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兩人已在靜室相對坐下,賀蘭秀川紫底繡金錦袍袖子長長垂地,落出一截雪白手腕,支著下頜,半側頭笑問沐昕:「骰子,抑或牌九?」
沐昕笑道:「在下不擅賭,便是骰子吧。」
賀蘭秀川招了招手,便有從人托著托盤,其上兩個玉蠱,內有各五個骰子,將盤子放在兩人中間,賀蘭秀川笑道:「方式你選,規則便應我定,你沒意見吧?」
沐昕淡淡點頭。
我卻眼瞳一縮,賀蘭秀川果然不同他人,其人冷靜精明少有人及,即使他看出沐昕並不擅賭,自己贏定了,也不曾生出小覷之心驕矜之意,竟是寸步不讓滴水不漏,不因勝算在握而予人任何可乘之機,這般身居高位者少有的自控能力,當真難得。
想到自控能力,我便想到與賀蘭秀川幾乎難分軒輊,當初初見,就以隱忍自控引得我起了殺心的賀蘭悠,果然不愧是叔侄。
想到賀蘭悠,忍不住轉頭去看,他已收了金線,指尖搭在近邪腕上,面色如雪,對外間生的事恍如未聞,我心中一痛,立時轉過頭去。
其時正看見賀蘭秀川道:「易公子,此賭局,你要何綵頭,現在可以提出來了,只是,聰明人便莫要獅子大開口。」
沐昕白衣如雪,在月色下清冷絕倫,神色也淡如涼水:「但求三日內,紫冥教不對我們四人下手。」
賀蘭秀川略一思忖,笑道:「好,不過我也有要求。」
「請講。」
「你若輸了,我給你一個時辰逃走,如果還是被我抓著,你便得將令友下落,詳細告訴我,包括……」賀蘭秀川眼風在室內飛了一圈:「那個我找了很久,卻一直無法找到的密道的入口!」
他笑吟吟看著沐昕:「如何?一個時辰,我很寬鬆了。」
我皺皺眉,沐昕如果不擅賭怎麼辦?輸了,說出我們下落無妨,但定要扯出賀蘭悠辛苦瞞下的教中密道,這密道絕非普通密室,內裡定有紫冥教重寶,是賀蘭秀川必得之物,如果就這樣洩露,我怎麼對得起賀蘭悠?
卻聽軒轅無轉述的聲音,正合沐昕此刻神情,如此堅定:「好!」
我喃喃道:「難道沐昕真的擅賭?」
軒轅無一聲冷笑:「我看我們的至寶密室要不保了。」
我轉頭看他一眼,淡淡卻堅定的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拖累少教主和閣下的大業,無論如何,不會洩露密道所在。」
軒轅無冷笑,指指水屏:「可惜我只相信我的眼睛,我只看見某個根本不擅長賭的傻子拿少教主苦心掩藏了多年的重要地道作賭注,去挑戰賭術無人可及的賀蘭秀川!」
他冷聲道:「如果不是知道你們確實是一起的,我真要懷疑,這是故意要設局挖出密道所在的奸細!」
我斬釘截鐵的道:「絕無可能!」
軒轅無淡淡道:「你自然相信那小子,可惜,我卻不敢相信。」
我寒聲道:「軒轅尊者,我以性命作保,如沐昕洩露你這密道所在,我便自裁以謝!」
軒轅無一震,定定看了我半晌,忽地一撇嘴:「我要了你的命,只怕有人就要要我的命了,這誓,不也罷。」
我被他氣得心堵,恨恨轉過頭去,正見沐昕望著那骰子,笑道:「教主的賭具如此精巧,可否借我一觀?」
賀蘭秀川目光一閃:「易公子是懷疑我這骰子有問題,要親自查驗?」
沐昕笑而不語,竟是默認了。
侍立的從人們都顯出怒色,賀蘭秀川倒不生氣,道:「謹慎些也是應該的。」手勢優雅的一讓:「請。」
沐昕緩緩拈起骰子,一顆顆看了,他玉色的指尖拈著同樣玉白的骰子,一般的雪色耀眼,精緻感覺,那光滑圓潤的骰子在他指尖滴溜溜翻轉,映著月光,如靈犀之珠。
我的目光,頓時亮了。
隱約明白了幾分沐昕的用意。
沐昕將兩個蠱裡的骰子都一一看過,放下,歉意的笑笑,又推回桌中。
賀蘭秀川也不多話,笑道:「比點數罷。」突然手掌一按。
五粒骰子立時被他掌心吸起,停在半空。
賀蘭秀川的姿勢如此優美,正合了「手揮五弦,目送歸鴻」的意境,他手指連彈,骰子流星趕月般接連飛出,後一個撞上前一個,再後一個撞上先前那個……
然後撞上來的那個突然一拐,啪的一聲斜嵌在了第一個的側面,而追上來的第三個被第四個一擊,一拐再一拐,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嵌入另一側……
我挑起眉毛,不會吧,賀蘭秀川就這個伎倆?雖說暗器手法登峰造極,可這畢竟不是比暗器,而獨步天下的賭技,就是將骰子全部撞碎?
