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霞早已豎了眉毛,瞪著眼睛便要衝出去,我一把扯住她,皺眉想著這話也實在不成話,冷笑一聲,退後幾步,輕咳一聲。
樹叢後立時鴉雀無聲。
我淡淡對流霞道:「這園子裡的人呢?當主子們都死了麼?」
話音未落,花樹後立即竄出幾人來,俯跪在道路兩側,抖得不成樣子,顫聲給我請安。
我看看邊上那中年僕婦,看裝扮,當是職司照管花木並做些灑掃活計的粗使僕婦,遂冷笑一聲,行至她面前,她抖得越厲害,將頭俯低至塵埃。
我也不看她,只伸手採了一朵因缺水而枯死的菊花,在指尖裡慢慢碾碎了,灑在她面前的地上。
微笑道:「你種的花很好,倒是很適宜做花枕來著,也不用特特去曬了,趕明兒我要了你到我房裡,專門做這個罷。」
她驚惶的抬眼看我,神色如被雷劈,又趕緊低下頭去,身體抖成篩糠,頭上釵環都似要被震落,連連以頭碰地:「郡主恕罪!郡主恕罪!奴婢知錯了!求郡主饒恕!」
我奇怪的看她:「咦,你犯了什麼錯要我饒恕?不過是我看你活計好,要了你罷了,你哭喊什麼?我那流碧軒不合你老尊意?我不是聽說你們這些人,整日怨怪著在沁心館沒活路,寧可去大廚房燒火也不願在沁心館侍候的嗎?難道我那處地兒,連大廚房也不如?」
她冷汗大顆大顆自額頭滴落,在地下碰頭有聲,聲音裡已帶了幾分哽咽:「奴婢……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也願意去流碧軒侍候只是小郡主她玉體違和,奴婢得照看著,不忍此時棄小郡主而去萬望郡主垂憐」
我不語,只淡淡盯著她,她躲閃著我的眼光,被我盯得實在難堪,半晌竟低低啜泣起來,只是努力忍著,肩膀不住抽*動,我緩緩道,「你能有這分心,自然很好,我如何會為難你?既如此,你起來罷。」
她忙謝了恩,舒了一口氣正要站起,我接道:「只是拿小郡主做幌子,又能用上幾次呢?」
她一骨碌又跪下去,我厭惡的看著她,道:「這會子想起小郡主玉體違和了?主子是給你用做幌子的?是給你鬼扯亂彈胡嚼舌頭的?沁心館清閒事少,對得起你那份月例銀子,你就是這麼應差的?依我說,你連大廚房都不配去,直接攆了出去乾淨!」
說完也不理她,更不看跪在當地一動不敢動的其他人們,抬腳就走,雞都已經殺給猴子看了,猴子自然見得明白,不致於再分不出個是非道理。
倒是流霞寒碧頗有些憤憤,在我身邊撅了嘴,我停下來,詫異的看了看她們,「你兩個,做這個模樣做什麼?」
「小姐!」流霞是個直性子,「您大概又忘記了,朱熙音不配做你妹妹,她也沒把你當姐姐,她是你仇人,哪有為仇人著想的,你費心整治沁心館下人,她也不會落你好,說不定還要笑你」
最後兩個字她沒說出來,我挑眉看她,「說呀,怎麼不說了?」
流霞白我一眼,自躲到一邊生氣,我又氣又笑,心想這兩個畢竟當初跟著娘太久,又是看我長大,如今我竟是一點也壓服不住她們了。
微微歎了口氣,我耐心道:「我哪是為她著想,就是你說的話,她配麼?只是你們莫忘了,她再不配,也是我妹妹,我的妹妹,不容人輕忽利用,她對不起我,我可以殺她,但我不能由人踐踏她,那不啻於侮辱我,明白了嗎?」
「哦,明白,」寒碧目光一亮,「小姐的意思,她是你的仇人,就是要殺她辱她踐踏她,也該是你,別人不配,對不對?」
我窒了一窒,對這兩個實在無話可說,只好不理她們,命二人守在門外,自進了熙音居住的內室。
室內黝黯,重簾垂緞俱都沉沉拉上,阻擋了窗外明媚秋光,所有的什物都掩映在灰黑色的暗影裡,看不分明,饒是以我的目力,從明輝燦爛的陽光下走進這陰暗沉鬱的室內,也好一陣不適應,眼前光影繚亂,不由定了定神,在門口多站了一刻。
卻聽細碎叮聲一響,似是有什麼堅硬細小物件落在了地上。
