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正,你怎麼救的人,有種在我面前說一遍嗎?」我努力抬頭,目光凜然,向他發起挑戰,「敢嗎?殺人犯?」
他還是不敢。
「切,多餘。」楚正一揮手,表情貌似輕蔑,「我有這必要嗎?你有這資格嗎?我為什麼要——」
委書記在後邊冷冷地吐出一個字來,殺人犯的話頭被打斷,他倉皇回顧,身子顫抖了一下。
「說吧,你跟他都能安心。」老周眼睛不抬,凝視手裡的煙卷,怔怔出神。「對事實的重複,永遠不會多餘。」
楚正表情有點困窘,眼神裡驚慌之意一掠而過。「好的,爸爸。」他恭恭敬敬地答應一句,吸口氣,醞釀情緒後,開始背誦課文——他是如何救助昏迷的女兒,讓她轉危為安逃出生天。
故事依然從我裝瘋扮傻,夥同杜長風綁架他們開始,然後是他如何大義凜然,以命相抗,以財相誘,阻止到我凌辱琬兒,直到他面對我的槍口,從容無畏,鎮定自若,把女兒扛到肩上,攀爬十幾層樓的電梯井,然後在四十幾米的高空中,不顧自己的安危,將琬兒送上安全的地方為止。
我咧著嘴,聽得直樂呵,這小子倒也沒加工出太多花樣,就是來了個最簡單的移花接木,把我那些動作全擱到他身上,乾坤大挪移了一番,所以聽起來可信度蠻高——畢竟不是閉門造車,他有足夠的素材可以參照,甚至他說的很多東西,比我留存的記憶更加清楚。
而這個故事,丫確實已經做到了倒背如流,真的很熟練,很流利,一氣呵成之下,結尾居然沒剎車,還順道煽了一把情。只見楚正把手搭在琬兒肩膀上,看著她的眼睛,深情地說出後邊一段來。「我愛你小琬,是真的。當時我在想,如果我掉下去,為你做過什麼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但是沒有關係,哪怕就是死,我也一定要——」
感覺實在噁心得不行,我哈哈大笑,直到殺人犯驀地變了臉色,從英雄夢的超強意淫中驚醒過來。
楚正頓住嘴,視線隨著周家人一塊轉了個向,看著我表情有點發愣。他可能猛然意識到,自己面前聽故事的可不僅僅是家裡這幾口,也不是任由他雲山霧海隨意唬弄的粉絲,更不是那些幫著他圓謊製造情節的辦案單位——真相呆在一邊,流著血,眼也不眨地盯著他看呢,能不心虛?
「編,可著勁編!」我鼓勵他,「弄得再像一點,把眼淚也擠出來,去爭取個奧斯卡,你有前途的!」
琬兒顯然糊塗了,低頭瞅瞅我,又抬眼看看她的繼父,表情充滿迷惘。
楚正深吸一口氣,「姓沈的——」
「把你髒手拿開!別碰人家小姑娘!」我大聲喝斥他,「垃圾!騙子!你讓我噁心!」
「這個無賴——」殺人犯果然把手拿開了,他無可奈何地指著我,看著周家人。「除了罵人,垂死掙扎,他還能說什麼?」
「說什麼?」我惡狠狠地說,「我說你殺了人,我說你在撒謊,我說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在騙!」
楚正聳聳肩,「好吧,人是你救的,你是英雄,滿足了嗎?安心了嗎?呵呵——」
「當然!」我毫不猶豫地說,「在老子面前,你只配跪著!罪人!」
「你就是這麼救她的,楚正?你敢保證過程你全瞭解?」我冷笑著問他,「沒錯,你確實看見我做過什麼,照著說就行,可惜你沒有看見全部。我告訴你,不是所有事實和真相,都能被你看見,也不是所有證據,都能夠加工製造出來!起碼說這個謊話之前,你應該跟我商量商量,徵求一下意見,不要以為把老子推下去就萬事OK了——真相摔不死的,懂嗎?」
房間裡再度安靜,楚正也不再說話,他的胸口大力起伏,表情卻煩躁鬱悶,我想在我的注視下,他應該感覺到非常非常恐慌。
「琬兒。」我凝視小姑娘,「過不了多久,我就沒有機會再說話,但是沒關係,隨著時間推移,真相會慢慢出來。比如說,你會長大,會更加聰明,漸漸地,你會發現這些事情裡有很多疑點,你會思考,會覺得怪異,你會去問你這位繼父,但是我告訴你,他不可能提供一個好的解釋,永遠沒有完美答案,因為他無法回答你的問題,真相是製造不出來的。那麼這些答案到底在哪裡呢?我告訴你吧,已經隨著我的靈魂,在風中飄蕩,這個世界沒有人知道,哈哈,相信嗎?」
口吻很陰森,很詭異,母女倆同時皺起眉頭來。
「比如說,琬兒,你回憶一下。」我微笑著說,「那天的事情之後,你身上是不是有繩索勒下的痕跡,留存很深,已經把你的肌膚磨破,肯定留下了很長的傷口,為什麼會這樣?嗯,除了腰間,肩膀上應該也有幾條,而且這些繩印,左邊深右邊淺,是不是?為什麼?嗯?」
母女倆對視一眼,目光充滿驚駭。
「還有一個為什麼——我竟然會知道,為什麼?你們不感到驚訝嗎?我怎麼可能看見這些?對不對?呵呵,呵呵。」
楚正臉色一變。
「解釋一下啊,我的英雄——這幾個為什麼。」我冷笑著說,「趁老子現在還在,心情也不壞,你可以找我討個參考答案,讓你以後能夠面對她們的疑問,否則沒法解釋,馬腳越露越多,最後暴露了,身敗名裂,給人打死,落到跟我一樣的下場,那可就不太好。你是一個英雄,捨己救人啊,怎麼能死得這麼慘呢?哈哈,我得管你啊,我得救你啊——」
