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天地和以往見過的所有都不同,天是紅的,地是黑的,紫色的河流倒掛著從我頭頂流過,彼岸開著大片大片赭色的花朵,深重的顏色,招搖著撞入眼簾,避之不及。
花叢裡,卻有一抹銀色的影子,倏忽來去,鬼魅似漂移無蹤。
我突然覺得畏懼,心底有淡淡的寒意升起,卻依舊不能自拔的舉步向前,茫然的步伐,猶如久居黑暗中之人,突見天際一輪明月,於是不可自控的被吸引
忽然錦衣的孩子擋在我身前,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星,幻著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張開臂攔住我:「別去!」
我笑一笑,欲待去捏他清俊可愛的頰。
天地忽地一顫,倒了個倒兒,小人兒已是無蹤,黑色的天穹下,只餘我茫然看著掌中一縷黑割誰的?
一忽兒我的指尖到了一人胸前,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唯有濺起的鮮血艷紅如火
我驚嚇著收回手指,卻見遠處光芒一閃,九根紫色長針,破空而來。
有人在我身後輕笑,吟: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我回身,身後空渺無物,卻有烈焰岩漿翻滾,腥臭衝鼻,翻起的赤紅粘膩漿汁間,隱約白光嶙嶙的骨殖隨之捲起,上下不休。
心頭被猛的一撞,排山倒海的驚恐,卻又不知為何驚恐。
天長地久有盡時,地獄黃泉無覓處
一線強光,刺痛雙眼
我緩緩睜開眼,有些茫然的目光,對上微微搖晃的漆了紅漆的一小方四方的木頂。
是輛普通的馬車。
窗簾遮得嚴密,幾乎沒有光線透入,我閉一閉眼,以練武之人的目力和感知,確定現在是黑夜,而對面,一雙冷而烈的目光,正緊緊盯著我。
微微動動手足,意料之中的現自己已經喪失行動自由,重穴被點還在其次,腕上的鎖鏈還是玄鐵烏金所製,對方還真的很給我面子。
盯著那雙眼睛,輕輕歎息,我道:「是你。」
對方一笑,「冰雪聰明的懷素郡主,想必也沒能料到我竟然沒有逃走,始終逗留在北平。」
「是,我疏忽了。」我皺眉道:「我以為當日你計劃失敗,定然遠遁,未曾想到你當真膽大如虎,居然始終窺伺在側。」
「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他笑:「我就在燕王府附近,時刻看著你們呢。」
我懶懶一笑:「讓我猜猜,你是以什麼身份?小廝?僕傭?擺攤兒賣燒餅?真是委屈你了。」
他沒笑意的一笑,不過嘴角一扯:「勾踐臥薪嘗膽,忍辱復國,終一日將夫差踏於腳下,姑蘇山上,昔日意氣風的夫差求降不得迫而自殺,我今日不過在敵人處操持賤役,區區尊嚴受損,比起父仇家恨,不算什麼。」
我見他比起勾踐,倒是一詫,「索公子好大志向。」
索懷恩笑得淡漠:「不敢,在下生平無大志,不過願食燕王肉寢燕王皮而已。」
我曬然一笑,頗有興趣的看著他:「你化名姓索和我父有大仇,再加上那日你在軍營製造混亂後我命人打探來的蛛絲馬跡洪武二十九年我父征北元戰役中被活捉的大將索林帖木兒是你什麼人?」
索懷恩微有驚異之色:「早聽聞懷素郡主胸有璇璣心成七竅,果然不謬,在下倒是越來越佩服了。」
我皮笑肉不笑:「不敢不敢,所謂璇璣七竅,還不是都成了你索公子階下囚?」
索懷恩無聲一笑。
我一邊和他搭話,一邊卻在暗中思索,索懷恩冒險留在北平多日,想必是為了伺機對付父親,父親卻是個謹慎之極人物,出入護衛上千,燕王府各處守衛森嚴,他便把目光轉向了時時出府,又不愛人跟隨的我,不過我常和沐昕同進同出,他忌憚我兩人機警武功,不敢輕易出手,如今我落單,自然趁虛而入。
如果沒猜錯的話,此人算準了我的脾性行事,所謂的遇賊,賣藝,白蓮圖,都是他事先安排,步步為營,處處算計,引我入彀的種種舉措,只怕從我出燕王府開始,便已落入了他的算計中。
無論如何,是個聰明人物了,當初沐昕和朱能約定比試對戰,選定了他轄下百戶,後來我和沐昕常去校場和他一起操練,原來彼時他已對我留心。
低目看看自己裝扮,卻是一襲白麻長袍,那式樣我呆了呆,怎麼竟有些似回人裝束?
