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八月,京外驛道。
一行人策馬飛馳在火辣的陽光中,長長的身影在黃土驛道上拉出深黑的弧線。
我改了男裝,穿了身實地紗袍,戴了斗笠遮住面容,一騎當先。
前方,一座茶棚在望,在這灼烈得連土地也似要曬裂的午後,其存在不啻於意味著舒適的休憩和沁涼的茶水。
勒馬回韁,我望望天際火熱的太陽,拭了拭額角的汗,道:「歇歇吧,這天,熱得死人。」
身後兩名男子沉默的應了,各自下了馬,一前一後,把我夾在中間,走進茶棚。
我忍不住無奈一笑:「兩位尊者,真不知道你們防了這一路累不累,你們教主的禁制天下無人可解,我失了武功,還能怎麼樣?你們怎麼就耐得住,這許多天連話也不和我說呢?」
那兩人互視一眼,如前照舊般,給我張毫無表情的臉。
我歎了口氣,環顧四周,背對我一桌已有幾個人佔據了位置,我淡淡掠過一眼,注意到其中有人神光內斂,身手不凡,明顯是內家高手,微微一怔,目光又在背對我的一個青年的腰上停留了一瞬,卻也不想多管閒事,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招手喚來小二:「涼茶,越涼越好!」
頓了頓,我道:「四個人哦,你別少算了。」
小二怔了怔,掰著手指頭算了又算,摸頭,「明明是三個人啊」
話音未落,呼的一聲。
一條人影從天而降,穩穩坐在我身側。
有人輕微的咦了一聲。
我就當沒聽見,提起茶壺,滿滿倒了一茶杯:「師傅,慢些喝,喝太猛,激得內熱收心,反而不好。」
近邪斗笠下的臉毫無變化,端起茶仰頭一飲而盡。
我搖搖頭,無奈的灌了口茶,開始第一百次低聲下氣的勸說:「師傅,你回山莊去罷,或者遊歷天下也好,我真的沒事,我不是被逼去京城的,我有我的打算」
近邪開始牛飲第二壺茶:「高興!」
我苦笑:「是是是,你高興,可是師傅,等到了京城,你難道還能跟我到皇宮不成?你武功再高,也不能抵擋那許多大內高手和京軍啊……」
近邪這回乾脆不理我。
我歎氣,低聲道:「師傅,我勸你回去,是有原因的,你也知道,皇帝換將了,換了李景隆,這傢伙雖是扶不起的阿斗,但他麾下兵力號稱五十萬,父親目前的實力只怕不是對手,師傅,我想請你」
「這裡有家茶棚,走,去喝茶!」
馬蹄聲疾起又收,刷的停在茶棚前,我抬眼看去,是一群揚鞭的少年,隨從如雲,紫轡金鞍,馬蹄踏破溪雲岸草,繚亂風光,夏風掠起華貴的袍角,眉目間笑意洋溢,意態飛揚。
馬鞍上大多墜著獵物,想是去那郊外縱獵歸來的京城子弟,
他們看見這路邊茶鋪,吵吵嚷嚷下馬,嬉笑著擁進,那些跟隨的健奴豪僕趕忙呼叱著安排座位,叫喚小二,擦拭桌椅,小二被使喚得暈頭轉向,一時熱鬧非凡。
一行人將桌子坐得滿滿當當,有人拍著桌子叫上茶,一個白面少年掏出墨綠松綾汗巾拭汗,笑道:「齊兄,京城神射之名果然不虛啊,今日收穫,屬你最豐了。」
那齊公子形容瘦削,滿面傲然之氣,聞言輕輕一曬:「吳兄過獎,不過彫蟲小技耳。」他說著「彫蟲小技」的謙虛之辭,神情間卻一點也沒有謙抑的意思,想來對自己的射藝,也自負得很。
這時另一少年接口道:「以齊兄這等絕妙箭術,只用於狩獵取樂實在是大材小用,如今國家正逢多事之秋,燕逆猖狂,聚兵北地意窺國器,齊兄武功蓋世,若能投身軍中,討伐逆賊,笑傲千軍,不亦快哉!」
立有一人接口道:「笑話,齊兄堂堂兵部尚書的公子,文武雙全飽讀兵書,就算從軍,也必是統帥之職,豈會如那些低賤大兵親上戰場。」
那先前開口的少年窒了一窒,自知失言,訕訕一笑,倒是那姓吳的少年頗為八面玲瓏,立即笑道:「那是自然,不過說到統帥,皇上新拜的統帥李景隆,也是個妙人呢。」
此言一出,眾皆大笑,那齊公子臉上笑容極為譏誚:「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京城著名的浪蕩貨兒,那是個什麼貨色?棲月樓紅牌姑娘們床上滾大的角兒,居然也配領兵百萬登壇掛帥,真是沐猴而冠,貽笑大方!」
這話有些過了,眾人一時都不敢接,靜默了一剎,我耳力好,隱隱聽得我進來前背對我的那一桌,有人極低微的哼了一聲,身形微微一動。
我斜了斜身子,恰看見背對我的青年,輕輕伸出手,按在了那欲站起的威猛男子臂上。
