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要來嗎?聲音滿是疑問,似是疑問,其實卻是個肯定的誘惑。
我笑一笑---只怕是不來,也得來。
攜了沐昕的手,齊步上前,他微偏頭對我看過來,很安定的神情:「愈是裝神弄鬼,敵人愈是心虛。」
我微笑點頭,步履輕輕,宛如行走於夢幻之中。
迎面走上大殿,奇光一幻,對面,無數女子緩步而來,姑射般的風姿,雲鬢朱顏,雪膚櫻唇,清艷裡幾分英氣幾分嫵媚,衣飾素簡,不掩絕代容光。
看來很是熟悉。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才現,宮闕之上,偌大殿堂,迎面便是照壁般的一面巨鏡,那鏡卻是奇特,較之打磨得最為精緻的銅鏡更為澄澈明亮,光滑如水,且磨成多面,凸凹起伏,人近其前,便現出幢幢身影,似有千百個自己,同時迎上,注目一久,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我笑道:「這鏡子倒是美麗奇特。」
身側沐昕已是駐足,微一凝神,忽扣了扣我掌心,道:「懷素,你且停步,今夜所遇,俱都是迷幻心神之技,想必這鬼城主人也是此中高手,如此一面巨鏡立在這兒,定有用處,你我都需小心些,而且,」他沉吟,「我覺得,剛才那個說話的聲音語氣,似乎也很熟悉」
我回想了下那輕聲緩語微帶誘惑詢問我的聲音,也隱約有些熟稔之感,只是熟悉的不是語聲,而是語調中的奇異感覺,卻一時想不清楚是誰。
當下兩人身形一轉,避開那巨鏡,轉到鏡後,便見滿壁浮雕,繪異裝男女,出行,祭祀,遊獵,禱告種種,壁畫線條繁複流利,望去倒似是某域外異國皇室生活畫卷,異國風土,撲面而來。
只是壁畫中人目雙眼皆碧,甚是詭異,且那碧光似會流動,時時皆像是緊盯面前之人,隨人的行走而流轉,令人心中悚然。
我不敢多看,掉開目光,便見沐昕目光在壁畫上流轉一圈,略一思索,快步上前,自一個俯身捧起甕器的巨大人像手前一推,頓時隆隆聲響,左右兩側各有巨大石板翻轉,現出黝黑隧道。
我側身站到壁畫側,果見那浮雕上捧甕巨大人像手形怪異,指尖向下,不由向沐昕讚許一笑,問:「你走左還是右?」
沐昕聲音清冷而堅定:「不,我們一起。」——
選擇了左邊隧道,我們攜手前行,四壁壁畫上人物綠瞳幽然,緊緊注目我們前行,壁畫上人物做著奇妙的手勢,指尖一律向前,我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在這不見前路的黑暗裡,火折子的光芒只能隱隱照出我們腳下三步的路途,前方綠光幽浮,隧道裡氣息陳腐,我們事先已燃著火折試探,倒也並無毒氣,但那千年不散的淤滯氣息,實在令人難受。
然而小心翼翼走不了幾步,忽聽疾聲破空!
