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示意僕人們都下去,坐在我對面,微有些昏暗的光線裡,他的臉看來有很濃的疲憊之色,我心中一軟,想這侯爺只怕也不好做。
沐晟語氣憂慮:「你可知道,皇上繼位後,因畏懼藩王權重勢大,恐危及帝位,聽了黃子澄,齊泰那幫書生攛掇,以齊泰為兵部尚書、黃子澄為太常卿,參予機務,定下了削藩之議。」
我一皺眉:「允……皇上也忒心急了,諸王分封各地,勢力盤踞南北,根基穩實軍力雄厚,又多半驍勇善戰,擅長用兵,當此情狀,縱使削藩,也當徐圖緩之,不可操之過急,他才登基數月,連親信能人尚未尋得幾個,人又年輕,就要動那些桀驁不遜,百戰沙場,死屍堆裡爬出來的叔王?也太……輕率了。」
沐晟苦笑:「可不是嘛,可是皇上內心對諸王存疑已久,可謂如刺在骨不拔不快,登基甫月,便已對周王下了手,突調大軍直撲河南,虜獲周王及其家小,貶為庶人,流放雲南,十二月,有人告代王」貪虐殘暴「,皇上將代王遷至蜀地看管,前幾天,又以」不法事「罪名將岷王貶為庶人。
我皺皺眉:「皇上如此雷厲風行?倒和我印象不符……」想起那個白皙靦腆,善良淳厚的少年,只覺得茫然,為什麼僅僅七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沐晟搖搖頭:「帝王之寂寞,之孤獨,之高處不勝寒,又豈是你我所能揣測,在其位必謀其政,他也是無可奈何。」
我心中惆悵,沉思了一會,也忍不住歎道:「餘下諸王必不甘束手就縛,天下無寧日矣。」
「正是如此!」沐晟一拍手:「周,代,齊,岷諸王連番被貶,此事已令天下震動,諸王惶惶不安,燕王寧王在諸王中勢力最盛聲名最廣,皇上下一個動手的,必是二人之一,前不久,皇上派工部侍郎張咼牧守北平,然後命謝貴、張信為北平都指揮使,北平軍權盡在二人之手,饒是如此還不夠,又命宋忠率兵三萬,鎮守屯平、山海關一帶,鉗制北平,燕王情勢,可謂危矣。」
說完緊緊盯著我,我見他神色古怪,突然想起父親,出入隨從,言行舉止,貴盛不下舅舅,莫不也是諸王之一?
剛想起此處立即怒從心起,乾脆掉轉話題:「縱使亂象初顯,想來也不至於立時便出兵放馬,我一介普通女子,不招惹也便是了,對了,為何不見另幾位哥哥?」
沐晟道:「長兄去年也逝了,昂在京師,至於昕……「他滿臉怪異神色的看著我:」他在為你守墳。」
啊???!!!
西平侯府七年後的夜,與以往的每個夜並無不同,藏鴉別院我的臥房,也陳設如前一模一樣,甚至連我床前束帳的玉鉤上,我曾經淘氣繫上的一串珠子,都依舊在飄搖的燭火裡,出暗暗幽光。
我撫摸室內一桌一幾,觸指冰涼的感覺,終究是沒有人再會溫暖它們了。
沐晟說沐昕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在我的臥房裡呆一整天,誰也不知道他做什麼,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沐昕,乃至沐家人,一直以為我死了。
那年我病重被近邪帶走,舅舅是知道的,但為了避免更多麻煩,舅舅對家人宣稱我已病死。別人倒還罷了,沐昕卻因此大病一場,痊癒後便纏著舅舅,要去上我的墳,舅舅被他纏得無奈,隨便令人弄了個空棺做了個假墳,埋在侯府後山,沐昕去好生祭奠了一場,不知怎的又冒出主意,鬧著要將我遷葬,說我一直不喜歡侯府拘束,嚮往府外廣闊天地,不能生拘束了我,死也困我在這,定要舅舅把遷葬之事交給他,舅舅被逼無奈,為了這小子死心,乾脆找了個女童屍體,裝入空棺,然後就叫這小子自己去搬弄。
沐昕也是個倔小子,竟真的帶了人,遷了「我」的墳,也不告訴任何人,只說山清水秀,「我」定很喜歡,每年「我」忌辰,他便攜了詩書,自去給我守墳,一守就是數月,難得回侯府,沐王府眾人深以為異,卻又不敢直接問這小爺,有次灌醉了他旁敲側擊,才知道,這傢伙搭蘆為居,素衣荊門,就住在「我」墳旁,甚至在天熱的時候,就睡在「我」墳邊!
