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叢流飄蕩，任意東西領導人們集體凝視了我一會。然後部長老師再次開口，「沈宜修。」他說，「來自組織的批評，是出於對你關心和愛護，以及更高的期望，你不要誤解同志們的意思，更不能意氣用事」
「謝謝老師，我明白，也很感激。」我說，「但是不存在賭氣的問題，我們已經考慮好了。而且我也並沒有失去什麼，相反，應該感謝生活，讓我擁有了這麼多。」我看著蘇靜美，微笑著說，「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也不願讓世界改變我們，所以，離開是個不錯的選擇。」我說，「不必仰仗組織再來安排什麼，我有信心，讓我們過得幸福美滿」
「好了。」領導人擺擺手，示意我不必再說下去。他在病床前來回踱動幾步，眼神凝重，似乎在認真地思考。好一會後，他又抬起手來，指著窗外突然問我，「此處風景，你覺得如何？」
我順著他手指方向，轉過臉去看了看，心裡感到有點莫名其妙。
為我治療的這所陸軍醫院，也是南方軍區的一個幹部療養院，各種設施條件都不差，所處位置是整個長川風景最好的地方。這裡距離市區一百多公里，臨著長川江畔，有山也有水，不過不是什麼名勝，也沒有古跡，除本地人之外，外間知道的並不多，也正因為遠離繁華，所以顯得格外清幽。
「世外桃源啊。」領導人笑著說，「不過聽地方同志們介紹，好像正在報有關部門批准，申請開發成一個新的旅遊景點，對外大力宣傳推廣，你還打算為這事到上邊來跑動跑動，公公關，是這樣嗎？」
「是的，確實出於我的提議。」我不知道他在考慮什麼，為什麼提這些，猶豫了一下。「當時下來以前就有這麼個想法，不過現在首長們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領導人又搖搖手，「眼光不錯，我看這裡有點發展潛力。不過，奇山異水，天下獨絕這說法，就有些誇張了吧？」
我汗了一個，知道他是看過我的塗鴉了前幾天長川幾個市領導在這裡，跟我說到申報國家級風景點的事，非得讓我給材料上題點東西不可，不肯寫他們還在我這賴上了。沒辦法，我憋了一個古段子，沒成想這還讓首長們給看到了。
我摸摸腦袋，有點獻醜的感覺。「打打廣告嘛，您也知道的。」我說，「前人的東西，我也就是引用一個，這可不能算造假吧？再說景色怎麼樣，在於看風景的心情」
「風景這玩意，貴乎心境，哪有什麼標準可言，沒說你造假。」說著話，領導人背手走到窗前，眼望外邊的山形樹木，沉吟了一會，信口把那段文章吟誦起來。「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
「與朱元思書好文章啊。」他回轉臉來看著我，徐徐地說，「不過我想，你跟此文作者一樣，希望表達的內容，應該不在於風景吧？」
我笑笑，沒有說話。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他長歎一口氣說，「很好，很純粹，很乾淨，很真實。」
「是啊，就看能不能放下。」我說，「所以說，最好的風景，應該能夠讓人沉靜。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
領導人望著我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說得很好，沉靜，放手。」頓了一頓之後，他淡淡地說，「唱高調的人很多，真要做到，何其難也。」
身後的首長們眼望窗外風景，也是默然不語，看樣子好像同時陷入了沉思。病房裡安靜了一會兒。
良久之後，領導人又揚了揚手。「上面說的，不用記錄了。」他吩咐後邊的秘書們。「避世哲學，不夠積極向上，不值得宣講。」
「安心調養身體，這是你目前最需要的。」他又說，「你的考慮，我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贊同，就這樣。」
看來此次探視即將結束，首長們走上前來，都作出關切的指示。部長老師最後說話，他看著我，樣子有點不以為然。「你的思想，知道我們不認可的原因嗎？」他說，「就拿剛才的比方來說為什麼要申請評估這個風景區？你的初衷是什麼？」
「促進地方經濟健康成長，擴大區域影響力，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為財政增加收入，對不對？是的，思路很正面嘛，對群眾負責，對政府負責，這才是一個領導者應有的執政態度但是，另一面呢？隨著宣傳推廣，旅遊者一多，勢必會產生相應的問題：環境，衛生，治安」
「是的，我們有考慮。」我說，「配套措施是必須的，硬件軟件都要跟上來，還包括交通、服務等等方面，有一個整體規劃，正在完善落實。當然，牽涉到措施的具體到位，要做的工作還有很多，包括基礎建設、所需資金、人才的引進、項目開發上的先進經驗以及管理策劃理念……」
說到這裡，突然覺得有點文不對題，因為發現身周首長們微笑地看著我，一個個神情饒有興致，眼神都帶鼓勵的。
我搔了搔腦袋，發了一愣，感覺自己剛才好像是在匯報工作？我是誰？憑什麼？