軒轅無卻在搖頭:「別小瞧了賀蘭秀川。」
其時五顆骰子在半空中俱都撞在一起,卻都未碎,而是邊角嵌邊角,團成了個多角的物體,賀蘭秀川掌心一抹,衣袖一拂,骰盅立時閃電飛起,啪的一聲將那形狀奇怪的骰子蓋下。
軒轅無和我神色都動了,我們目力都不差,早已看出先前賀蘭秀川掌心那一抹雖然動作迅捷如電,但在那瞬間,骰面上的點數已被抹去!
賭小!
軒轅無喃喃道:「教主又動玩心了麼?他就是在放水啊,不過是個零點,只要你那朋友以內力抹去自己的骰子點數,最起碼可以掙個平局,這還玩什麼?」
我皺了皺眉:「如你所說,別小瞧了賀蘭秀川,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
此時賀蘭秀川悠悠笑道:「易公子,賭大賭小,不用我說了吧?」
沐昕深深看了賀蘭秀川一眼,取過了自己的骰盅,他倒不用花招,老老實實搖了一番,將骰蠱放下。
軒轅無看得連連嘖嘴:「嘿!不用看也知道這小子根本沒賭技,西寧衛三流賭場的莊家也比他強一大截!」
有從人上前掀盅。
賀蘭秀川面前盅內,奇形怪狀的骰子露在外面的邊角一色雪白平滑,毫無點數。
沐昕的盅內,五粒骰子早已粉碎,只留一堆粉末。
平局。
當真如此?
軒轅無和我對視一眼,突然苦笑一聲:「上當了。」
長笑聲裡,賀蘭秀川衣袖拂出,原本深深嵌在一起的骰子突然如被外力牽引,竟一粒一粒,緩緩分開,穩穩停在半空。
俱都完好無損!
只除了最初那個被其他四粒骰子嵌入的那顆,四面皆毀,其餘四粒,展露在外的三麵點數俱被先前賀蘭秀川迷惑人的那一抹抹去,剩下有點數的那面,都是六點!
二十四點!
賀蘭秀川的笑聲如此愉快:「我有說過我要賭小麼?」
我磨了磨牙齒,痛罵:「狐狸!」
心裡卻暗暗凜惕,賀蘭秀川果然狡猾,甚至深諳心理戰術,他最後那一抹完全是故意為之,為了將眾人思緒引入歧途,以為他是賭小,並且也用含糊的語言暗示,讓沐昕自己以為一定是賭小,其實回過頭來一想,他確實沒說過一句賭大賭小!
軒轅無沮喪的道:「完了,完了,少教主苦心不保了……」
我沒理他,一直盯著沐昕,這小子還是這麼鎮定,難道……
賀蘭秀川明艷妖魅的瞳仁深處,倒映著紫冥宮眾人得意的笑容,他玩味的盯著沐昕,風度閑雅,緩緩一讓,示意:快逃罷!
眾人勝算在握的灼灼目光注視下,沐昕卻動也不動,緩緩綻出一個清淡笑容。
他突然俯下身,對著自己骰盅輕輕一吹。
笑聲戛然而止。
賀蘭秀川和美的笑容第一次僵在了臉上。
骰粉散盡,粉下,五顆骰子的表層薄薄貼在盅底,五個六點!
我忍不住一笑。
沐昕好心智,竟已猜出賀蘭秀川手段絕不止此,他震碎骰子之前,便鏟下了有六點的那一面的表皮,而將其餘部分摧成粉末,蓋在了表皮上。
你迷惑我,我亦糊弄你!
「啪」重重一巴掌擊在我肩頭,軒轅無目光閃動笑得痛快:「姑娘,我給你和那位沐公子道歉了!先前我隨便疑人,是我的不是!這小子,還真是個厲害角色!佩服!」
我斜身一讓,笑道:「尊者也是關心則亂,晚輩們不會在意,只是,」我頓了頓,先前那個模糊的念頭湧上,在腦海裡漸漸清晰,我終於確定了沐昕到底想做什麼:「前輩,你且看著,好戲還在後頭。」
此時賀蘭秀川僵掉的笑容又漸漸化了開來,輕輕拍了拍肩頭對沐昕齜牙的雪獅,他笑得越嫵媚:「好手段,賀蘭秀川今日居然也栽了觔斗,你贏了,三日之內,紫冥宮上下,無人會難為你一行人!」
沐昕微微欠身:「教主一言九鼎,在下謝過。」
「只是,」賀蘭秀川笑咪咪以手托腮:「本教主累了,打算就在這裡調息幾日,」他轉頭吩咐手下:「取我的琴過來,我今天才覺,我的好侄兒這裡別有洞天朗月清風,佳景當前,怎可錯過,當焚香操琴,一慰胸懷……哦,易公子,你和貴友儘管自便,恕本教主不陪了。」
「混賬……」學完這句話的軒轅無立即破口大罵:「奸詐的老小子,你守在門口,我們怎麼出來!」
我失笑:「人家沒違背諾言啊,三日不追索,坐在這裡不動該行了吧?好個賀蘭秀川,居然沒被氣昏頭,反應迅手段毒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啊。
賀蘭秀川料定密道出口便在室內,他賴著不走,就是逼我們自己選擇,要麼為活命暴露密道所在,及時逃出,要麼被堵死在密道內,白白浪費沐昕辛苦賭來的三日逃命之機!
這樣的兩難境地,他須臾談笑間便逼了出來,端的是好心智,可惜……
一抹淡笑不能自己的浮在我臉上。
身側,軒轅無奇怪的看我:」你笑得好奸……「
我一揚下巴,示意軒轅無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