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傾天下 正文 第二十三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二)
    我小心的繞過那些橫陳壘積的屍體,走到他身前,一眼看見當中一具男屍,雖然燒得殘破,依然可見身軀高偉,肩闊體寬,身著冕冠玉圭,袞服九章,竟是親王朝賀謁廟時的正統冠服。

    他臉上還算保存完好,卻沒有那些人慘烈呼號之態,面容平靜,只是眉宇間微帶悲涼之意。我看著他如此端肅從容就死,毫無驚惶之態,心道不愧是百戰將軍,文武全才的湘王朱柏。

    只是這般情狀,可以說明湘王宮慘劇並非遭襲,竟是有計劃的自殺,是什麼樣的變故,能令先皇皇子,天潢貴胄的湘王走投無路,選擇這樣慘烈的結局?

    那少年此時已直身而跪,喃喃撫屍流淚,那裡是一具年輕的男屍,也是正裝品服,神態平靜,眉目間看來和朱柏有幾分相似,那少年不住低聲道:「子望,子望,你如何就這麼…」

    火光殘影裡,他背影清瘦,肩頭顫動,我心中慘然,幾乎便要落淚,然而終究是忍住了,不忍再見他如此,轉頭他顧,想尋尋是否還能找到倖存者,卻聽到身後那少年突然一聲悲號:「子望!沐昕來遲了!」

    「沐昕!」

    我大驚,立即轉身,正要拉住他問個明白,眼角卻覷見屋頂一處巨梁,終於耐不得這長時間的灼燒,從中斷裂,轟隆一聲,半截橫樑,挾著火焰,直直向沐昕砸下!

    沐昕正沉浸在悲傷中。竟是毫無察覺,一動不動。

    「刷!」

    銀光閃過,流電飛彈,飛快的在沐昕腰上繞了一圈,我手腕一振,輕聲一喝:「起!」

    火焰如流星不斷墜落的殿宇裡,沐昕應聲而起,長飛揚,一路倒退飄落我身側。

    幾乎在他身體剛離開險地的瞬間,橫樑便立即狠狠砸落,頓時將那些屍體再次猛烈燃燒。

    沐昕驚呼一聲,便要撲上,我手腕一扯,生生將他拉住,厲聲道:「死者已矣,終化飛灰,你看開些!」

    他渾身一震,背對著我不再動彈,良久,才喃喃道:「燒了也好,下輩子,莫再托生帝王家罷…」

    此時火勢再起,愈猛烈,熱焰已經逼得人站立不住,賀蘭悠的袍子雖是好東西,阻隔了很多熱氣,但畢竟不是金剛鐵甲,我心知再不走只怕真要永遠留在這裡了,當下不再遲疑,一把抓住他衣袖,喝道:「走!」

    沐昕黯然一歎,正待隨我縱起,突然面色一變,大喝道:「小心!」

    猛撲過來一把將我按倒,他情急之下用力過猛,自己也收勢不住,兩人立即栽倒,骨碌碌滾了出去。

    身後傳來重物落地聲響,我驚魂未定,回頭一看,是我身後的一扇紫檀鏡架,因為支架被燒燬,倒了下來,我只顧著擔心樑上,卻全然沒注意到身側,幸虧沐昕站在我對面,看了個明白。

    我舒了一口氣,勉強笑道:「這下好了,咱倆各救對方一命,也算扯平了。」突然現我仍在他懷裡,兩人肢體絞纏狀極曖昧,不由臉上一紅,趕緊要從滾燙的地上掙扎起身。

    沐昕緩緩放開了手,目光卻緊緊盯著我,竟次漸漸泛起淚光,我起來了他卻依然不知道動彈,喃喃道:「難道剛才我已經死了,所以我見到你了?。」

    我怔一怔,突然覺得臉上有些怪異,摸摸,果然,面具在剛才跌倒的時候已經掉了。

    沐昕呆呆看著我,容色雪白,清澈如水的眼睛裡滿是迷茫,那憂傷如此深邃,幾乎令我失神。

    「懷素,你果然生魂不滅,我想了很多次你長大的模樣,想要在來生遇見你時,能夠一眼就現你,你卻比我想像的更美。」

    「原來我死了,就可以這樣看見你,我真是錯的很愚蠢。」

    「我應該早點陪你去的。」

    「你的死本就是我的錯,我卻貪生了這許久。」

    他緩緩伸出手,微涼的手指輕輕觸及我臉頰,如同撫摸絕世奇珍:「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我閉了閉眼,無法令自己忽略他語氣裡的無限深情,只覺得眼底酸澀,心底淒然,當年活潑明朗,驕傲倔強的少年宛然近前,一顰一笑如此清晰,我突然明白了為何見了他感覺熟悉卻又無法一眼相認的緣故。

    少年時的沐昕明亮如陽光,清朗而乾脆,逼人的銳氣裡隱藏幾分小小的可愛彆扭,如今的他清朗乾脆依舊,卻憂鬱如月,冷漠如冰,當年的溫暖熱力,早已被那些長久的悲哀與自責打磨得,蕩然無存。

    留在記憶裡的少年,變化已經大得令我不敢相認。

    難道,他一直認為是他的魯莽害死了我,並一直背負著這沉重的罪惡如此生活了七年?

