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找了不為人注意的一個棚子坐下,四面早已坐滿了神情興奮的五湖豪士,有些自矜身份的黑道高人,狀似無意的漠然端坐,可神色中,難掩對紫冥教實力威風的嚮往,那些年輕人就更不必說了,目中艷羨渴盼之色,幾乎快要溢出。
聖會亥時開始,時辰一到,有勁裝漢子敲響皮鼓,隨著鼓聲,無數紫衣黑帶紫冥所屬,如潮水般湧向場中各處站立,偌大頂峰平台,剎時無聲。
紫冥本教參與遴選的眾人單坐數棚,護法尊者皆雁列高台之上,此時都已肅立而起。
我低聲問沐昕,「等下賀蘭秀川來了,你打算怎麼做?」
沐昕道:「聽說此會每日比武三個時辰,直至決出所有位置歸屬,待今日之會畢,我去尋他便了。」
我道:「休想一人獨行,我們一起。」
他微微一笑,道:「懷素,我已知錯了,你不必再如防賊般防我。」
我忍不住莞爾,卻仍惡狠狠道:「防你比防賊還難---」忽聽一陣騷動,抬頭看去,便見一中年人,紫袍黑披風,意態瀟灑的步了出來,卻不是賀蘭秀川。
但見紫冥眾人盡皆躬下身去,高呼:「見過護法!」看來此人地位不低。
此人想必職司迎賓之屬,自稱名林乾,說了幾句場面話,既表示了對到來眾人的歡迎之意,又重新說明了紫冥教此次規矩例條,我見他神情凝定,氣質雍容,倒頗為讚許,暗襯紫冥教果然人才濟濟,賀蘭秀川也善於用人,這人用作迎賓接待,最合適不過了。
正有一句沒一句聽著,卻見他話風一轉,突正色道:「今日邀集諸位來此,固有為敝教求賢,欲求天下英才共事之意,也另有要務,須得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公示。」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正在眾人猜測何事之時,卻又故弄玄虛道:「惟其事關重大,林某位卑言輕,不敢擅專論及。」
堂堂紫冥護法,稱位卑不敢論及?
底下一陣喧嘩猜測,卻見台上林乾,莊容前行幾步,對著山下的方向,微微躬身,恭聲道:「恭迎教主!」
他內力充沛,聲音被真力遠遠傳送開去,山林松濤間,響起一陣陣「恭迎恭迎之聲。
有如風吹過了稻田般,成千上萬的紫冥教徒齊齊彎下腰去,」恭迎教主!「
黑壓壓的人頭,都轉向那個方向,帶著畏懼,羨慕,敬仰,嫉妒種種情緒的目光,匯聚向同一個方向。
小雨霏霏,忽生冷霧。
我亦轉,望向山路來處,那一方突然雲霧繚繞,極度寒冷的樹林,越來越濃的霧氣裡,白色人影綽約閃現,人影簇擁裡,有寶座形玉轎悠悠而來,恍惚間那轎子非人抬非馬拉,竟是靜靜懸浮在半空中,轎側,無數銀紫色的雪蓮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無窮無盡的亮下去,竟似要排列至天盡頭般,一眼望去,宛如白色天幕上升起漫天紫色繁星。
霧氣裡,不辨男女的吟唱響起:」逝我往矣,天地悠悠,今我往矣,紫冥之舟,日月之光,山河之壽,同此喜樂,天下無憂。「
我喃喃道:」好一個崑崙山,大紫冥宮。「
紫冥教,大紫冥宮,天下第一教,武林第一宮,而那銀紫雪蓮燈,青玉寶蓮轎,代表著,來的是可謂武林至尊的紫冥教主本人。
想起那個心狠手辣陰鷙詭厲的紫冥教主賀蘭秀川,我苦笑了一下,雖然見他的次數不多,可每次都不能不記憶深刻,每一思起紫冥宮中,和大漠明月下他絕艷明媚的眸光,我便覺得渾身不適,心生凜然之意。
山道上,吟唱漸止,一行人迤邐而來,紫冥部屬,各地黑道頭目,高手豪雄們,俱凜然以待,不敢有絲毫放肆。
無限靜寂裡,那一直有形無質的濃霧,宛如簾幕般,突然刷的從中分開。
仿如有人於霧簾後,猛的掀開那簾,現出寶頂玉座的轎身,轎中,高高端座著的男子,玉帶金冠,銀衣如月,寬大柔軟的緞質衣擺長長垂落,流水清風般飄瀉在乳白的山霧中,左手溫柔低垂於膝,右手輕拈一柄短短玉劍,手卻比那劍更白。
風神如仙。
唯獨面目卻因坐得太高離得尚遠而無法看清,而紫冥教的弟子們早在濃霧初分時便已跪了一地,神情虔誠態度凜懼的齊聲高呼:」參見教主,教主千秋!「
而那銀衣男子沉默如神祇般高坐,遙遙俯視著這一群人,一時間,天地空靜,萬物屏息,唯余他月光般的衣角飄拂,勝過月色的幽涼。
我遠遠望著那銀衣男子,忽覺內心裡源源不絕的恐懼如泉湧出,總覺得,就在眼前,有某些我最不願面對的事情將要生,而我卻根本無法動彈無法躲避無法逃離,眼睜睜要看著最令我心痛的事體上演,卻不知要如何掙扎求生。
僵坐著,一剎那心中閃過無數念頭,走?留?拔劍?還是打昏沐昕,先避過今日之危?