「好的，對的，不用介紹了，我們看過方案，做得不錯，全面周到。」果然，部長老師也笑咪咪地說，「而且相信在你的思路下，長川的旅遊項目能夠做大做強，做出品牌來。只不過我想你回答的是，到時候熱鬧起來，再來看風景，還能找到靜謐清幽嗎？為什麼要開發？把那些鳥語蟬鳴、猿嘯松濤都保留下來，原生態的，什麼時候你來看，都能找到現在的心境，不是更理想嗎？」
「啊？」我沒想過部長的這個問題，不過我覺得他說得太沒有道理了。「風景不是給一個人看的。」我說，「最重要的是，應該讓更大多數的人們獲益」
「說得對。」部長點點頭，不再理會我。他轉過臉去，看著房間另一端的蘇靜美，「小蘇同志，你說說看，他的提法，是不是有道理？好的風景，不是屬於某一個人的。」
蘇靜美淡然一笑，望著我，沒有作答。
「就像這片風景，有得必有失得失榮辱，從來就是一個哲學命題，恆古有之。」部長說，「關鍵在於，最大的利益考量維繫何處。我認為，真正心繫天下，命屬人民的英雄人物，不應該耽於小我，更不應該迴避使命。」
首長們離開了，就像他們來時一樣，悄無聲息。
沒有留下更多的說法，他們說，讓我自己考慮。
上官儀留了下來，她說我們沒什麼好考慮的，組織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已經正式對外宣佈，恢復你的黨籍，以及名譽；由於當時監管不力，犯罪分子通過網絡傳播，造謠中傷，捏造事實，致使你的形象以及個人隱私受到嚴重損害，除了追究當事者的法律責任之外，信息產業部門也於日前向你公開作出道歉，願意承擔相應賠付責任，幾位主管領導引咎辭職。」
「不需要。」我笑了笑，「讓人家丟官幹什麼呢，又不關他們鳥事。」
我們正在醫院的天台上散步，欣賞風景跟以前那次看護我時一樣，上官儀手裡推著輪椅，我們談談說說。
「對不起啊儀姐。」我突然想起來。「你現在怎麼樣？還在外交部嗎？我的事情，連累到你了。」
「現在回中直了，沒事。」她點點頭，「也不是你的原因。當時自己請調的。」
「對我很失望，是嗎？」我一笑。
「是的，聽信了那些東西，真的有崩潰的想法我很抱歉，沒有為你做過什麼。」她歎了口氣，「應該說，最瞭解你的人，畢竟只有她。」
「是啊。」我說，「我很幸運。」
我和上官儀的視線同時轉向，看著身後最美麗的風景蘇靜美。她也正在望著我們，淡淡淺淺地微笑，這一路走來，她一直沒有說話，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很熟悉。
陽光明媚，空氣甘甜，我有一種感覺就是恍若隔世。整理於．
「你的任職安排來到這裡之前，首長們在省城看望過林生同志，他向中紀委提出建議。」過了一會，上官儀又說。
「哦？」我說，「周書記，他還好嗎？」
「也在醫院裡。近段事情煩心，他又上了年紀，比你恢復得還慢。」上官儀說，「林生同志說，漢江出了這檔子事，他的家屬也有涉及，他向中央請辭。」
「呵呵。老周是位不錯的同志，黨性原則都有，也有他的靈活性，以前倒是誤解了他。」我笑著說，「不過辭職什麼的，你們可千萬別信，這叫以退為進呢，我瞭解他。」
上官儀瞪了我一眼。「人家姿態高，覺悟好，沒你那麼無聊。」她說，「首長們沒有同意，漢江目前必須他來主持工作。揭了窩案的蓋子，現在局面依然穩定，老同志功不可沒。」
「嗯嗯，我同意。」我說，「關鍵在於他自己沒啥問題，什麼都聯繫不到他那位女婿呢，收了嗎？」
「逃到國外，已經給咱們盯住了，現在正跟那邊政府談引渡呢。林生同志向領導人表態，一定要抓回來，徹查法辦，而且如果這些事情牽涉到自己的家人，他也絕不姑息縱容，聽憑法律處置。」
「呵呵。」我又笑。「老同志太了不起了，太有原則了，大義滅親啊這是。不過什麼案子都不可能牽涉到他女兒，都是姓楚那小子干的，這個我也清楚，呵呵。」
「你在想什麼？又度君子之腹了？不要瞎猜疑。」上官儀也是一笑，「他對你倒是非常推許，向領導們力陳你的優秀，還說他願意繼續留任漢江省委，是為了你的工作。」
我汗了一個老同志拿我當理由了。整理於．
「是的，關於你的工作任命，林生同志親自向中紀委提出建議，中央討論通過，已經正式批准。」上官儀說，「漢江省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由你來主持省紀委全面工作。」
我搖搖頭，感覺到無聊。「這個，真不需要了，我已經跟組織表明過態度。」我說。「從法律上來說，我是自由的，不是嗎？」
「那麼多人想當領導，那麼多領導沒事可幹，找他們吧。」我說。
上官儀的腳步停了下來，她把輪椅轉過來，盯著我的眼睛看。
我漫不在乎地看著她。
「你有為組織考慮過嗎？」她的聲音充滿嚴肅。「你現在代表什麼？正義，勇敢，真誠，無私，你是一個英雄人物，而且不是出於政治宣傳對你的宣傳，來自群眾的自發行為，是真實可信的，是人們喜聞樂見的。」
我淡然一笑。
「那麼，組織的形象在哪裡？」她說，「事實上，你是組織的一員，是組織培養了你，拯救了你，而且你將繼續在組織的領導之下，從事政治工作，為大眾服務，捍衛人民的利益。」
「問題是，我不要政治了，你們必須尊重我的想法。」說著話，我撩開衣服，露出身上的纍纍傷痕，我指給她看。
「還有我的愛人，她也這麼想。」我說，「除了傷害，政治給了我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