    因此成為了今日外表孤傲冷漠,內心溫軟蒼涼的他?

    到底是誰更殘忍?

    是我,還是那個醉臥孤墳的少年?

    ……

    我的淚終於越過眼簾的隔閡,緩緩滴落,落在沐昕的臉上,他蘧然一醒,輕輕伸手去摸那滴淚,對著火光仔細端詳,癡癡道:「懷素,有你此淚,沐昕死而無悔。」

    沉思了一會,突然抬頭看我,詫異道:「懷素,我沒聽說過鬼會流淚。」

    …………

    我怒從心起,這人小時候不是非常精明的嗎,怎麼越活越糊塗,連是人是鬼都分不清,還要在這危險地兒夾纏不清,眼見火勢熊熊,吞吐著逼近,再不走就做了一對烤雞,哪裡還有耐心再和他羅皂,銀絲一卷,扯了他就走。

    「是人是鬼,出去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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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身法靈捷,沐昕的輕功也不弱,兩人幾個起落,已出了火勢包圍中的湘王宮。

    乍一從熾烈的環境裡來到清涼的地界,兩人都覺得面目一暢心神大松,夜風涼涼的吹過來,那驚魂一夜的燥熱,險惡,無措,悲涼,熊熊烈火殷殷血跡,都似瞬間被吹得消逝無蹤。

    然而誰也不能當什麼都沒生過。

    我和沐昕,齊齊轉身看向那昔日華美卻注定要毀於今朝的王宮。

    宮殿在烈火猛烈摧殘下漸漸傾頹,透過已被燒燬的半扇宮門,可見廊柱半毀,門戶歪斜,祝融肆虐處火痕斑斑,卻不知來年,是否會有有新的野草從這斷壁殘垣間生出,以一片片碧油油的明亮,於風過時飄搖擺動,瑟瑟作響,猶如萬鬼齊哭。

    火紅的朝陽漸漸升起,沉艷的顏色,透射在只剩半座的宮牆照壁上,如潑灑了一壁的鮮血。

    繁華凋零,白雲蒼狗,世事飄搖只如斯。

    我長歎回,卻看見一線陽光直直射過來,正投在我臉上,為那光線所刺激,我忍不住抬袖擋眼,冷不防沐昕突然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我嚇了一跳,甚至忘記了抽出自己的手,一任沐昕用看奇跡的目光直直盯著我,滿眼的震驚與不可置信。

    心裡一痛再一軟,恍惚裡想起沐晟說起的那個寂寥浪蕩江湖,素衣荊門孤墳的少年,金尊玉貴的侯府公子,清華毓德的功臣之後,一生富貴於指掌之間,原可以活得比誰都幸福都逍遙,然而竟為了少時的一個無心之失,自苦自責如此。

    是他太多情,還是世事太無情?

    歎息著,我緩緩將手覆上他的手,以掌心的溫暖向他宣告我的真實存在:「沐昕,是我,朗朗乾坤下,存在的不會是魂靈。」

    他怔怔的看著我,似是不相信這般的驚喜就如此來到他面前,在那許多年的思念折磨之後,以一個最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出現。

    淚光漸漸從眼底浮現,沐昕喃喃道:「懷素,我真不願這只是一夢中……」

    我心中酸楚,柔聲道:「不是夢,是真實,我就在你面前。」

    他依然恍惚:「可是我做了很多次這樣的夢,每次都無盡歡喜,每次你都這樣對我保證,然後醒來後依然是冷月寒窗……」

    我無力的一笑,實在無法面對他淚光隱隱的雙目裡流掠的悵然憂傷,只好拉過他的手。

    「啊!」

    我滿意的端詳著沐昕手背上那個清晰的牙齒印,血跡正緩緩滲出,忍不住讚美自己糖豆吃得少,牙齒形狀優美,並且咬得力度適宜,足夠沐昕立即認清兇手並不致真正受傷。

    抬頭,我看向沐昕那波瀾與星光交映閃耀的深海般的眸,聲音琅琅:「這樣的保證,你滿意否?」

    沐昕摀住手,定定看著那傷痕,半晌,緩緩露出個微笑。

    這一笑流光碧波,這一笑玉樹瓊花,這一笑生出霽月彩雲,驅散長達七年的漫漫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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