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我想我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眼前白霧茫茫,有很多人影來了又去,鬼魅般出沒。
然而身體的感覺卻又不是混沌的,體內有種焦灼的裂痛,還有種徹骨的冷痛,兩種痛似兩條長滿鱗片的蛇,緩緩的在我體內游動,每過之處,粗硬的鱗便扎破嬌嫩的肺腑,鮮血淋漓。
很熱,又很冷,胸口似堵了塊大石,石頭上還紮了尖刺,一直刺進骨骼裡,我覺得我聽見骨骼被積壓出的吱吱聲,在這樣的大力下,我的五臟六腑都快要粉碎。
疼痛與窒息令我想叫,想喊,想張開嘴,把看見的所有人先咬個痛快。
然而我卻一絲一毫也動不得,細微的意識在緩慢浮游,能清晰的感覺到身側的人物與對話,卻無法參與。
這種隔了鏡子看人生般的感覺讓我很隔膜,我是死了嗎?
那麼,我可以去陪娘了?
我歡喜起來,然而那些見鬼的影子又在我眼簾前晃動。
依約有個高大的身影,長而英俊的臉,模模糊糊的湊近我:「懷素,懷素…」
你誰?喊這麼親熱幹嗎?我不認得你。
那人的影子仍舊很討厭的晃來晃去:「懷素,爹爹來看你了,你醒醒,醒醒…」
我心裡笑起來,爹爹?笑話,過去這十年,我這個爹爹從來沒出現過,如今我沒了娘,他就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了,還真一廂情願。
好痛,誰來把這只打擾我的混蛋趕走?
又有個瘦長的黑影晃在我傾斜混亂的視野裡:「殿下,你已經兩夜沒休息了,還是…」
那高大男子冷哼一聲,那人立即不說話了。
殿下?哪個殿下?跑我這來幹什麼,趁早回你的宮去,讓我好好睡,說不定還能見到娘,剛才我好像就見到娘了,一襲白衣,飄然隨風,冷冽清澈的眼睛緊緊看著我,指尖擎一朵白蓮,她的臉,卻比蓮更嬌美。
我看見她身側彩光繚繞祥雲縹緲,仙音陣陣飛鶴翱翔,五色雲霓裡,娘對我微笑:「癡兒,這數十載紅塵滾滾,皆是度劫,萬勿著相,隨緣而已。」
我不明白。卻有自內心的些微欣喜,娘是成仙了嗎?真好……
……我說過不哭的……我不想……
「她哭了……」
「是要醒了嗎?」
「不太可能,夫人當初中毒時已經懷了小姐,所以她體內也有些許殘毒,壓制了這許多年沒有作,最終因急痛攻心,一舉而,但凡這類劇毒,不則已,一必有燎原之勢,短短數日,是不可能拔除的…」
哦,我也是中了和娘一樣的毒嗎?娘去世前的感受也是這樣嗎?一定比我還痛苦百倍千倍…娘,我終於明白了你為何念念不忘要我為自己而活。
只是,我還能活下去嗎?