卻聽索懷恩道:「我們已經出關了。」
我一驚抬頭,又隱約聽得四周車馬聲不絕,似是身處一個車隊,想了想道「你混入了貢使商隊?」
其時域外商人常以貢使的名義,通過絲綢之路與當朝互通貿易,以馬匹、駱駝、鑽石、鹵砂、寶石、地毯、紙張、金銀器皿、寶刀等來換取大明的瓷器、絲綢、布匹、棉花、花毯、茶葉等。回人善營利,雖名朝貢,實圖貿易,只是當朝對貢使入關約束甚是嚴格,每一使團進入嘉峪關時,必須出示關文,並逐一登記,不能隨意入關,無關文者或過關文所載人數者不得進出,且不能攜帶國人出境,索懷恩是如何做到的?
索懷恩卻似乎不以為異,只淡淡道:「該使團進關時三十五人,出關時依舊三十五人,不過有三人感染時疫病死異國,就地掩埋,咱們使了些銀子,換個裝扮,填了那空出的名額,也就得了。」
我冷笑道:「這時疫來得倒巧。」
索懷恩無動於衷:「是啊,很巧。」
門簾一掀,我昏倒前看到的那黃瘦女子鑽進車來,她抹去易容,雖然仍是高瘦,但淺褐的膚色健康明朗,雙目大而明亮,眉毛濃黑,五官英朗,冷淡的目光看我一眼,對索懷恩道:「少主,前方有人聯絡。」
便見索懷恩目光一亮,喜道:「塔娜,是哪路?」
塔娜卻猶豫了下,看了我一眼。
我略一思忖已明瞭,笑道:「想必不止一路?坤帖木兒,馬哈木?」上上下下掃視他一圈,「看不出來,北元的大汗和太師都很看得起你嘛。」
塔娜很是不滿我輕佻的目光,鼻子裡重重一哼,高傲的睨我一眼,「當然,索恩少主是草原上最兇猛的雄鷹,黃金家族傑出的驍勇後代,十六歲便成了咱們大元最負盛名的勇士,這樣的英雄,誰敢不敬?」
我笑吟吟的看著她,不出意料的聽見索恩一聲厲叱:「塔娜!」
塔娜呆了一呆,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臉色刷的一白,咬了咬唇,扭頭衝下了車。
一陣揚鞭策馬之聲傳來,瞬間遠去,隱約感覺到沙塵扑打到車簾上,這烈性女子,想必以狂奔怒叱的方式,去出氣了。
我懶洋洋看著索恩,「索恩啊,你也忒小氣了,人家除了你的名字什麼都沒來得及說呢,你緊張什麼?」
索恩的眉毛低低壓在眼上,如鷹般的利銳雙眼裡冷光一閃便沒:「郡主,還望你高抬貴手,塔娜是直心腸的草原女兒,萬萬不是你的對手,你從她身上獲取情報,若累得她受責,你於心何忍?」
我奇道:「怪哉,你是她的少主,是否責罰她全在於你是否憐香惜玉,怎生拉扯到我身上來了?你若心疼,不罵她也就是了,忍不忍全在你,與我何干?」
索恩冷笑著看我:「南蠻子的女子,就是奸詐!」
我笑:「彼此彼此,比起草原雄鷹,還差著些兒。」
他窒了窒,道:「這些陰私伎倆,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施彼身,凡事因必有果,飲啄莫非前定,若不是你父在徹徹爾山活捉我父後大肆羞辱,致他憤而自殺,又怎會有你今日羈索之苦?」
我不以為然:「對戰沙場,各憑胸壑,總有勝負之分,當年伐元之戰,我父真刀真槍勝了你父,既然戰敗,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他畏懦自殺,咎由自取,你卻將這舊帳遷怒無辜,這也是敢作敢為恩怨分明有擔當的草原雄鷹做派?」
「啪!」一個耳光惡狠狠甩過來。
我偏頭一讓,仍被掌風掃及,臉頰上火辣之感大盛,想必紅腫了一小片,這惡狼,下手的力氣還不小。
陰狠的看著我,索恩道:「朱懷素,你最好識時務點,收拾起你的毒舌利口!否則我要你死得很難看!」
我挪了挪身子,往車壁一靠,滿不在乎道:「你盡可以試試。」
索恩眉毛一豎,眼中怒氣一閃,正要上前,卻突然停住,上下看了我一眼,深深吸一口氣,已平靜下來,忽地一笑:「你想激怒我?想圖痛快一死,還是盤算著什麼別的詭計?死心吧朱懷素,我帶你出關極其隱秘,現在你那些人想必還在北平城滿城搜索,哪裡想得到,他們的懷素郡主,已經到了關外草原,哈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著掀簾而出。
我微微冷笑,眼底卻泛起遺憾之色。
剛才剛才若他怒極衝至我身前,只要再進兩步,我就可以
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