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就做,我霍然長身而起,不多時,已趴到他們寄居的那家人的屋側,我忌憚著那兩人武功了得,怕被現,好在山風猛烈,聲響獵獵,倒將什麼都掩了。
本是可以大大方方敲門,可我又害怕打開門一霎他臉上露出的陌生訝異神情會給我帶來巨大的失望,倒還不如吊著一份希望,先聽聽壁腳。
依然先聽得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當初小姐並不願你捲入戰事,如何你如今又要去浹河?」
他道:「她那是為我想著,不願將來我家中因此受了牽累,然而如今遍尋天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想著,燕軍南軍交戰總是大事,她無論在哪裡,但凡脫得了身,遲早都會去的,畢竟那是她」
說到此處他頓住,輕輕一聲歎息。
那中年男子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他輕輕道:「不怪你,是我太蠢,輕易入人彀中。」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半晌後又道:「她和艾姑姑同時失蹤,按理說這兩人走在一處,應當很明顯,可為什麼就一點蹤跡都沒有呢?」
那中年男子遲疑道:「那夜山崩」
「不可能!」他一口截斷,語氣甚至是微帶慌張的,我聽得一呆,只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底,心裡升起的那一點希望的火苗瞬間被撲滅,不是我,不是我,他找尋的女子,原來不是一個人失蹤的,身邊還有人,可我在臨洮府病好以來,我身邊一直都只有阿悠,哪來的什麼姑姑?
這一下萬念俱灰,再也無心聽下去,我抽身便走,匆匆步至空曠之處,抬頭見月色冷涼,遠山蕭瑟,忽覺心中悲憤,拔劍一砍,卡嚓一聲,一株腰粗樹木,被我鋒銳絕倫的短劍攔腰砍斷,墜落在地轟然一響,激起灰塵無數,塵灰裡,我不避不讓,呆呆坐倒在樹樁上——
次日我便懶了許多,早晨起來時現那兩人已經走了,不緊不慢的跟著,反正同路跑不掉的,不過很快我就覺得驚異,那兩人不知為何,趕路度竟突然快了許多,那白衣男子神情間,遠遠看來也似是舒朗了些,難道,他們要找的人有了線索?
雖有些酸楚,也為他們欣喜,不過對比起自己,卻越自傷,索性也不管那兩人,他們趕路風餐露宿,我早早尋了市鎮的最好客棧住下,他們連三餐都恨不得在馬上將就,我高踞酒樓滿桌佳餚,眼見那兩人行路越心急火燎,倒似像在追著什麼人一般,越惹得我鬱鬱,接連幾天,從酒樓上踢下去登徒子若干,教訓橫行霸道欺凌弱小者若干,砸了為富不仁欺壓良民各地富戶若干,完事後自然溜得比兔子還快,因為總在慢吞吞一路耽擱後再急火火一陣狂奔,所以雖然態度閒散,倒也未完全將那兩人丟掉。
如此一路行來,不知不覺已近一月,我自臨洮離開時是五月初,如今已進六月,初夏的景致自然是好的,一路行來時有葳蕤爛漫之景,可惜三個人都沒心思領略。
這一日燦爛陽光下,我勒馬河邊,眼見遠處燕軍大營連綿不絕,黑壓壓一片如巨龍蟄伏於藍天碧草之間,眼見那兩騎昂然長驅至營地前,稍後便有一品階不低的將領出來,親自迎了出來,言笑甚歡的將兩人迎進去,不由微微蹙眉,長吁了一口氣。
他們,是燕軍陣營的人,看樣子地位還不低。
我絞著馬鞭,沉吟,半晌後,決然一笑。
半月後,我如願混入了軍營。
三月浹河之戰,燕軍得力大將譚淵戰死,他所統帶的部隊暫時劃歸大將朱能統管,為了促使原本不同隸屬的軍隊更早融合防止軍心浮動,也為了更好的驅使並不隸屬自己的軍隊,朱能對麾下低層士兵和軍官進行了重新調配,打散了一部分建制,新老士兵,嫡系外系混雜一處,也由此,給先後半個月一直在軍營週遭潛伏觀察,打探消息的我覷到了機會。
我找到了一個因口吃而素來不被同儕待見的原譚淵屬下士兵,他被編入朱能軍隊後,原先熟識的人只剩下一個,而那人因他口吃少言相貌醜陋,也從沒正眼看過他,我利用他出營的機會,堵住了他,以性命和金銀相脅,逼得他憊夜跑回了家鄉。
這人對打仗也是厭倦之極,雖說也畏懼燕軍軍法,但被我三說兩說,便壯著膽子揣著銀子跑了,我便描畫一番,易容作了他的模樣,混進了燕軍大營。
