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透如墨,淺月如鉤,冷光幽幽,九門各處依稀火光隱隱,喊殺聲被風微弱的攜來,帶著血腥氣味,響在眾人頭頂,響在適才還是戰場的彰義門破損的城門上空。
一場短暫的殺戮,已經結束。
城牆斑駁的青磚,如同無數雙悲憫而沉默的眼睛,靜靜俯視腳下的屍體。
月色如水,流過那些先前還很鮮活的生命,溫柔撫平了那些掙扎呼喊與呻吟,那些死亡,凝結在未閉的雙眼中,凝結在青澀的面容裡,凝結在不甘的呼號裡,一一望去,觸目驚心。
一刻鐘前,瞿能在死忠將士的拚命護持下,浴血殺出路來,倉皇逃奔,丟下了千具屍體,遍地殘損兵器盔甲。
他最終沒能等到援軍。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淡淡一笑,沐昕堅持不肯走的用意當在於此,李景隆看來對他頗為倚重,定中他攻心之計。
瞿能是個好將領,卻不是個好政客,戰場上拚殺搏命兵法佈陣他來得,朝堂上鉤心鬥角權益之爭他卻未必稔熟,以李景隆對他之心結,豈會願意攻破北平之功歸他所得?
我和沐昕,一在外設伏打擊,一在內言辭誅心,瞿能遇上我們,是他不幸。
興亡命定也乎?當在人為——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夾雜著氣喘吁吁,卻是微胖而不良於行的朱高熾,在隨從陪伴下,好巧不巧的此時趕到。
我將染血的照日劍鏗的回鞘,漫然自屍叢中走過,迎向他:「世子,其餘各門情勢如何?」
朱高熾目光在遍地狼藉的屍骸中梭巡一圈,臉色白,卻還勉強鎮定的回答我:「恭喜妹妹,立此大功只是其餘各門仍舊被南軍猛攻,情勢吃緊,現在連母妃,都已親自上城助戰了」
我沒有表情的笑了笑:「哦?王妃將門之後,果然英風颯爽,令人敬慕。」
朱高熾臉色陣青陣白,欲言又止,我淡淡看他一眼,懶得和他多羅皂,「李景隆很快就會退兵,你若不放心,」我回身命楊熙:「你帶兒郎們,立即趕往順義門,會合梁明,打退南軍,記住,手段要狠要快,殺人要少要精,要殺得南軍猝不及防,殺得他們狼狽奔逃,只要這些敗兵倉皇回營,再加上剛才慘敗的瞿能的那一路,以李景隆膽怯懦弱的性子,定不敢冒進,定會立即撤軍。」
楊熙領命,帶著五百騎一陣風似的去了,朱高熾大喜,追著問我:「妹妹,今日你居功甚偉,父王回來,我一定好好為你請功」
人影一閃,打斷朱高熾的絮叨,近邪冷冰冰的出現在朱高煦身旁,一把將他拎開,遞給我一個紙卷。
我接過看了,隨即掌心一揉,紙卷化為灰煙。
這才回答朱高熾:「多謝多謝,此事免提,李景隆退兵後,我還要出去一趟,此間有兩件事是當務之急,世子請務必辦妥。」
朱高熾驚聲道:「妹妹要出城麼?那此間事」看見我臉上神色,頓時知機的閉嘴,「哪兩件事?」
我道:「重修彰義門不用我說了,第二件猶為重要,明日起,全城百姓擔水上城,往城牆潑水,潑得越多越好,務必要將城牆全部潑滿,不能遺漏。」
朱高熾愣了愣,瞬間領悟過來,喜道:「好主意,這北地嚴寒,潑水成冰,一旦凍成冰牆,南軍無處攀援,雲梯也架不住,如何攻城!」
當下轉身,喜滋滋的吩咐去了,老遠聽得他威嚴大聲令:「傳我命令,所有百姓」
隱隱聽得底下一片讚頌英明之聲,擁著志得意滿的朱高熾遠去,我若無其事的一笑,向近邪道:「師傅,城中水源沒事?」
近邪答:「沒來得及。」
我皺皺眉,卻一時沒想清楚索懷恩如何沒能在城中破壞水源,此人當初初見,我便感覺不佳,陰狠有餘寬厚不足還是小事,關鍵目光不正,胸中不正則眊焉,古人誠不欺我。
稍候自然要囑咐山莊暗人查探索懷恩來歷,此時卻不是要務,我對著近邪歎了口氣:「師傅,老頭忒不厚道。」
近邪神色不變,他自然看過紙捲上的內容。
我冷笑,磨牙,「老頭還真是胡鬧,由得沐昕胡來,居然還要瞞著我,也不想想,沐昕真要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舅舅?」
然而這話一出口,卻又覺得心內一窒,那日險險誤傷沐昕確實令我驚惶害怕,可我真的僅僅是如我口中所說,只是害怕沐昕出事會辜負舅舅對我的恩情?抑或有些別的什麼畏懼,令我分外憤怒不安?