那人立即按捺住自己,垂下眼,掉轉頭繼續喝茶。
我心中一動,凝神看去,午後熾烈的陽光照進來,正照在那隻手上,修長乾淨的手指,骨節纖細,肌膚有種少見陽光的白,一見就知屬於養尊處優,不擅武力的人,中指上一枚奇形古戒,色如黑曜寶光流轉,越顯得貴氣逼人,我還待細細端詳,那手卻已收了回去,只隱約看得見月白鑲金線邊的杭羅衣袖一角,一現又隱。
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緩緩喝茶,一邊聽著那廂議論,剛才的話題太過狂妄,這些貴胄子弟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接下去,有志一同的轉談起花街柳巷風月異事,齊泰的兒子卻頗有些恨恨,一直在一邊冷笑飲茶不語,我略一思索,倒也明白了他的不忿,聽聞李景隆掛帥是黃子澄力薦的,齊泰當初曾力阻來著,這兩人都是先老皇留給皇太孫的心腹老臣,地位相符實力相近,互相不對付別苗頭也是難免,這回算是齊泰輸了一回合,齊家這個傲氣沖天的小子,是替他父親抱不平了。
我這邊思考,那邊公子哥們談起心愛的話題越興高采烈,誰家的歌動人,誰家的舞驚艷,誰家的佳麗多,誰家的賭坊花樣全口沫橫飛揎臂捋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濺了老遠。
我聽得不耐,想想也休息得差不多,便待要走,忽然頓住。
「紫煙館的輕羅姑娘為什麼那麼紅?我看容貌雖出色,也未見得就是京城第一,多半是她那個身世,據說是哪位皇親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哈哈,你們想想,和一位假郡主顛鸞倒鳳,那是何等的心情舒爽?那可真是一笑千金也不枉哪」
「嗤,什麼郡主,老鴇兒招徠人氣胡扯的神秘身世你也信,真要是皇親貴戚,會流落到花街柳巷?」
「這有什麼,皇族子弟,誰沒個花花頭兒?誰沒在妓館有幾分香火情?保不準一夜風流開花結果也未可知,煙花女子,玉臂千人枕朱唇萬客嘗,就有個什麼誰又肯認?到最後一樣是淪落的下場呃,懷遠,不是說你,你可別多心,你們慶國公府家教謹嚴,我們都知道,不過別人家,可就難說了。」
那名叫懷遠的少年笑道:「清者自清,怕你們說作甚,不過說到私生女郡主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我端著茶杯的手震了震。
「什麼事兒?快說快說,你娘經常入宮,和皇室走得近,八成又有什麼好料兒,快說來大家聽聽。」
那少年語氣頗有自得:「叫你們說對了,我還是偷聽娘身邊嬤嬤私下嘮嗑說起的,喏,」他指指北方:「北邊的那個,和咱們打仗的那個,據說就有個私生女。」
「哦!」
「呀!」
「他不是有五個女兒了麼?聽說個個相貌不俗,想不到還私生了一個!」
驚歎聲四起,夾雜著微帶調侃的笑聲。
我死死拉住身側欲待站起的近邪,卻沒有注意到,背對我的那個男子,身子微微顫抖。
那叫懷遠的少年被眾人圍著興致勃勃的打聽,越得意:「說起來真是好笑,誰家的私生女不是藏著掩著,咱們這個燕王倒好,居然明公正面的遞了密折給皇上,要為這個私生女兒請封,皇上也是奇怪,當真就讓她入了宗譜,名載玉牒,聽說還思量著給她一個封號,若不是異變乍起,燕王反叛,只怕這個私生女當真就登堂入室,名列郡主之封,真是皇室蒙羞啊。」
「奇哉怪也,一個私生女,居然也能入了皇室宗譜?那燕王的那個外室,卻又是何等身份?」
「身份?哪來的身份?」那少年譏誚一笑:「左不過青樓館娃之屬」
「砰!」
茶棚裡的所有杯盞,這一瞬間全碎了,亮了一地明晃晃的日光。
「轟!」
那一桌紈褲的桌子突然化為碎末,崩塌,茶水潑喇喇濺了眾人一身,紈褲們驚叫著跳開。
有人被砸了腳,抱著腿直喊,有人慌亂下踩著了碎瓷,尖叫得百里外可聞,僕人們胡亂拔著刀衝了上來,絆跌了地上的碎片翻到的椅凳,滾葫蘆似的又亂成一團。
巨響聲起的同時,我驚跳起來,近邪已不在座位上。
一片混亂中,聽得有人輕聲道:「豎子如此狂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