深濃的倦意將我包圍,一股疼痛的暴戾的力量拉住我,我無法抵抗的被再次拖入黑暗的深淵。
再次醒來時我現我在一處空曠的原野中。
那是一處陌生草地,我艱難的轉目四顧,身前一道流水,月夜波光細碎銀芒閃動,風裡帶著青郁潤澤的水氣,掠過扶疏的花木,瑟瑟輕顫,身下草絨細密,有如上好精工的波斯地毯。
口中有苦澀微帶芳香的氣味,似是剛剛有人給我吃了什麼東西,胸腹間的刀割般的疼痛已減輕了些許,胸口令我窒息的重壓也有所疏解,我努力的呼吸,清涼的空氣湧入肺腑,有點痛,但更多的是清澈的舒爽感覺。
只是還是不能說話。
吸氣得急了,不知觸動了哪裡,我猛烈而無聲的咳嗽起來,立時疼痛洶湧著泛起,痛得我眼冒金星,直恨不得立刻死掉。
一雙手伸過來,準確的在我背後一拍,咳嗽神奇立止。
我掉轉頭去看我的救命恩人,那人懶洋洋睡在我身旁一棵樹垂下的樹枝上,晃晃悠悠的快要掉地上卻始終不掉,我看著他的大斗笠黑緊身衣,恍然大悟,他是那夜送藥,喊我娘小姐,並對她吟:「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的人,娘叫他近邪。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淒傷之調,一語成讖。
我的淚突然再次泛了上來,然而我努力的眨眼睛,拚命的眨了回去。
然後我對他笑了笑,用口音說:」謝謝。「
他看著我,斗笠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我感覺到他的驚訝,他一定以為我會哭,會麻木,會呆,會……
就是沒想到我會笑。
可隨即他就收回了目光,懶洋洋躺了回去,一副繼續睡覺不再管我的樣子。
我便也閉上眼睛,準備在這良夜星空下,好好與可能成仙了的娘說說話。
呼的一聲,一道並不猛烈的風聲捲過來,隨即,一件溫暖而柔軟的黑色披風蓋住了我全身。
我閉上眼,娘,近邪來接我,一切都很正常。
接下來的幾日,近邪一直背著我趕路,有時山路有時水路,經過城鎮,便租輛車給我躺著,自己睡車頂。
每日午時,他運功給我拔毒,同時餵服一枚朱紅丹藥,我那日醒來時感覺到的苦澀芳香,便是此物。
我漸漸能說些簡單的字詞,便試圖與他說話,結果我現他比我說得還簡單。
第一次交談我示意他應該坦誠相見,摘下斗笠給我瞧瞧。
他猶豫一會,慢慢取下斗笠。
我呆住了。
近邪應該很年輕,甚至極其俊秀,眉目清逸唇薄如線,那麼懶的人,五官輪廓卻是清朗剛硬,飛起的眼角,更是隱隱挾著煞氣。
之所以說應該年輕,是因為,他的頭幾乎都已白了。
我看著他年輕,玉般光冷的容顏,再看著他僅有幾根黑絲的銀,突然覺得有些酸楚。
近邪卻很不喜歡我那般的眼光,冷冷將斗笠戴回,冷冷道:」沒那麼白。「
嗄?
什麼沒那麼白?臉沒那麼白?衣服沒那麼白?天空沒那麼白?
這句話讓我想了很久,直到後來的某一日,我再次看到近邪摘下斗笠,驚訝的現他連原先的少量黑都沒有了的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句話的意思是:」頭原來沒那麼白。「
惜字如金到這程度,我含淚無語。
第二次和他說話,我問我們去哪裡。
他懶懶答:」山莊。「
我估算著,如果我能問出此乃何山莊,在何地方,屬於何人,為何要去,只怕最起碼要在一年後。
第三次我問他,楊姑姑她們在哪裡。
他說:」後面。「
這回我懂了,他帶我先回山莊,楊姑姑她們隨後跟來。我熱淚盈眶,為花費了3天時間成功拼湊出的重要信息而無限欣喜。
十日後,某一天夜裡,我在沉睡中,被近邪拎上了山莊。
這個山莊的所有人似乎都和近邪有些相似,看似慢吞吞懶洋洋實則極有行動力,幾乎我剛到山莊,就被拍醒,然後,一眉細目長的白皙老頭指揮眾人,將我扔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澡桶內。
