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對馬哈木道:「謝了,太師。」
馬哈木神色奇異,微笑不語,他是個聰明人,一見沐昕進帳的武功威勢,便知道他這個人質不做也得做,也知道無論如何,重兵在側,他不會有性命之憂,既然如此,何不送個大人情給我。
我摸了摸腰間照日和腕間銀絲,剛才在帳內,馬哈木將它們還給了我,武器在身,終究能多幾分希望。
與沐昕相視一笑,緩步而出。
廣闊草原烈烈寒風,自天地相接處浩蕩而來,穿透重裘,吹得衣袂獵獵飛舞。
瞇起眼看去,最外圍,一陣象徵性的衝殺,接到各自主子暗示的命令的對戰雙方,很快便拉開了距離。
三百騎衝出,一部分衛拉特騎兵分兵去追,將將隔開隨後追出的乞爾吉斯部騎兵。
而此時,馬哈木已經故作驚惶,命令衛拉特部全軍不得妄動。
貴力赤看見獨子也被挾持著推了出來,面色一變數變,最終無聲手一揮,內圈的箭手刷的收弓回箭。
擋在大帳前的衛拉特士兵左右一分,讓出我們四人。
一線微暖陽光自碧藍天幕遙生,射在密集的黑海人群之上,射上沐昕霜白而冷然的面孔。
輕輕的,沐昕道:「讓開。」
聲音很輕,卻遠遠傳開,清晰至人人如聞在耳側。
對面,高顴細目的貴力赤高踞雄壯黑馬之上,一臉陰狠的盯著在沐昕手中萎靡不振的綽木斯,一動不動,眼中厲光似欲嗜人,沐昕卻只冷冷抬眼,卻是目如冷電,穿風越雲而來,對上殺人如麻的蒙古王公,相擊似有刀劍交殺之聲。
兩人一在馬上,一在帳前,相隔萬軍,俱視身周為無物,只狠狠盯視對方,一瞬不瞬。
半晌的目光交鋒後,沐昕嘴角緩緩掠起一抹笑,指尖輕抹,抹上綽木斯的咽喉。
不過一個鳴琴般的清妙手勢,殺氣,卻破空而至,氤氳瀰漫,玉色指尖,似有血光隱動。
他聲音淡淡:「讓開,不要讓我說第三次。」
嗆!乞爾吉斯部騎兵萬劍出鞘,冬日殘陽恍若被那殺氣所驚,嘩的一聲潑下,鋪漫而上,冷光連綿成一片琉璃光幕,映得人眉眼皆碧。
我神色不動,只微笑著,一一掠過眼前那些彪悍的鐵騎的面孔。
一張張年輕的面孔的瞳仁裡,釘入我冰寒無畏的目光。
比拚氣勢,誰輸給誰?
貴力赤,當真以為你憑這鐵血之騎,就能壓迫僅僅只有兩人的我們心怯畏戰?
如果你一個目光的警告就能嚇到沐昕,他如何能夠率領數百騎橫穿大漠,勇闖三軍?
人生如賭局,生死亦不過一賭,贏者號哭而生,輸者洒然而去,其間是非得失,任誰也不能辨得清楚明白,曾聽聞你殺心如魔,心硬似鐵,可我依然敢賭你,不敢將獨子性命當作兒戲。
時光如在這一刻停滯,再蜿蜒如蛇而過。
似一剎,又似一生。
貴力赤終於緩緩抬起手。
乞爾吉斯部士兵立即無聲散開,讓出雙人可行的通道。
我無聲的鬆了口氣。
貴力赤退到一邊,他似對於被迫屈服分外不能接受,舉在半空的手,尚自未曾落下,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失神。
我迎著他的目光走去,沐昕在我身側,俱將人質擋在身前。
目光無意流轉,斜對面一角面孔,令我突然一怔,輕輕咦了一聲。
未及思想。
貴力赤的手突然用力向下一揮。
指上碩大金剛瑪瑙石戒指在陽光下一閃,帶著彩練般的迷離之光,直瀉而下,如長虹跨越蒼穹,流星飛掠天際,驚散虛幻海市,泛出漫天雲霞,絢爛色彩,翻轉出千萬道迷離眩惑的光,刺痛人眼。
我心中突生警兆。
如此刺目的光……
嗡!
金弓長顫,筋弦嘶鳴,赤羽重箭,飛射而出!
我怒喝:「索恩!我要殺了你------」
再顧不得挾持馬哈木,我飛撲而上。
而心,尚未撲出時已深涼。
如此近的距離,如此威猛的一箭,貴力赤碩大金剛戒指反射的強光更是早已擾亂了沐昕的視線。
他要如何躲過?
哧。
極輕微的一聲。
然後便是一連串的摩擦之聲,好似正以骨骼寸寸擦過石牆的聲音。
我睜大眼,為目中所見景象,定在當地。
電光火石的瞬間,沐昕伸手。
極玄妙極準確的一撈。
竟反手將那箭撈在掌中。
然而箭力何止千鈞?箭上所附的強大力量根本非人手可以輕易掌握,那箭被所附真力驅使,如有生命般寸寸前移,攜一往無前的威烈殺氣,勢必要鑽入沐昕眉心!
一邊是必殺之箭勢,一邊是沐昕單手分心,尚自堅持挾制綽木斯而不能盡全力的對抗!
