸臣出城,揚惡和遠真先伴著老王鉞,扮著攜老父親進城看病的一行,守門的士兵因為知道那個假消息,警惕鬆懈,只望了望,便順利的過去了,隨後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對返家的京郊富戶夫妻,帶著老家人,然後是沐昕和棄善,帶著葉希賢,程濟,楊應能,一行五人出城訪友的酸儒士子,棄善那鼻孔長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於頂的書生倒也合適,近邪獨往獨來慣了,一個人留在最後,萬一事有不諧,也有尾呼應的意思。
攙著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門士兵跟前,還沒開口,那士兵已皺眉道:「瞧這臉色,怕不是個癆病鬼?過去吧過去吧」說著還退後一步。
心中一鬆,正要邁步,忽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是城外向內城疾馳而來,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來了?抬眼看去,卻見幾騎神駿非凡的黑馬,正揚蹄而來,那馬及馬上騎士騎術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層,起蹄落蹄,竟整齊如一,不過五六騎,馬蹄齊聲敲擊地面的聲音,竟似有千軍萬馬逼近的感覺。
我微一怔神,不由細細聆聽,便現這蹄聲似也古怪,霸氣之中韻律奇詭,竟似有懾神之效。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幾騎轉眼便到了眼前,馬上人一色紫衣,拱衛著正中一騎,飛電般馳至城門處,齊齊勒馬。
那正中一騎,卻猶自前行幾步,越眾而出。
這一騎不同那幾騎的睥睨霸氣,反而姿態頗有些懶洋洋,閒庭信步般行前幾步,在城門正中停下。
馬上人溫雅秀美,黑如緞,容顏明麗如日光。
我的手指緊緊掐在掌心,面上平靜依舊,向守門士兵討好一笑,攙著允炆緩緩前行。
那人策馬遙望京城,長在風中飛揚,神情遼遠目光寂寥。
城門要道,來往眾人絡繹不絕,他便這麼策馬而立,生生堵住來往通道,換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眾人此時皆為這區區數騎威勢所驚,為他懶散而優魅的風姿神情所撼,無人敢於喝斥一句,不自覺的屏息繞行。
而這四周無數樣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覺。
只是那麼神情複雜的遙遙遠望,有人試圖沿著他的目光尋找那個終點,卻只看見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無人,然眉目之間寂寞如雪,天下間熙熙攘攘,這一刻與他無關。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沒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頭,提著一顆心,從他馬側,行過。
將過他馬身之時。
他突然一偏頭。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驚電般穿空而來,那目光如金剛鑽般於日光中一閃,瞬間劈進我躲藏於垂落長之後的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