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笑過一場,我慢慢安靜下來。
既然內心不能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就讓義與道指引我的行為罷了。
狠了狠心,不再著意去聽那明顯內傷沉重的咳聲,我毅然轉身,向身後走去。
推開沐昕的門。
他靜靜躺在床上,我的開門聲並沒有驚動他。
就著月光,我毫不意外的現他臉色通紅,呼吸粗重,渾身灼熱如火。
他果然高燒了。
外感寒邪,陽微陰弦,若是早些散了,也許不致病勢來得如此兇猛,然而他過於倔強,竟不肯在人前洩露絲毫,硬撐著若無其事,直到一人睡下時才顯露出來。
若不是先前我有了警覺,特特不去睡在這等著,他這一夜燒下來,不知會是什麼後果。
我歎一聲,心知他疾病突生也有我的責任,探出手,扶起他,先餵服了外公給我備下的清心玉露丸,散寒毒是最好的,待得他氣息漸穩,便為他驅除寒毒。
良久,感覺到灼熱逐漸褪去,我收了手,扶沐昕睡下,輕輕替他蓋好被子。
月色寒涼,映上孤枕,我盤膝坐在沐昕身邊,靜靜端詳他的氣色,沐昕身體底子不錯,風寒並不能完全擊倒他,此刻他潮紅已退,呼吸平穩,唯眉間依舊輕蹙,似有無限郁色難解。
緩緩伸出手,我欲撫上沐昕眉端,這一刻的他寂寞而脆弱,渾不似平日裡清朗風華,令我不自禁的想要安撫。
指尖將要觸及他的眉尖。
卻聽他喃喃道:「懷素……」
我一驚,飛快的縮回手,他醒了?
沐昕卻並沒有醒,只是輕輕囈語:「懷素,都是我的錯……你怪我,所以離開了是不是?」
「懷素……我太傻,我明明喜歡你……很早就喜歡,可我竟然不知道……」
「懷素……」
「懷素,我來陪你,你一個人,睡在那地下一定很寂寞……」
「懷素,不要死!」
他突然開始掙扎,縱在夢中亦滿面驚惶,驚惶著我的離去,他沉陷在七年前離別的噩耗裡不能自拔,那些深藏的恐懼記憶在病弱時凝化為夢,在夢裡,我因為他的愚蠢任性而鬱鬱死去。
他掌心緊握成拳,滿握一手淒涼。
我伸掌輕輕按住他,在黑暗中沉默感受他的苦痛與掙扎。
久久之後,夜色裡,珍珠般的光芒一閃,有冰涼的液體悄然滴落。
落在沐昕的額上。
他霍然睜開眼。
唯見一室冷月空風——
我仰立在自己房間的窗前,了無睡意,天邊曙色將露,一線霞光漸漸鋪漫,漫長的一夜過去,新的一天,攜著無盡的猶疑與彷徨,姍姍來遲。
清脆而熟悉的鳴聲突然傳來,隨著那聲,雪白的鴿子飛落我掌心。
我取下鴿腿上的竹管,從中抽出那小小的紙卷,展開細讀。
看完後,我將紙卷攥在手心良久,最終內力一運,紙捲碎成齏粉。
本應拿給近邪看的,可最後那幾個字,讓我改變了主意。
在外公手下擅長訊息搜集的能人洋洋灑灑介紹紫冥宮秘辛的大段文字後,是外公龍飛鳳舞幾不可辨的狂草:
丫頭!離姓賀蘭的遠點!賀蘭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苦笑了笑,外公,你智能天縱,心通鬼神,我自然是什麼也瞞不了你去,只是你縱然再信息靈通,再善於推測,你也不會知道,並不是我離賀蘭悠遠不遠的問題,而是,賀蘭悠,從來不要我靠近他。
又有什麼樣的智者能告訴我,要想由心而活,到底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紫冥教上任教主,也就是賀蘭悠的父親賀蘭笑川,驚才絕艷嘯傲天下,卻是個癡迷武功不通世務的武狂,為尋覓散落世間的各種傳說中的秘籍武學,他不惜丟下教務,丟下美妻弱兒,踏遍人間名山大川,去尋那虛無縹緲的至境,最終尋到與否,無人知曉,外公的密信裡,只說他在最後一次回宮時,突然失蹤,隨即,賀蘭秀川接任教主。
從此江湖中,再也沒見過這位行事隨心,恣肆無拘的第十代紫冥教教主。
我冷笑一聲,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與賀蘭秀川怕是脫不了干係罷?
想起那個容色比女子更媚更艷卻毫無粉膩之態的賀蘭教主,我的心緒立時煩亂起來,要如何才能既解了師傅的毒,又能安然出了大紫冥宮?
正思量處,忽聽得賀蘭悠的聲氣,穩穩笑道:「懷素,這麼早。」
我霍然回頭,便見未閉的門扉處,賀蘭悠長衣大袖,銀環束,微笑佇立在仲夏高山深谷尚算柔和的早風中,眉如翠羽,目閃流星,整個人,明珠般熠熠生輝。
這番神采奕奕,哪裡像個竟夜長咳無一時閉眼的傷重之人?
我捺下心中翻騰的思緒,回他一笑:「你也早。」
「自然是早,」他淡淡看我一眼:「整夜聽得有人徘徊不已,只怕也不容易睡得著。」
我怔了怔,知道昨夜那一番折騰竟已被他聽了去,一時又羞又惱,費了好大力氣,才將那燃燒的熱意壓制下去,換了端容:「若是未休息好,還是回房安然高臥罷,我可不希望你在替我師傅解毒時睡著了。」
話雖如此,我仍在細細端詳他,他雖盡力扮得容光煥,可聲氣裡的虛弱,臉色的蒼白卻難以完全遮掩,我不知道解毒需要耗費他多少精力,只是他現在不及全盛時期的三成,三日解毒,當真能支持得了?