箭在快而艱難的前移,每前進一寸,尾羽便生生刮掉所經之處的掌心肌膚血肉,鮮血淋漓而下,直至現出森森白骨。
我聽到的聲音,便是箭身與沐昕掌心肌骨摩擦之聲。
一切不過須臾之間!
等我撲至,便見那箭竟已完全脫離沐昕掌握,甩脫拉扯之力,終於,釘入沐昕眉心!
恍惚裡,「奪」的一聲。
極輕微極輕微的一聲,我想除了我不會有誰能聽見這聲音,卻如黃鐘大呂鳴在耳側,連靈魂也因此激盪,顫慄不休。
我渾身一僵,寒意突然如冰水傾瀉,罩了我全身。
有那麼一瞬間,我竟不敢睜眼。
這一刻的草原如此安靜,安靜至連遠處天山雪頂漂移萬年的風聲,都好似在這刻突闖進了我的耳,巨大而凜冽,宛如梵音,一聲聲顫人心神。
剎那星火,生死當前,我終於明白,我是何等的,畏懼失去
突然感覺一隻手,溫柔的拍上了我顫抖的雙肩。
然後那隻手極快的繞過我,一把拉過了我身旁尚自「呆立」在當地的馬哈木。
我緩緩睜開眼。
畏懼而期盼,欣喜而忐忑。
觸目所及,卻正是他關切的眼神。
那如蒼山之雪,大漠之風,北海之月,天河之輝的深遠眼神,此刻,倒映著紅塵煙火,彼岸繁華,剎那近在眼前。
我極輕的舒一口長氣,心,沉沉的妥帖下來。
沐昕若無其事的微笑,將馬哈木向我手裡一推,另一隻完好的手,從始至終,未曾放開綽木斯。
我呆呆看向他眉心,一點鮮紅如痣,將墜未墜一滴鮮血,越襯得他容顏冷素如雪,長風冬陽下看來,一點清艷,燦人眼目。
那箭,為他拚力所抗,終究去勢已衰,雖釘入他眉心,竟只微微破了皮。
真是萬幸。
神智復回,我目光一轉,立即冷笑揮劍。
綽木斯一聲慘呼,左手無名指與食指齊齊掉落,鮮血噴濺。
我手一揚,兩隻斷指直直扔向貴力赤和索恩。
他們似也未想到我出手如此狠辣決絕,尚未反應過來,腥血四濺尚自彈動的斷指已經狠狠砸到了他們的臉上。
索恩下意識的一讓,斷指落在他襟前,他臉色白,瞪著我。
貴力赤拈起兒子的手指,也不抹臉上的血,只惡毒的盯著我,我渾然不懼,劍尖下指綽木斯,冷叱道:「貴力赤,索恩,你們再躲躲藏藏玩花樣,我就閹了綽木斯!」
萬軍嘩然。
貴力赤胸膛起伏,努力壓抑著怒罵喝斥,想必也是知道殺著失敗,兒子為人魚肉,至少現在,他奈何我不得。
我一捏綽木斯斷指傷處,他慘嗥聲裡,我輕笑:「貴力赤領,麻煩準備兩匹耐力最好的蒙古馬,馬上備齊乾糧清水,這裡所有的人,不必相送,等我覺得時機合適,我會請太師和令郎回來的,如果有人太過熱情,一定要悄悄跟來送行,不管是什麼原因,什麼人,只要被我看見,我立時殺了他們。」
偏頭示意地上的斷指,我溫和的道:「相信我,我不會猶豫,更不會客氣。」
貴力赤的聲音是從牙縫裡一字字擠出來的:「你若落到我手,我會抽你筋扒你皮,剝皮揎草,火烹油炸,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厭煩的道:「真巧,我對你也一樣。」
冷哼一聲,他咬了咬牙,不再說話,再次策馬讓開數步,乞爾吉斯部騎兵隨著領齊齊後退,數萬馬蹄重重踏地,激起地面淡淡微塵。
我和沐昕舉步上前,自靜默森嚴軍陣中走過,百戰精兵浩然殺氣凜凜逼近,卻換不得我們一絲動容。
經過索恩身側時,我的目光,狠狠剜過他的臉。
他卻一臉怔忪,竟是神不守舍之狀。
我垂下眼睫,索恩,你傷了沐昕,這筆帳,你且記著,總有一日,我要十倍的向你討還。
上馬前,我撕下衣襟,拉過沐昕血肉模糊的左手,三五下捆上。
沐昕低眼看看,我勉強笑道:「包得不太好看,等有時間,我給你打個我初初學會的蝴蝶結。」
他無聲一笑,拎著綽木斯上馬,我皺眉看著他以受傷的手執韁,想了想,銀絲一甩,一端纏上綽木斯的脖子,一端纏上沐昕手腕……
沐昕抬頭靜靜看我,我揚揚眉:「別逞強,咱們還沒脫險,你省點力氣留著揍人。」
他眼光自銀絲上掠過,抬頭向我一笑。
「懷素,這許多天來,我從未如此刻歡喜。」
冬日陽光下,銀絲光芒耀動如水,灩灩晶瑩,卻不抵他笑容,清冽生輝,如天上最美的那一輪月色,於我不經意抬的那一刻,帶著驚心的震撼的記憶與美,撞入我終於漸趨軟弱的內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