一進軍營我便哀歎,那人果然人緣極其不好簡直是太不好了,因為不僅沒人肯多看他一眼,而且苦事累事都是他的,晚上睡覺舖位安排在帳篷口,夜裡涼風一陣陣漏進來,薄被寒衿,連我都覺得難熬,難怪那人跑得飛快。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朋友,無人願意接近,我便沒有被現的危險。
只是每晚都要忍受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從我身上跨過去出帳篷小解,有時回來時衣裳更加不整,我被迫免費觀賞數次並被疑似某種液體淋過一次後忍無可忍,終於在某夜某士兵袒褲露腹回來時閉著眼睛以暗勁斷了他的褲帶,然後一腳將他絆倒,那倒霉傢伙一頭栽倒在另一個士兵肚子上,驚得那睡得正熟的傢伙以為敵軍夜襲,沒命的殺豬般的叫起來,深夜寂靜沉睡的兵營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自然是很驚悚的,幾乎是同時,巡邏小隊,各營地都次第被驚動了。
巡邏的士兵舉著火把一陣風的跑過來,各處營地帳篷裡探出無數人頭,接著又有將官趕來,一邊安排士兵加緊守衛,一邊嚴令不得慌張,我做畏縮狀縮在暗影裡,眼見那迷迷糊糊提著褲子露出半個屁股的傢伙尷尬萬分的站在一圈火把圍繞的明亮火光下,在心中暗暗大笑。
大概是那被襲擊了肚子的士兵叫得太淒厲的緣故,引起的騷動一時不得歇,不多時連朱能也匆匆趕了過來,我看見他身邊的人,不由怔了一怔,往暗影裡又縮了縮。
是那白衣男子,之前我一直跟在他身後,今夜卻是第一次直面其人,只一眼,也不由為他風神所驚。
朗月星光之下,長身玉立白衣勝雪,四周粗豪士兵濟濟,越襯得他清逸高華如天上謫仙,行止間的風姿,直可入畫。
他雖看來年輕,神情清淡,但立在朱能身邊,那沉穩靜峙氣勢,較之朱能形於外的將軍風範,不遑多讓甚至猶有勝之。
他想必一直和朱能在一起,至今未歇,衣裳整齊得一絲褶皺也無。
我望著他,努力的想我是否見過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我不相信阿悠能讓我徹底忘記,然而當我欲撥開腦中迷思,重重白霧立時厚如深雲捲了攏來,遮去雲後掩藏的容顏。
後腦生痛,幾欲呻吟,我咬了牙,放棄了思索。
朱能問了問情形,也沒有過多苛責,只命那士兵著好衣裳滾回去睡覺,我舒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對朱能並不在意,卻對那男子的清冷銳利目光頗為生懼,盼著他早點離開。
卻是怕什麼來什麼。
人群已經散開,那士兵一轉身,便聽那男子道:「且慢。」
我心一緊,抬眼去瞅他。
他只看那士兵的褲子,淡淡道:「你過來。」
那士兵猶疑的看朱能,朱能怒道:「易公子叫你過去,你磨磨蹭蹭什麼!」
看他神情,竟似對這姓易的男子頗為尊敬,這人,客卿不像客卿,將領不像將領,到底是個什麼來路?
那士兵見朱能怒,急忙過去,那姓易的少年微微俯了身,仔細看了幾眼他斷開的褲帶,我呼吸一緊,心知他是武學行家,定然已從那斷口看出端倪。
然而他看完,面不改色揮手令士兵自去,又命眾人各歸本位,似是全無異狀,我慢吞吞挪至帳篷口睡下,運足耳力,果聽得斷續語聲傳來。
「高手所為」
「私下徹查」
「加派人手守衛」
心下凜然,心道這人年紀雖輕,卻是個厲害角色,到了下半夜,果見軍營裡表面一切如常,四下巡邏士兵穿梭卻越頻繁,口令似也換了,整個軍營,籠罩下外鬆內緊的氣氛中。
我帳中的幾人,因是罪魁禍,倒是睡不著了,被砸了肚子的士兵黃興武將始作俑者悄悄笑罵一陣,那倒霉士兵訕訕賠禮,說了一陣,話題便轉到剛才那易公子身上,那倒霉蛋便問:「剛那小子是誰?架子倒像比將軍還大些。」
自許消息靈通的一個叫劉一銘的士兵笑道:「正寶,你連他也不知道,他姓易,前段日子過來投王爺的。」
正寶撇了撇嘴:「哦,不過是個謀士嘛,將軍犯得著那麼客氣,再說那麼年輕,能起什麼作用。」
劉一銘白他一眼:「你懂什麼,聽說這易公子年紀雖輕,卻是文武雙全,厲害得很,而且他也不是謀士身份,他嘛」他嘿嘿嘿一陣奸笑。
眾人聽得不耐,一迭聲叫他快說,他只是笑,又道:「哎呀我要睡了,明日休息,我還得趕早起來洗衣服呢。」
正寶一拍他腦袋,道:「賣什麼關子,叫阿木給你洗就是。」
我嘿嘿嘿的傻笑幾聲,做敢怒不敢言狀,肚子裡大罵,敢叫姑奶奶給你洗衣服?小心你穿了生癩瘡!