那聲音來得奇疾,轉瞬便至身前。
沐昕立即橫臂一推,將我推倒在地,我就勢一滾,不管三七二十一滾了開去,地面頗為不平,一些細碎的東西硌在我身下,隱隱生痛,眼角覷見綠光一閃,化為星芒璀璨,縱橫連合,成點成線成面,漸漸幻成不可辨的扇形光幕,銳氣破空,將那嘶嘶而來的異聲水潑不進的全數擋回。
我剛剛鬆一口氣,忽覺鼻間微有腥臭味道,大驚之下立覺不好,急忙伸手在地上摸索剛才掉落的火折,忽覺手指一痛,已知被什麼東西咬中。
想起白日見到那死蛇身上湧出的寄生的怪蟻,我頭皮一炸,然而此時也顧不得自己,如果不能立即驅除這怪蟻,沐昕黑暗中一時不妨,定會受害。
被咬中的中指已經微麻,我只是拚命摸索,咬著牙只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摸到那些噁心的死蛇,恍惚間似是又被咬了幾口,卻也管不著那許多,突然指尖碰到一物,長而硬,頓時一喜。
用力將火折一晃,火光亮起的那一剎,我立即將火折就地一扔,又撕下自己內衣衣襟燃著,火折一地滾過去,蓬的燃起一堆火焰,頓時將那些正要逐漸湧出的怪蟻燒死大半,其餘的立即散開,再也顧不得傷人。
火光下,我的中指和拇指俱都腫起,泛起不祥的青藍色,我咬了咬牙,又撕下衣襟,裹緊指根,回身去看沐昕,他站在隧道正中,身前一堆死蛇,那些蛇都沒能靠近他身前,不由暗恨自己夠蠢,明明沐昕是將我推到他身後,怎麼我胡亂一滾,竟滾到了他身前去,以至於被那些毒蟻所趁。
然而立即我便現了奧妙,這隧道看似平坦,然而卻並不是平直的,而是微微傾斜向下,所以我一滾,立時順勢滾向下方。
沐昕奔向我,我垂下衣袖,掩住手指,對他微笑:「沒受傷吧?」
他將翠玉笛收入懷中,目中有憂急之色:「我沒事,你呢?」
我若無其事:「當然沒事,放心,這些蟻沒能來得及跑出來。」
沐昕上上下下看了我一圈,微微放了心,伸手來牽我,我急忙轉了身去揀火折子,順勢掉轉了方向,使他牽了我未受傷的手。
我輕輕道:「隧道向下而行,這些蛇逆飛而來,想必有人驅使,這鬼城,絕非就你我二人,咱們得小心了。」
沐昕頷,我注目向地下一看,才覺先前滾倒在地的硌著我的細碎之物竟像是風乾已脆的人骨,黃光下磷光異然,不由微微作嘔,勉強忍下,暗禱死者靈魂安息,莫要怪我褻瀆。
兩人繼續前行,我只覺受傷指尖火辣辣的痛,火熱中卻有一線冰涼緩緩上行,心中凜然之際也微有疑惑,看這蛇蟻二物,似有共生之態,那定然毒力互輔,強悍絕倫,怎生我到現在都還未有危殆?雖說我自幼得外公的靈丹當糖豆吃,任何毒物也難在我身上收效十足,但也不致輕鬆如此吧?
將疑問按在心中,我依舊和沐昕一道前行,三百騎被困,不入鬼城只怕也解不得那迷魂之術,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然而縱使我們一路凜惕,接下來卻平靜如恆,只覺得一路向下,忽然前方一暗,腳下一滑,立時仰天栽倒,只聽風聲疾,天地顛倒,四壁壁畫翻轉,碰撞之聲悶聲響起,頭暈目眩裡,已是一路翻滾跌下。
前方沐昕也已倒下,卻掙扎著返身一撲,將我抱住,攬著我一個翻身,硬生生將我抱到懷裡,用力用手按下我的頭,我埋在他胸膛,聞得他身上清淡氣息如山間杜衡,聽著肉體摩擦碰撞石壁的凌厲聲響,感覺到他受傷的掌心緊緊的不知疼痛的按在我的上,那一處的絲漸為粘膩的液體濡濕,凝固成塊,我的眼淚,亦緩緩濡濕了眼下那片溫熱的衣襟,涼涼的,浸濕了他飛跳動的心口肌膚。
這一瞬,滔滔時光長河裡最為短暫的一瞬,卻如江海剎那奔流而去,穿濤拍岸,激起浪潮千頃,久久不歇,似可撼動我一生。
直至悶響傳來,落地的聲響。
眼前一暗忽一亮,風聲廣闊星光灑落,似是到了極空曠之處,我卻看也沒看一眼,趕緊掙扎著自沐昕懷中爬起,他躺在地上,臉色白,微微蹙了眉,見我俯身關心的看他,立時給我一個安心的淡然笑容,目光卻轉向前方。
我心一驚,轉頭看去,頓時呆住。
眼前竟已是一處極其闊大的山谷,我們滾出的洞口是山谷兩側人力開鑿出的隧道,直達山谷底部,其實若說是山谷也牽強,這裡倒更像是一處塌陷的巨大沙谷,四壁石窟,但入口只得兩個,我觀測了下距離,頓時恍然,原來那左右兩個門殊途同歸,其實到得的都是一個地方。
不過最令人驚異的並不僅此。
山谷頂端,相對的兩座石窟頂,對峙著兩條人影,兩人身後各有人群影影綽綽,然而任何人只要一眼看過去,定然只能看到那兩人。
左側,紫袍金帶,長散披,懷抱雪白獅奴,大漠爛漫星光下容色絕艷,目光魅惑,風華傾城,似可窒人呼吸。
右側,銀衣玉冠,冠上碩大紫晶光芒流轉,容顏溫雅,笑容和煦,鳳眸長眉,一顰一笑,俱如春風。
惡毒叔侄,賀蘭秀川,賀蘭悠!