想到此處,頓時氣息一岔,連聲咳嗽,近邪看了我一眼,面無表情,「打昏他,捆回來。」
呃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
再次歎氣,我道:「師傅,城中大局,勞你照看,李景隆今夜明日,必定撤軍,我要趁著他撤軍慌亂無人注意之機,找回沐昕。」
狠狠咬牙:「他若不肯回來,我就真的打昏他!」——
李景隆果然是個庸才,接連兩路慘敗立即慌了手腳,估計沐昕也起了推波助瀾作用,李景隆忙不迭的下令撤軍,後退十里,鳴金之聲響起時,北平城上軍民沸騰,相擁而泣。
我雙手合十,感謝黃子澄,千挑萬選了這麼個人才曹國公,否則哪怕隨便換個平常能力將領,光憑這五十萬大軍,就算一人吐口唾沫,也夠給北平下場雨,只要中規中矩以兵力壓近,縱我有通天之能,北平亦絕無可乘之機,更遑論被逼退了。
南軍撤退之時我悄悄喬裝,混在南軍中出了城,眼見退得混亂無章,大恨北平兵力過於薄弱,無法追擊,否則定可給予李景隆痛擊。
李景隆跑路的能力和他嫉賢妒能的水平差不離,他下令後退十里,自己當先跑了個痛快,沐昕既然是他的謀士,自然跟著一起走,我只須盯著最前方的元帥大旗就好。
十里路程,稍瞬便到,又一陣亂哄哄的紮營,李景隆在眾人的圍護下騎馬巡視軍營去了,我注意了下他身周沒有沐昕,頓時暗喜,趁守衛交錯換班的時機,一閃身,點倒帳後兩名親兵,閃身進了大帳。
帳內厚毯絨絨,紫銅鏤花鼎爐內沉香淡淡,雖是軍旅,陳設卻也頗為講究,我面上掠過鄙棄的神色,抬眼便看見頂頭右側堆滿軍報的紫檀黑漆長几旁,斜斜坐著那清瘦的青衣男子。
他靜靜看著我,平凡的容顏上,卻有一雙屬於沐昕的眼睛,明若深水華光掠影,有遠山的靜好和碧湖的幽遠,一轉目便是一抹清致的風神。
我勉強的笑了笑,揭下面具,又迅戴上。
沐昕呆了呆,突然扔下軍報,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想也不想的拉住我手:「懷素,果然是你?你那天你受傷了是不是?還有,那日離開紫冥宮時,你好像也受了傷?給我看看,你要不要緊」
邊說邊對著我上下打量,反反覆覆確認我是否無恙,全然忘記了此刻兩人都還在敵方軍營,這是我們自紫冥宮一別後第一次正式見面,這段時間,我擔心他的毒傷和下落,他擔心我的被挾持被圍困,前夜匆匆一唔,更是意料之外,差點鑄成生死之局,兩人都為彼此惴惴不安,如今終於得見,自然有滿腔言語想要訴說,哪怕身在險地也一時忘卻,我看著這清冷少年難得的喜形於色,不由心中微熱,忍不住抿嘴一笑,「沒事,倒是你沒事吧?」
沐昕一笑,明亮的雙目中泛起欣悅的光彩,越如星光朗燦不可逼視,「你那一指手下留情,不過皮肉小傷,可恨瞿能無恥,不過」
「今日總算報一箭之仇。」我倆異口同聲說了出來,忍不住會心相視一笑。
這笑容令我心中溫暖,只覺眼前的少年,清瘦而無限堅韌,微冷的手隱蘊莫名熱度,似可觸及內心深度某一曾經熱而復冷之處,微帶清冷的笑意,如無聲長風,掠寂寂空山,令深雪漸融,春草生,葳蕤繁盛,一碧千里。
然而此時不是感歎之機,對面,沐昕已從初見無恙的驚喜的清醒過來,立即推我:「你怎麼孤身一個人到這裡來了?還不快走!這裡危險!李景隆隨時可能回來,被現了就糟了!」
我點點頭:「是很危險,難道你不危險?沐昕,北平危機已解,你已經幫了我大忙,我不能再任你留在這裡,稍有不慎你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無論如何,今天你要離開。」
沐昕搖頭,道:「懷素,李景隆現在對我還算信任,而且他只是暫時退兵,而且我還沒能接觸到最機密的軍報」
他突然懇切的拉著我:「懷素,你先回去,我很快就回來,我誓,我定然安然無恙的回來……」
我不動,任他險些拉破我衣袖,甚至在一旁青木長椅上施施然坐下來:「好,我走。」
沐昕狐疑的看我,臉上明明白白寫著不相信。
「但是,」我無奈卻堅定的一笑,「我必須和你一起走,你若不走,今日我就叫李景隆把大帳讓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