劉一銘賣足了關子,得意洋洋環顧一圈,才道:「你們也知道,我是北平土生土長長大的,我嬸娘在王府做事,消息自然靈通些,聽說這易公子家世不小,名門後代,而且和王府裡某位郡主交情那個非凡來著」他心照不宣的笑起來。
正寶瞪大眼睛道:「我道是什麼來頭呢,朱將軍也畢恭畢敬的,原來是未來郡馬啊,那我也沒什麼說的了。」
「呸你個小子,你算老幾,本來就沒你說話的份兒。」黃興武沒好氣的罵了聲,轉頭問劉一銘:「你說這是未來郡馬,不過我聽說王府裡好幾個郡主呢,到底是哪個的?」
劉一銘摸摸頭:「這個我也不清楚,」他想了想,突然笑起來:「不過我覺得,照這易公子品貌,倒和咱們璇璣郡主很配呢。」
我正暗自想著那啥子璇璣郡主是什麼東西,哪有人用這個作封號的,好大的口氣,卻見那幾個士兵突然都一骨碌爬了起來,連連道:「真的?你見過璇璣郡主?聽說郡主美貌絕倫智慧絕頂,是不是真的?」
劉一銘紅了紅臉,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算什麼東西?也配見過郡主?我只是那年從寧王那裡隨王爺大軍回北平時,遠遠在城樓下,見過郡主一面。」
他瞇起眼睛,神色渺遠,似在回憶當年城樓下,萬軍中,如對神祇般的遙望中,所見的伊人絕世風姿,良久才慢慢道:「那天易公子也在城樓上,他不知為何,彎弓欲射高陽郡王,陽光下他金光鍍身,神威有如天人,我們都屏住呼吸仰望,然後郡主就出現了,她撲上城頭,拉著易公子,兩人自高高城樓飛落,看上去,好像仙人自雲端雙雙降落般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他用力想了想,又道:「書上怎麼說來著?驚鴻一瞥?真真是難以忘懷啊」
一聲嗤笑,正寶敲他的腦袋:「擦擦你的口水,你這什麼表情?郡主是什麼人?你也配肖想?」
劉一銘霍然轉頭,憤憤道:「我哪是肖想?我只是仰慕,仰慕你懂不懂?」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進來,卻是一直沒說話的士兵張行,「喂,你們是北平本地人,我卻是不熟悉這些貴人,就覺得,這個郡主封號怎麼這麼怪啊,哪有人叫這個封號的。」
黃興武道:「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璇璣其實不是郡主的封號,這位郡主,據說不是王妃所生,而是個私生女,大概朝廷便因此不給她封號吧,璇璣是北平軍民自己給這位郡主起的封號,也是因為不敢直呼她名字的緣故,我看她也當得,容貌不必說了,還寬待軍民,心地良善,北平城裡有她令人開設的多家善堂,而且也是好武功,精韜略,擅智謀,懂軍法,竟是個挑不出毛病的完人,這樣的人,不配璇璣之號,誰配?」
劉一銘道:「張行,你不曉得這位郡主,總該知道不死營吧。」
張行懶洋洋道:「廢話,燕軍第一強軍,人稱地獄神軍,人人驍勇絕倫,武技出眾,且擅戰陣伏殺,去年白河溝之戰,若不是他們及時趕到救出中軍,只怕你都早做了沙場亡魂了。」
「嘿!」劉一銘一拍大腿:「你可知道,不死營正是這位郡主一手創立,親自統帶訓練的強軍,白河溝之戰是郡主及時帶兵解圍的,你還記得那天遠遠聽到的樂曲?就是她一曲破大軍,北軍不戰自潰啊楊將軍很神武是吧?這許多場戰役打下來,燕軍中很多士兵視他如神,可當年,他也不過街頭一貨郎,若不是郡主慧眼識英才,只怕他現在還在北平城賣胭脂呢!」
我聽得打了個呵欠,嘖嘖,瞧這些無聊士兵,瞧這個因為戰亂而分外幻想英雄幻想奇跡的年代,敢情枯燥的戰場生涯,反倒激了他們的說書水平,任什麼稍微出色點的人,到了這些平凡士兵眼裡,都添油加醋美化成神,時時化身為金甲神人,救萬眾於水火,解黎庶於倒懸,卻不知,人就是人,再出色再完美的人,也難免有缺陷苦痛,你瞧著他風光無限萬民俯,保不準他夜半輾轉從無安眠。
聽得不耐,乾脆睡覺,隱約聽張行問起那易公子為何城樓彎弓射郡王卻安然無事,也沒興趣去聽,只覺得這事荒謬,八成是那小子譁眾取寵胡編來著。
朦朧中,突聽見一句話,如針般插入腦海,令我立時醒了幾分。
「我怎麼倒聽說,這位易公子適配的郡主是常寧郡主?聽說兩人交情好得很,常寧郡主容貌秀麗,性情溫柔,人又是一等一的良善,配這位易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