我一時不知道該給出什麼表情才好,在這大漠深處,詭譎鬼城,遇見這兩個人,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想來是不幸的,因為賀蘭秀川已經媚媚然的看過來,笑道:「侄兒,咱倆在這斗了半天心眼,哪知道來的卻是熟人,不過,」他笑吟吟看著我:「這熟人,跟咱們倆,都很難說是敵是友呢。」
賀蘭悠眼風也瞟了過來,那一掠之間的目光令我心頭一凜有如鹿撞,忽覺紅霞上臉內心怦動,連手足俱也酸軟,朦朦中只聽得他柔聲道:「叔叔放心,縱不是我的朋友,想來也絕不會是你的。」
他聲音入耳,我猛然一驚,立時覺得不對,賀蘭悠數月不見,如何眼色如此奇異,竟有勾魂魅惑之力,難道他最近又練了什麼魔功?
沐昕皺眉打量著賀蘭秀川,突然冷冷低聲道:「難怪我覺得那聲音熟悉。」
我恍然道:「果然!那魔音想必是賀蘭秀川出的,當初在紫冥宮,你和他生死賭局,自然對他的聲音比我熟悉。」
賀蘭秀川卻是好耳力,遙遙笑道:「乖孩子,我知道,是人都有好奇心,好勇鬥狠的江湖人更是自以為藝高膽大不畏虎穴,我那樣一問,本來不打算進來的人,多半也會冒一冒險,瞧,你們這兩個冰雪聰明的,不也乖乖來了?」
賀蘭悠卻不待我回答便已接口:「叔叔,你拼了死傷無數,散去了鬼城入口處玄鏡,碧目,隱門三大險關,不過是為了攪亂我的計劃,只是你縱然用盡心思尋了人來擾亂我寒衣靜心陣,但就憑他兩人,一個有傷一個失去武功,難道還能怎樣?」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在鬼城殿口處見到的那三處詭異之象,都未曾對我們造成實際傷害,原來是賀蘭秀川搞的鬼。
他一定要我們進來,是為什麼?
賀蘭秀川瞇眼笑:「不急不急,誰說就他兩人,三百多號人呢,你這不遠千里把我誘來,又特意在這夜半大漠深處擺下的靜心陣,真是不容易,只是,如若多了三百人的鬼哭狼嚎,只怕要改名叫群魔亂舞陣啦。」
他此言一出,身後一群人立時狂笑,我認出緊跟他身後的是當日沐昕和他對賭時,侍立在他身後的鷹目老者,想來是他親信。
那鷹目老者上前一步,冷笑道:「少教主,你花了偌大心思,引得我教主被困於此,卻不料這極僻之地,竟也忽然來了三百餘人之多,可見天不佑你,本護法勸你,不如早些順應天意,棄械就縛,教主寬宏,定然饒你活命,你若執迷不悔,軒轅就是你的下場!」
順著他的目光,我才現躺在沙谷兩側陰影中十數具屍,地面血跡斑斑,斷肢零落,分散在兩人腳下,一片狼藉,看來在我們來之前,已經經歷過一次慘烈的戰鬥,其中賀蘭秀川處死的人似乎多一些,然而我的目光落在靠近賀蘭悠腳下的男子身上,那人滿身是血一動不動,遍身猙獰傷口,死活不知,看身形,正是軒轅無。
他面朝下趴著,身下還護著一個男子,身形較為年輕,我仔細辨認了下,卻是那我一直感覺身世神秘的所謂「侍童」畢方。
賀蘭悠的目光也隨著鷹目老者的眼光垂落,淡淡掃過地上兩個生死不知的親信,語氣漠然的道:「是人都要死的,但要看什麼死法,你提供的死法,我沒興趣。
溫和的語音,冷漠的情感,聽在耳中,寒意凜然。
然而我只是呆呆回想著他先前那一剎,掠過軒轅和畢方的眼光,平靜無波表象下的深深悲慟,切切關心,和種種翻轉不休的情緒憐憫,憤怒,仇恨,決然寂寥深種,莫大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