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二月初三,玉皇臨太歲,太陽犯客星,按照迷信的說法,大凶的日子。
我又一次被抬上擔架,一行人簇擁著我,腳步匆匆地離開了病房。一路上,不斷聽到立正口令,讓我意識到,我們是在軍營裡。大概十幾分鐘以後,擔架被放下來,感覺停留到一個開闊空曠的場所,這裡充斥各種各樣的聲音:車門開開關關、馬達聲、巨大的機械轟鳴聲,身周很多人在握手、敬禮,互致道別,氣氛相當熱烈。
「接中央領導指示。」上官儀彎下腰,在我耳邊大聲說,「專機運送你前往北方,現在馬上要上飛機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什麼?」周圍太吵了,我也只能大聲應答。這才知道,原來這是一個軍用機場。「你們不去嗎?」我又問她。
「我們當然同機前往——」
「那就不算專機。」我打斷了她的話。
上官儀一楞,然後笑起來。「非常好。」她說,「你能夠放鬆下來,這樣最好,有利於你的恢復。」
「三零一醫院,專家團正在等待會診,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平穩情緒,準備接受手術。」登機前,她又叮囑我說,「什麼都不要去想,放心,你一定會好起來!」
我不再理會她,感覺有點累。我把眼睛又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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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也沒什麼好說的。
反正就是專家合診,制定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案,雖然看不見,但是能感覺身周嚴肅緊張的氣氛,人們都在關注我的病情。治療從外創開始,同時進行術前準備,好像將有一次大的手術,來修復我的眼睛。
幾天來,不斷有人在病房裡進進出出,看望探視我,每一次都帶著一大票人來。從上官儀嘴裡,我聽到很多以前只在電視裡報紙上見識過的名字。這些名字的主人,病房裡的特護MM們統稱為首長,而按照上官儀的說法,都跟政治局有相當的關係,要麼委員,要麼就是——常委。
在這所人民解放軍的總醫院裡,我觸到了政治的內核,還有它的本源。
探視我的人群中,有一位領導同志的態度比較直接,或者說,激越。
「小沈,你做得很好!」他的聲音象鋼鐵一樣堅強,像江海一樣浩瀚,豪情滿懷,溢於言外。「根本無需害怕,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黨會站在你後邊,我們堅決你的鬥爭。」
我有點愕然。事實上,這位領導人的出現相當突然,甚至身邊的上官儀還來不及向我介紹他的身份。
「不怕死,不要官,不愛錢——如果每個黨員都能這樣,我們的黨,就有希望。」他的話語高亢激烈,擲地有聲。他說話的時候,病房裡一片寂靜。
「反腐敗反罪惡的這場戰爭,一刻也不能停止,哪怕道路再曲折再漫長,我們也必須堅持走下去——否則,就是亡黨之禍,我們會愧對人民!」
後邊,他的聲音溫和下來,他向身邊的人們瞭解了一些關於我的治療情況,作出幾點指示。最後,他鼓勵我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小沈,你要盡快養好病,爭取早日恢復健康,再度投身戰鬥——我們的工作等待你的加入。」
我張口結舌,莫名其妙。事實上,從他的話語裡,我感受到強烈的正義氣勢,這讓我的思維產生了一絲窒息感。
上官儀站在我的身邊,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領導人率眾離去後,她又沉吟上老半天,才告訴我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我很激動。這是一位我歷來崇敬的黨的領導人,如果關於政治的記憶沒有紊亂的話,應該記得他是我們黨紀律部門的首領,耿介勤廉,萬民景仰。
「原來真是包大人。」我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上官儀的聲音依然淡漠。「事實上,關於你的問題,一直有爭議,意見分歧非常大。這位領導人,是你最堅決的保護者之一,他欣賞你不屈的鬥志和精神。」
「所以,不能辜負他對你的期望。你要放下包袱,輕裝前進,一個健康完好的身體是必須的,我們不能讓你死——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這樣的悲劇,不允許再度發生!」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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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準備都已經就緒。