長公主終於尖叫出聲,表情難以置信。「你怎麼會知道,琬兒身上——琬兒——」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楚正臉赤耳白,終於慌了神,「誰不知道這個?我背著琬兒,繩子勒到她了,肯定會有印跡——你是蒙的!你胡說的!」
「是嗎?嘿嘿。」我笑,「被我蒙准了嗎?那真不好意思。」
琬兒張大嘴,瞪著圓圓的眼睛,抬手指著我,不知所措。
「是啊,琬兒。」我說,「背你的時候,怕你掉下來,在你腰裡纏上繩子,還有肩膀也繞了幾圈,方荷幫忙動的手——這些他可能都看見,但是問題在於,這些繩印為什麼是左邊深右邊淺呢?英雄,解釋一下?說明一下,讓我也來給你鼓鼓掌?——哦對不起,我沒法鼓掌,那就喝彩吧,一樣的!」
在我譏諷的目光下,楚正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雖然還在強作鎮定,但是額頭上的汗滴隱隱可見。
雖然我清楚,這個無恥的殺人犯曾經為勾描自己的英雄形象絞盡腦汁,但是真相和事實,依然是他無法逾越的高山,蒼白的解釋是不起作用的。
「告訴他,這是怎麼回事,你肯定知道的,說啊……」長公主拉了一把老公,聲音有點發顫,很恐怖。她也在害怕,害怕出現一個所有人都無法承受的真相。
可是小烏龜看著我發呆,囁嚅著嘴唇,很想說話,可是我瞭解,他是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麼我來告訴你吧,可憐的英雄,既然你無法回答。」我輕蔑地說,「你朝我開過一槍,記得吧?案卷中也有,打在我右邊這條腿上,當時很痛,這隻腳點不下地,背你女兒的時候,她的重量,還有我的重量全墜在左邊身子,所以就成這樣了,其實你應該知道的,你全看見了啊,記憶力那麼好,為什麼會忘記呢?不應該啊,是吧?」
安靜,安靜,看見大滴大滴的汗水從殺人犯額頭上往下滴。
「哦,還有,對不起,我也忘記了,這個謊就算教給你,你也撒不了,嘿嘿。」我又說,「因為不能怪你忽略了細節,而在於你沒有條件製造這個情節,你沒受傷,身體完好無損,怎麼來解釋這個現象?騙子,再說一遍,你是個英雄,背著女兒爬了幾十層樓,你救了她!說啊!」
「胡說,胡說,我,你——」楚正表情驚恐萬狀,指著我,嘴裡不知所云,腳下卻在後退,他似乎想要逃出這間令他窒息的辦公室。
省委書記霍地立起身來,手上捏著的煙支突然從中折斷,他凝視那個恐懼其名的殺人犯,瞳孔收縮得很緊。還有琬兒母女倆,也呆呆地看著她們狼狽的英雄——除了難以置信之外,我不知道這一家子此刻還能有點別的什麼想法。
「不不不,爸爸。」楚正汗如雨下,「一面之詞,全是胡說八道,你們不能聽他的。」他努力鎮定自己,組織語言抵抗,「你們知道的,當時我也受了很重的傷,給他打的。」他一邊想,一邊分辯,「我這邊身子也很痛——現在還痛,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當時背琬兒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姿勢……被他看見了,他這個人渣,很能鑽空子,你們不能相信他,來冤枉我……」
「哈哈哈!」他的語無倫次讓我再次大笑,感覺到久違的快樂,「有人冤枉了你嗎?有人說話了嗎?那麼怕幹什麼?英雄,注意保持形象啊,千萬別崩潰,哈哈,哈哈!」
「不,不是這樣,聽我說,聽我說。」肆無忌憚的狂笑聲裡,楚正幾乎就要當場崩潰,但他努力堅持了一把。「他在亂說,什麼證據都沒有,就是胡說八道!他在挑撥,希望你們懷疑我,他有多恨我你們都清楚,他想害死我啊,是的,你們想一想——」
省委書記凝視他的女婿,很久很久,然後他坐下身去,又想了想,淡淡地說,「你不用害怕,楚正,他是綁著的,威脅不到你,沒有辦法害你。」他的聲音很冷靜。
「哦,是的,是的,我的意思是——」
「再說一遍吧。」老周又說。「關於你的英雄事跡,我還想再聽一次。」
楚正已經很緊張了,臉色發白。「好的,好的。」他喃喃地說,「我想想,想一想。」
「不用想了,說吧,你已經講述過那麼多次,不會有什麼困難。」老周慢條斯理地說話,手上煙盒掉過來又掉過去,看得出來,他也在努力鎮靜自己。「想怎麼說隨便說,他說得對,這裡沒有外人,也沒有法律,你確實不用害怕。」
殺人犯應該覺得挺害怕,但是在泰山老大人的威嚴目光下,他也沒地方退,於是又來一遍,戰戰兢兢地再度重複他的光輝事跡,不過這一回沒那麼流利,用的時間長了許多,尤其在說到怎麼把琬兒綁在身上,背她爬出梯井的過程時,頻頻停頓,眼睛在我臉上睃來睃去,似乎生怕我又竄出道難題來為難他一把,後邊當然沒敢再行煽情,態度老實了許多。
我看著他,覺得他很可憐,說真的,殺人英雄此刻的心情,我太瞭解了,那叫一個煎熬啊,生不如死——他的恐懼,完全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