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甲冑齊全的守衛們,如一條黑線般自階下直延伸至高曠的大殿之內,壓在盔簷下森嚴冷厲的目光,耀著暗青的顏色,掠過人身時,如風吹過稻田般,金光一閃。
跨上那高高的漢白玉階時,我抬頭看了看遠處,悄悄拉過沐昕的手,在他手心劃了幾個字。
他神色不變,卻反手輕輕握了下我的手。
觸感溫潤的指尖,帶來安定冷靜的力量。
我有些好笑,這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著安我的心,皺眉又看看那個方向,想起城門口閃電操弓和沐昕對射的賀蘭悠,一時不由失神。
他們,雖然個性天差地別,但都是心神堅毅的人啊。
抬眼一望,不由冷笑,今日人倒來得齊全。
父親,世子,朱高煦,朱能,丘福,張玉,道衍,以及父親麾下有頭有臉的一干親信大將,除了梁明還在由師傅解決未及趕來外,幾乎都來了,連屏風後頭,影影綽綽都有人影,一個老嬤子的臉一晃,我認出那是王妃身邊的人。
冷笑,果然不肯錯過這熱鬧。
父親高踞上座,其餘眾人按品級坐了,金碧輝煌人頭攢攢的殿堂裡,絲毫咳嗽聲也不聞。
沐昕白衣如雪,神情淡然的清雅身影進入殿內時,大多人望向他的神色,都多了幾分遺憾惋惜之色。
在他們看來,沐昕城頭射箭之舉,眾目睽睽,箭又明明衝著郡王方向去的,任是能力大過天,也無法翻案,這玉樹臨風文武全才的少年,看來是死定了,如何不可惜?
還未站定,朱高煦便跳起來難:「沐昕,你為何要殺我?」
沐昕長眉一挑,目光凜冽如冰雪:「對,我為何要殺你?」
朱高煦一呆。
他自然猜得出幾分沐昕要殺他的原因,可是如何能說出口?
道衍輕咳一聲,道:「郡王,稍安勿躁,還是請王爺先問話的好。」
朱高煦恨恨坐了下去,腮幫擰起老高的肌肉。
我疑惑的看了眼道衍,這和尚,到底是誰的人?這打岔的一句,聽來倒像是在提醒高煦。
父親以手撐在蟠龍座的錦袱上,面上微有疲倦之色,自從他剛才罵完我,這神色便盤桓不去,
「沐昕,你自請辯白,大家也都來了,你便說個清楚吧。」
沐昕卻只微微一躬:「王爺,你未回師之時,沐昕近日在北平所作所為,便是最好的辯白。」
父親和諸將都一怔,他們剛回來,便遇上這事,對城中近日之事並不瞭解,當下把目光轉向朱高熾。
我凌厲的目光已早他們一步射向朱高熾,無聲的,指尖做了個碾碎物事的動作。
朱高熾,你敢不說好話,我碾死你。
朱高熾面色一僵,他自然知道我的武功,何況我還有個神出鬼沒武功絕頂師傅,觸怒了我,真要碾死他自然不難。
他趕緊站起來,將北平被圍期間,沐昕夙夜匪懈,屢出奇兵,潛伏臥底,險中求勝,為保北平無虞,甘冒其險的種種般般說了個絲縷分明,抑揚動聽。
一時聽得眾人頻頻點頭。
我很滿意,看來世子口才很好,若是世子做不了,去說書也是個人才。
只有朱高煦和丘福,臉色難看得可以。
說到最後,丘福看看眾人已經和緩的神色,站起向父親道:「殿下,沐公子對北平有功和他欲刺郡王,兩者不可混為一談,沐公子搭箭欲殺郡王,眾目所視無可迴避,對此,沐公子理應解釋。」
我冷冷看著他,這丘福倒是個腦筋清醒的人。
朱能面上有困惑之色:「是啊,沐公子,你是不是有難言之隱,比如,你喝醉了,比如,你睡昏頭了,比如」他越說聲音越小,眾人面色越鐵青,他自己自也知道想法荒誕,訕訕一笑,沒奈何的摸摸腦袋,住了口。
自從當初沐昕以武藝將之折服,後來又共同操練士兵,推演對戰,表現出的才華令這粗豪的直腸子漢子倒對他頗為敬服,惺惺相惜之意顯然。
父親凝視著神情坦然的沐昕,「沐昕,功是功,過是過,你的功勞,我不會抹殺,但你若包藏禍心,欲殺我兒,我卻不能不向你求個是非曲直。」
沐昕淡淡道:「在下行事,問心無愧,只是此事緣由,確有難言之隱,也非在下一人可以辨明。」
這是先前我在他掌心寫下的囑咐,我要他先拖延著,稍候自有轉機。
「難言之隱?」朱高煦一臉猙獰:「你明明是無言以對!胡亂扯借口!」
沐昕看也不看他一眼:「高陽郡王,話可不是這麼說,我若真要殺你,為什麼不趕緊逃走,反而要回到王府,甚至到這圍困重重的燕安殿自投羅網,我活膩了麼?」
朱高煦一窒,眾人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丘福卻淡淡道:「沐公子,口舌之爭最是無益,本將軍執掌刑罰斷獄事宜,依本將軍之見,沐公子當眾刺殺郡王,萬人親見,如山鐵證,非言語可傾覆,」他站起身,向父親一抱拳:「末將向王爺請命,請將此惡獠收監下獄,嚴刑重審,三日之內,末將定要此人如實供述!」
我霍然站起:「是非未明便要動刑,丘福你好大膽子!」
丘福冷笑:「骨頭不是鐵做的,站在這兒自然狡辯得出,我倒要看看,三木之下,他還狡辯什麼!」
「你敢!」
「末將依律行事!殺人重犯,自可刑求!」
「啪」!
父親砸碎了茶盞,碧綠茶汁濺在青金磚地面,汪出明鏡般的一泊。
殿內安靜如死。
父親的怒色升騰在眼底,久居高位的威嚴形如實質壓迫在每個人心頭,令人不敢造次,跋扈如朱高煦,陰厲如丘福,膽大如我,都不能不住口。
卻有人漫不經心的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