我抬頭,仰望玉台秋月,看那寒光淡淡穿過朱門庭戶,都說轉眼落盡繁花春去也,人非物逝星霜變,卻不曾想,依然有人將我如此深深記得,想起沐晟說他白衣散,濃酒殘詩,於那遠離紅塵清幽去處,與孤墳對飲,向冷月酹愁,醉至濃處,就地躺臥,縱情悲歌山水之間,又是怎樣的一種悲涼?
……
不知何時,眼角卻已微濕,我拈起那滴淚珠,對著月光照見那剔透晶瑩,只覺悵然無限,萬千思緒,一半煙遮,一半雲埋。
窗外,有人輕輕笑了下。
我一彈指,將那淚揮散於指尖,冷笑抬頭:「你莫非迷上了這樑上君子勾當?」
賀蘭悠坐在屋頂上,正淡淡俯視著我,一天清輝之中,他銀袍委地,黑披散,神韻迷離的容顏不辨悲喜,點漆似的黑眸卻深幽如同蒼穹。
他對我舉了舉手中的酒壺:」我坐的是屋頂,不是房梁。「
我輕輕一躍,坐於他身側:」賀蘭悠,你為什麼不走,你的藥力已經解了,武功也教給我了,我想不出你還有留下的理由。「
賀蘭悠想了想,又現出他那招牌羞澀笑容,我怒道:」賀蘭悠,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你知不知道我一看你這樣笑就心裡毛?「
賀蘭悠奇怪的看我,一臉無辜:」我只會這種笑法。「
我氣結:」你從小是和狐狸住一窩的嗎?「
賀蘭悠目光一閃,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有道奇異的星光流過他眸中,未及看清便已消逝,他卻已悠悠笑起來:「你說對了,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我深深的看他:「賀蘭悠,你的童年,我想未必比我快樂吧?」
賀蘭悠偏頭想了想,星空下他神情無邪而目光幽冷:「自己以為的悲哀或痛苦,未必是真實的,對我來說,我唯一的痛苦就是現在還不能讓別人更痛苦,以前的,不算。」
轉過頭,他用他溫柔的眼波看著我,漫天星芒流轉,盡落在他一人眼裡,瞬間黯淡了耿耿霜河:「至於我為什麼還不走,是因為,我覺得你很寂寞」。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慢跳了一拍,茫茫然轉看去,賀蘭悠秀逸的側面在這夜分外清涼的月色下,如重筆勾勒的水墨寫意般溫潤柔和,我定定看著他,只覺得心底有極淡的溫暖悠悠鋪漫開去,輕而緩的浸潤肺腑,每流過一寸,便多一寸混沌的歡喜。
忍不住微微一笑,忽覺這夜和初見他的那一日般,風好花好,什麼都好,便是這一刻的安靜也很好,什麼都不用說,就靜靜躺在這屋頂,忘懷天地,忘懷這塵世曾給予我的重重憂傷。
很久很久以後,我轉頭去看賀蘭悠,見他神情寧靜,呼吸輕細,似是睡著了,方輕輕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剛才還在沉睡中的賀蘭悠卻突然眨了眨眼,長而黑的睫毛如扇揚起:「天氣這麼好,哪來的風雨?」
……
半個時辰後,我扛了個包袱,一溜煙出了西平侯府,雖然有點對不起沐晟,再次不告而別,可我現在很熱,真的真的很熱,我需要出門乘涼……
馬車不想再要了,我在馬廄偷了匹馬,一路狂奔,很快出了昆明城,一路往江南而去。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裡,然而想起沐昕把那個」我「葬在山清水秀之地,想來江南的可能性比較大些,我總不能讓沐昕真的這樣對著個假墳長久的哀悼下去,找到他,告訴他我還活著,這是我現在必須要做的事。