那澡桶內滿是藥草氣味,熏得我昏昏欲睡,我也就真的睡了,睡到一半覺得熱氣從肺腑間升起,在體內奔騰呼嘯,滌蕩翻捲,與藥澡的氤氳藥氣相呼應,內外交融好不舒服。
正對澡桶有一面鏡子,我看見自己近日來一直如鬼的面色居然微微泛出了點紅。
老頭次日來看我很有些驚訝,仔細替我把了脈,然後,暴跳如雷。
指天戳地罵了半個時辰。
我聽了半天也沒現他罵的是誰,大意就是那死丫頭太護犢,明知道自己毒入肺腑清除不盡藥已沒用就該給老子留著,居然全給這小丫頭吃了,平白給她長了幾十年功力,害的老子自己不夠用,老子的藥是隨便當糖豆兒吃的嗎?太太太可惜了云云。
雖說是罵,聽他語氣,倒是心疼多於責怪的。
那天夜裡我泡澡時再次感受到那股越來越精強的力量,升騰在我身體的每一處,我聽見骨骼吱吱生長的聲音,在這午夜的靜謐裡宛如青筍拔節,我想起那個常常給我吃補藥騙我說那是新口味糖豆的女子,眼淚終於悄悄落下,溶解在滾熱而蘊含藥香的水裡。
我的毒傷終於好了,老頭開始勉為其難的令近邪教我武功,他說我吃了那麼多藥不練武功就白白浪費了,說的時候唉聲歎氣磨牙不已。
我對此嗤之以鼻,他不想教我還不想學呢,學武功有什麼好的?聰明人就應該以智計勝天下,靠武力打打殺殺,不算真英雄。
有時間,我更愛在山莊閒溜躂,山莊是個好地方兒,建築大氣疏朗,花木四季茂盛,雖處僻遠之地,然而紅杏白楊,爛漫清爽,各擅勝場,一應用具房舍並不華麗講究,卻自有莊嚴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我很快熟悉了山莊一草一木,常常在院中大青石台上呆時,在屋後老松下揀松子時,在清溪流泉邊洗各色野果時,會想起娘,她是否也曾這般過呆,揀過松子,洗過野果?
這樣一想就會想很久,直到白雲在天上悠悠的過了,找個地兒塗脂抹粉,再回來充作彩霞,把朝陽換了夕陽,才會被那只冷冰冰的師父拎著耳朵揪回屋。
我很痛苦,近邪真的不算個好老師,他會在我偷懶時毫不留情的揍淑女的屁股,並且拒絕提供金創藥。
我只好半夜偷偷溜進老頭的書房偷藥,現有什麼好吃的新口味糖豆或者比較看得上眼的武功秘笈,就順手牽羊。
老頭自然是知道的,不過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因為他是我外公。
不過老頭在我剛來的時候就嚴厲的告誡我,人前不許喊他外公,至於原因,他說等我長大自然會知道。
於是我在甘陝邊界子午嶺深處的俱無山莊裡漸漸長大,陪伴著外公,和他的護衛弟子近邪,遠真,棄善,揚惡,有名的沒名的跟隨者們,以及楊姑姑流霞寒碧。
流霞沒死,我看見她的時候以為自己見了鬼,然後欣喜若狂的問她娘最近好不好。
結果她眼淚汪汪的告訴我,她沒死,她只是那天見夫人掙扎得太慘烈,驚慌之下撞到了院子裡的牆壁,昏了過去。
至於昏迷的流霞為什麼會那樣進入我的夢中,使我趕去見娘最後一面,無答可解。
我只能說,冥冥之中天意始終在俯視,看我們在做些什麼,必要的時候動動手,撥弄一下某個人的命盤。
雖然少了那個最重要的人,然而我終究還是不可抗拒的成長,漸漸重新學會了開心,微笑,奸詐,戲弄,以及外公擅長的很多東西。
俱無山莊裡,經常會有人陰險的聚在一起長吁短歎,控訴某人的無恥狡猾卑鄙狠毒。
再在某人微笑出現時飛作鳥獸散。
當我終於可以像近邪一樣躺在山莊最高一棵樹的樹頂,對著朝陽和夕陽打招呼的時候,我想我人生裡最幸福和最糟糕的那些記憶終於被我成功的壓在了心底,然後給出塵世一個最完美的笑容,笑得風輕雲淡,無比純良。
而那些痛過的,恨過的,不可或忘的過往,都將別無選擇,跟隨我前行,
只是我明白,曾經溫柔撫摩過我的那雙手,靜夜裡沉沉凝視的眼,和那夜月下淡若春風的笑容,都已,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