賀蘭悠卻笑得渾然無事:「你放心,我既應了,便能做到。」
我深深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便事不宜遲。」——
我們一行三人跟在賀蘭悠身後,進了他的前院,賀蘭悠揖讓有禮的請我們坐了,老僕端上早膳來,俱是山野之物,倒也清爽可喜,各人卻是心中有事,食之無味,我從筷子縫裡看了沐昕幾眼,他有一挑沒一挑的心不在焉,半天碗裡清粥也未下去半點,我皺皺眉,想勸他多吃些,卻最終什麼也說不出口。
經了這一夜,我,沐昕,賀蘭悠之間原本勉強維持的太平無事已被尷尬的現實擊破,饒是我自負聰敏,也解不得這情網塵絲,有生以來第一回,只能做了無用的逃兵。
只覺得堵心,我也很快放下筷子,一直沉默的近邪突然問賀蘭悠:「解毒後我能恢復幾成?」
賀蘭悠笑道:「若有兩個時辰靜坐調息,當可恢復八成,若無,頂多五成。」
近邪點點頭,轉向我道:「我是你師傅。」
我登時大為頭痛,知道他要說什麼,立即把話先堵上:「我知道是師傅,但若亂命,我亦可不受。」
近邪扯了扯嘴角,大約極是痛恨我的反應敏捷:「我說了算。」
我搖頭:「這個不算,師傅,別動什麼為我斷後之類的念頭,我們辛苦來到崑崙就是為了你的命,你卻如此不當回事,難道我的一番努力就全白費了?」
近邪冷哼一聲,卻聽一直沉默的沐昕道:「懷素,若是賀蘭教主要留下你,你就和尊師和方姑娘先走罷,我武功雖然不濟,倒也可擋上一陣。」
我將筷子輕輕一擱,擊得碗盞丁玲一聲,盯著沐昕眼睛:「一起來就一起走,誰也別動什麼捨身的傻念頭,做人質也未必要緊,你忘了,也許故人會記舊情也說不定。」
當著方崎的面,我不願說出允炆的名字,不願洩露身份,父親號稱是勤王之師,其實誰都知道他是反了,我也算個反賊之女,我自己不要緊,可不能害了沐昕和師傅。
這裡的故人,自然是允炆,那個荷塘邊涼風中微笑說要等我的少年,我不相信他會殺我。
沐昕卻在搖頭:「懷素,人是會變的,巨大的權勢和無上的地位,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心性。」
我不想爭辯這個問題:「也許沒那麼糟,也許我們會來得及。」我轉向賀蘭悠,他一直在微笑聽我們說話,眼色清如雪黑如夜,如此分明,卻又模糊得看不清任何真實思緒。
見我看他,他果然給出個溫柔的笑容:「是的,也許,不過,諸位不可抱持太大希望。」他轉向近邪,微微一禮:「請隨我來。」
我隨之起身:「我和師傅一起。」
雖然不願承認,可我知道,我並不信任賀蘭悠,畢竟,師傅現在這模樣就是他害的,誰知道他是真心肯為師傅解毒,還是會再害他一次?
賀蘭悠笑容不改,深深看了我一眼:「悉聽尊便。」——
我真沒想到,賀蘭悠那間簡樸的內室裡,居然別有洞天。
賀蘭悠輕輕在榻上一拍,以我眼力,竟也未來得及看清機關何處,便見床板翻開,露出個黑黝黝的洞口,有石階級級逶迤而下,洞內似燃有燭火,有隱隱微黃光亮閃躍。
沐昕和方崎不放心我們,也想跟下去,賀蘭悠攔住了:「還得你們在外面給守著,若有什麼不妥,」他指指床邊一個看來很像裝飾的銅環:「輕擊三下即可。」
賀蘭悠當先下了洞口,他的聲音在不算寬闊的洞中傳來,聽起來卻頗遙遠:「兩位,請務必每隔兩級台階落腳,否則會引動機關。」
我們依言下了,直到落地,我回身看了看,洞口已無聲掩上,我笑笑:「賀蘭公子,看這機關佈置,想必底下布的是連弩箭吧?」
賀蘭悠聲音毫無驚訝:「自然瞞不過你。」
密道很幽深,兩壁森黑如鐵,隱隱聽得水聲,水聲裡夾雜著奇異的細碎之聲,幽遠飄忽,聽來有如鬼哭,兩側點著牛油蠟燭,但不知為何,光線依然似明似暗,越映得大袖飄飄前行的賀蘭悠身形詭秘,不似人間中人。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密道裡徘徊盤旋淡淡血腥氣息,那些昏黃的光線裡映出的重重影像如同地獄魅影,扭曲猙獰,變幻森然。
我並不懼鬼神,卻直覺的對這密道心生畏怖,這裡有種神奇的暗黑魔力,令進入的人喪失心神。
冷汗微微沁出,我靠師傅近了些,喃喃道:「這崑崙千年凍土,如何能開鑿出如此規模的密道?那要花費多少人力物力?」
前方的賀蘭悠,聽到這話背影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過了一會,才聽到他答道:「此地是紫冥宮三大密地之一,自建教初始便有的,至於建造的秘密,恕我無法奉告了。」
我勉強一笑:「無妨,我也沒興趣知道。」
路彷彿長得沒盡頭,其實不過是怖由心生而越難捱,似是很久之後,方聽得轉過一個彎的賀蘭悠輕輕一笑:「到了。」
我停下腳步,眼前豁然開朗的景象令我一怔。
而突然出現的那幾個人,更令我呆在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