賀蘭悠在兩個時辰後追上了我,我現他的時候他正悄無聲息的坐在我身後,一臉若無其事表情,手裡居然還抓了把瓜子在磕,看見他,我的紅潮嘩的一下又上來了,無法避免的想起那無意吟哦出的情詩,而他那憊懶模樣更令我惱羞成怒,冷哼一聲,正要把這無賴陰險的小子掀下馬去,卻見他突然和婉一笑,指間一拂,數枚瓜子殼閃電般飛向身後,啪啪數聲,不知擊在什麼東西身上,立時響起數聲悶哼。
我一驚,急奔馳中凝神聽去,只聽的細碎聲響不斷,似有人悄悄退去,卻又有聲響自前方響起,我皺眉:」有人跟蹤?「
賀蘭悠懶懶吐出一顆瓜子殼:」沒事,找我的。「
話音未畢,前方突然亮起數只燈籠,燈籠是很少見的銀色,幾乎與月光混同,幽幽飄蕩在半空中,燈籠裡點著青綠如鬼火的蠟燭,看來便似鬼眼一閃一滅,緩緩逼了近來。
我冷冷道;」這燈醜得很,賀蘭悠,是你滅了還是我親自滅?「
賀蘭悠搖搖手:」別啊,這燈是魂燈,是我教中弟子以精血練成,有召喚攝魂功用,你滅了,叫人家到哪再去練一盞?「
他想了想,抬頭道:」來的是哪位尊護法?賀蘭在此,還請見告。「
一個尖利如絲語調似針的聲音響起,竟是從那魂燈中出的:」少教主,玩夠了罷?也該和屬下們回總壇了,教主尋你呢。「
我詫異的望著那盞鬼氣深深的燈,這傢伙不要命了麼?不知道賀蘭的性子麼?自稱屬下,語氣卻狂得沒邊沒沿,當賀蘭悠是吃草長大的?
正等著看那裝神弄鬼的傢伙倒霉,賀蘭悠的回答卻讓我一呆。
那傢伙竟毫不在乎那只燈的冒犯,笑吟吟一派和氣:」原來是奎木護法,護法說的是,不過我尚有要事需得辦理,回教之事,容後再敘。「
那人陰測測道:」少教主這話不用和我說,去和教規說比較合適,違背教主尊令者,入萬魔窟受裂肌碎骨之刑,少教主不會不知道吧?「
我聽得怒從心起,什麼鬼教,什麼萬魔窟,什麼混蛋屬下,口口聲聲恐嚇威脅,當賀蘭悠吃素也就罷了,當我也是吃素的麼?
手腕一揚,便要放出艾綠姑姑贈我的寶貝,先滅了那破燈再說,卻被賀蘭悠一把拉住。
他的手緊緊抓住我的手,手心溫暖而穩定,我怔了怔,只覺心一軟,歎了口氣,將銀絲收回。
罷了,這小子向來隱忍,由得他吧。
賀蘭悠一笑,突然換了種語言,音調古怪,轉折生澀,竟像是域外語言,我詫異的看著他,卻見那燈中幽深的語聲卻也換了,與他一問一答,過不多時,那燈像是一個人沉思點頭般,一滅一閃,微微一顫,接著便冉冉向後飄去,其餘燈盞仿若有靈般,也隨著去了。
我看著那倏忽來去的銀燈青焰鬼魅般消失在月色中,四週一直隱約傳來的細碎聲響也突然不聞,天地間安靜如死,連蟲鳴也無,不由一陣寒氣從心底升起,皺眉道:」賀蘭悠,你和他們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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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詩經·國風·鄭風·風雨》
詩經中的著名情詩,譯文:風雨晦暗秋夜長,雞鳴聲不停息。看到你來這裡,還有什麼不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