身側,近邪突然傳音。」是他。「
我傳音答:」是。「
近邪的聲音帶了鬱怒,」厲害!「
我苦笑,明白他的意思,紫冥教封鎖消息的手段當真厲害,以山莊遍佈天下無孔不入的消息偵緝手段,居然對此次教主換代之事一無所知,白白的撞了來。
本來,賀蘭悠和賀蘭秀川誰做教主,與我無關,然而我此刻,寧願面對的是賀蘭秀川,畢竟他和我們沒有死仇,沐昕代表西平侯府前來拜訪,雙方擺明利害得失,尚有轉圜餘地,至不濟我和近邪拖了他走,可是換成賀蘭悠突然當面,方一敬和艾姑姑的血仇橫亙與此,如何還能平心靜氣的有商有量?
而且,若只是賀蘭悠和他幾個手下當面,倒也罷了,可是,此時?此地?於天下黑道豪雄面前?於紫冥數萬屬下,無數敵對勢力高手面前?翻臉?
可我又萬不能拖著沐昕走,否則我自己都要先瞧不起我自己。
此時終於明白紫冥遴選大會為何選在金馬山,卻已為時晚矣。
沉下心,感受身側人的動靜,他神色不動,平靜如昔,然呼吸漸漸悠長,明顯在調勻氣息。
我的心更向下墜了墜。
近邪的聲音凝成一線傳來,」走?「
我僵直著背,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萬眾矚目中,玉轎停下,那仙姿玉質的男子微微拂袖,長身而起,穿轎而出,袍袖捲起一抹流雲,黑絲緞般展開在風中,悠然而緩慢的,於半空中,向山頂飛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看著那幾乎不應存在於世的輕功,快飛掠高手都不難能,可怎會有人可以這般幾乎凝固於空中,如履平地般蹈空御風緩行?羽毛般輕盈柳絮般游轉,難道他都沒重量麼?
我卻無心驚歎他美妙絕倫的天魔身法,只定定的看著那越來越近的男子的容顏,長眉如煙,目秀似水,溫潤如玉,風華如歌,精繡隱螭紋的錦袍衣袂散卷如雲,極度的美,懾人心魄的絕世風姿。
與那九個月中,布衣懶散的秦悠截然是兩個人,卻又於現實中驚人的重疊在一起。
果然是他。
半年不見,武功似是又有進境?
他和賀蘭秀川之間,又生了什麼?
我凝視著他,指甲深深扣進掌心。
自那年妙峰山暗殺一役,臨洮辛集九月相處,最終反目成仇憤而訣別,我已有很久沒見過他,然每每想起山洞中生的一切,便心痛欲裂,恨自己太心軟太無知太愚蠢,生生為人所趁,最終陪上姑姑的性命,姑姑臨終未曾怪我,然而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平日裡,我沉默著不再提起那夜,然而獨處時,無數個撕裂過往的淒涼的夜裡,夢境無數光怪陸離,都是我將那人劍刺,刀砍,火焚,藥毒,以種種最為決裂最為慘烈的方式將他挫骨揚灰,夢裡我踩著他美麗的屍體,仰天向那一彎詭異的月慢慢長笑。
卻總在一頰冰冷的淚中被凍醒。
我想,我明明知道,錯不全在他,然而內心裡,卻是不能不恨的。
我恨著始作俑者的熙音,恨著心懷叵測的風千紫,恨著虎視眈眈的高煦,恨著自負聰明其實卻愚不可及的我自己,然而今日當面,我才明白,最終我更恨的,竟是無意誤殺我親人的他。
為什麼最恨他?那最深層最不可開啟的心思,我不願自己親手去揭開。
我只知道,那般愛我如親女的姑姑啊,我還欠著她蘇州府的上好花線,卻永生不能再親手相送。
斷裂的銀絲,時刻焐在我懷中,卻焐不熱那心口,當日我的匕,曾經深深插入她胸口的同樣位置。
轉目看去,賀蘭悠已至山頂,銀袍垂地,於高台之前的台階負手而立,然而他的雙足並未落於紅氈,只是輕輕踏住了無意被風吹來的一瓣落葉,那枯脆的落葉承載著他整個人的重量,卻連一絲細微裂聲都未出。
有高手眼尖,現了這一幕,目中無限驚歎之色,更帶著深深畏懼,而賀蘭悠神色不動,只微微斜身,回一眼。
目光流波般掠過全場,似有意似無意,似有形似無質,似落於實處,似無限虛空。
每個人都覺得這一刻,不過是他隨意回眸,然而我卻微微心寒的,向後一縮。
難道這般隱秘之地,這般密集人群之中,我們又已換裝,他也能認出我?
不及掩藏,他卻已回過身去,拾步而上緩緩前行,沐浴著無數艷羨仰慕的目光,所經之處,萬眾俯。
那些初露鋒芒意欲出人頭地的少年,本搶著擠在前列,然而親眼看見與自己同齡的男子,已經登上了武林之巔,目中的神色,都帶了幾分迷亂,和相形失色之後的黯然。
林乾恭敬的接引著賀蘭悠,在那巨大座上坐下,朗聲道:」諸位,先前在下言及,敝教今日邀集天下英豪另有他意,其一便是向天下昭告,敝教新主,第十二代教主已正位。「他深深拜下,」恭聆教主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