在進入手術室前,我突然感到有點害怕。
「儀姐?你在嗎?」我努力掙扎身子,舉頭四顧,我在呼喚她,擔架停了下來。
這大半個月時間以來,上官儀一直守護在我身邊,我已經習慣她的存在,而且我覺得她很——親切,像一位真正溫暖的大姐姐。即使看上去,她對我的態度算不上友好,經常是冷若冰霜,輕淡如煙。
呃,是的,這種感覺,相當矛盾。
而在這一刻,我茫然失措,全無主張。我的眼前一片混沌,身周的環境完全陌生,所有的人物我都不熟悉,有種無依無*的失落感,情緒一時間無法安定,我希望她能跟我說上幾句話。
「怎麼啦?」上官儀淡淡的語聲在身旁響起,她果然沒有離開。
我的聲音有點發抖。「呃,儀姐,如果手術失敗怎麼辦?」我喃喃地說,「是不是就會永遠瞎了,我再也看不見她了,是嗎?」
這不是一個應該在術前提出的問題,而且也不太符合我的性格,但是這時候,我真是有點張皇,有點恐慌,我不知道會出現什麼狀況——只能說,感覺這玩意,有時候真的很奇怪。
「不會的,沒有這種可能。」上官儀平靜地告訴我,「你要相信科學,要對自己有信心,只要端正心態穩定情緒,沒問題的,我向你保證。」
「哦。謝謝。」我說,「嗯,儀姐,那個——」我又說,「如果好了呢?我也不能見她,是嗎?是不是——永遠不能?」
上官儀沉默了一會兒。她的無言讓我更加恐懼。
「我一定要知道。儀姐,我想聽你告訴我實話。」我的身子也在發抖,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你答應過我們的。」良久之後,她冷冷地說。
「是的是的,我什麼都會去做。」我有點著急,「但是我想知道這個答案——」
「沒有什麼事情是永遠的——」上官儀打斷了我的話,她的態度永遠淡漠。「事物總是處於不斷變化不斷發展的過程中,不是每一件事物,我們都能預知未來。」她停頓了一下,才又告訴我說,「現在你需要的,是做好那些必須做的事情,你的努力表現,非常重要,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但是你一定要記住這些話。」
說。想了一會兒,若有所悟,我好像明白了點什麼,心情終於平靜下來。「那——她現在在哪裡?沒事了對嗎?」我又問她。
「是的,蘇靜美,已經出獄。」上官儀的這個回答非常肯定,她毫不猶豫地說,「無罪釋放,她自由了。不日後將宣佈對其的組織處理決定,沒什麼問題的話,接下來很快就會恢復她的名譽,還有黨籍職務。」
「哦,謝謝謝謝。」我的心終於穩穩地落下了地。「儀姐,謝謝你——」我的感激無比真誠,喜悅瞬間降臨,我快樂起來。
「不用謝我,這是組織行為。黨為她糾偏反正——當然,也是她應該得到的。」上官儀的聲音輕輕淡淡,絕無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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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推入手術室的時候,我面帶微笑——是的,我的心,安詳平和,纖塵不著。
手術進行了多長時間,不記得了。之後我在病床上又躺了幾天,也全然忘記。
只知道心境非常凝重,情緒無比堅定。我在細細地回憶,我在回憶中度過了自己混沌蒙蔽的最後日子——和風細雨,春花秋月,那些往事讓我的記憶充實而飽滿。喜悅,還有哀傷,痛苦,還有快樂。生命,有一種光輝,在這個時間,這個病房,照亮了我的視野。我的世界,清晰閃亮,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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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拆線了。紗布一圈圈地繞開,眼罩從我的眼睛上小心翼翼地被人揭下來。
「試著睜眼,慢慢地睜開,別太著急,如果覺得不適應的話,千萬不要勉強——」病房裡人很多,我的主治大夫們在病床邊圍成一圈,我感覺他們的聲音有點忐忑不安。從理論上說,這些醫生都是咱們國家醫學界各學科領域著名的專家學者,都是杏林國手,活人無數,面對一個普通平凡的病人,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
但是我也知道,我的健康,眼下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政治任務,必須做到的。
所有的人都很期待,又都有點緊張,我也是這樣。
我開始嘗試睜眼,然後,我慢慢地——看見了。
柔和的光線,逐漸清晰的景觀,屏聲靜氣的人群中,我看見了她。
是的,視線還沒有完全打開,重生後的第一眼,就見到她站在我的身前。
淚水,終於奔流下來,飽含悲歡,無盡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