我立在門口,目光緩緩落向那響聲之處,桌腳處,一點金光幽然閃爍。
緩步踱去,我俯身揀起那物事,卻是精工雕琢的七寶鑲琉璃簪,垂著鴿血寶石的流蘇,寶光璀璨,縱在這幽深冷寂室內,也不能掩那光芒吞吐之美。
將簪子在手心反覆轉動,感受那長串流蘇拂過手指的冰涼之意,我微笑道:「妹妹小心了,這般貴重的飾,若因為姐姐跌壞了,姐姐可賠不起。」
轉,向黃銅鏡裡,渺渺淡淡浮現的那個溫婉秀麗女子,柔和一笑。
紫裳女子的容顏映在鏡中,身側是韶齡的女子,一樣的膚光勝雪,一樣的雲鬢花顏,只是一個清艷英銳,一個尚稚嫩些,卻有些過早的憔悴,然而眉眼間,隱約的三分相似,卻令那兩人,都有些恍惚。
終究是姐妹啊
我的妹妹,你令我,疼痛如此。
我再次對鏡中那個只著裡衣輕挽斜髻的女子,現出一個淡漠的笑容。
僵著身子背對我坐著的女子,手掌緊緊按在妝台,一眨不眨的看著鏡中人,良久,在多日未曾拂拭的黃銅鏡裡,恍然對我一笑。
笑容奇異而蕭瑟,她按著妝台,吃力的緩緩站起。
我一伸手止住了她,單手按住她削瘦的肩,仔細端詳了一會,將那簪子,輕輕插在了她的髻上。
她身子一顫,似是要微微一讓,卻又拚命按捺住,僵直著腰脊,任我將那簪子插入,又退後兩步,調整了流蘇的角度。
我瞇著眼,欣賞那烏雲襯底的紅光掩映,淡淡微笑,「妹妹向來是個清素的,不想這簪子卻如此華艷。」
她輕輕道:「病得久了,自己也覺得黯沉,便想沾些光鮮之氣姐姐不會笑話我吧?」
說話間她已恢復了常態,轉回身盈盈看我,姿態雖有些疲弱,神情卻已安然。
我笑道:「女子許嫁,笄而醴之,妹妹尚未及笄,今日卻在此挽髻簪,想必小妮子春心萌,有思嫁之心了。」
她微微紅了臉,羞怯不勝:「姐姐怎麼一來就取笑我」
我將笑容一收,伸手再次挽了挽她的髻,悠悠道:「剛才我替你簪時想,過了今年,你便及笄了,只是人生無常,聚散飄萍,誰知道你及笄那日,姐姐還能不能看到呢?或者,你是否就能活過及笄之時呢?若是不能,咱們姐妹一場,豈不就是錯過了?這樣想著,心裡便怪不落忍的,如今替你簪了這,也算親手為你及笄一回,你或我,也都算了了心願了。」
她霍然抬頭,看我。
我負手,看她。
看她,那臉色,漸漸白成四壁的顏色,甚至生出了死色的灰,目中的光,卻是激烈喧騰似燎原烈火,瞬間席捲,然而又極快的熄滅下去,如同暗夜風雨裡燃起的烽火,被狂風呼的一下吹倒,連火星都不留。
我想我的目光,定然與她的目光成楚河漢界般不可融合的對立,爾如何熾烈,我便如何冰冷,爾如何瘋狂,我便如何平靜。
只是兩個人的心,是否如此刻眼光流露一般情緒?
這般對望了半晌,她忽然伏倒在案,拚命咳嗽,空寂的室內迴盪著她撕心裂肺的嗽聲,反而越靜得生出瘆人的味道,我負手立於她身後,目光遠遠看向窗外,心中卻空無一物。
我不知道此刻的袒露,對她來說是幸運還是殘忍,我原可以,仗著她並不知曉我已窺破了她,將她玩弄股掌之上,看她在我眼前,喬張做致,丑角般欲蓋彌彰,再狠狠揭破一切,將她折辱,為我自己,為姑姑,酣暢淋漓報了這血仇。
然而當我真正站到她面前時,我卻突然心軟。
如同不容僕人輕慢她一般,我也不容我自己趁人之危。
我的妹妹,我終究無法以冷靜惡毒的心志,噙一絲戲耍的微笑,慢慢對付你,即使也許,你曾這樣對付過我。
我迫不及待的揭破你,我對我自己其實很失望。
可是我厭倦了綿裡藏針的對話,厭倦了迂迴曲折的試探,厭倦了明明是流著同樣血脈的姐妹,要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不停的互相攻擊,力圖從心志和肉體的各種可能,摧毀對方。
熙音,我保全你的自尊和驕傲,取去你的性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