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當說明的一點是:這個案子在形成結果以後,往上逆推,感覺過程很清晰很自然,但是在當時,情況絕非如此。在此之前,事實和真相完全隱沒,蘇靜美幾個人眼前一團迷霧,能夠看見的全是對我極端不利的證據,而且每一件看上去都是鐵定無疑、不可否認——但是包括幾位警隊精英在內的拯救者們對此全體選擇無視。他們放棄所有理性和客觀,以我那份形同夢囈無法得證的陳述為依據,獨立審視這個案件,我想即使換個位置,也能感覺他們在做一件非常可笑缺乏意義的事情:沒有證人沒有證物沒有證言,沒有抽絲剝繭的分析,沒有邏輯嚴明的推斷,更遑論獲得外界一點點的,他們不敢讓人知道——事實上,他們什麼也沒有。
但是,他們擁有堅持,擁有決心,擁有熱愛。
蘇靜美有的,是對愛情對愛人無條件的付出;而我的朋友們,擁有的是對人性對品德無條件的信任,這就是他們拯救的理由。
調查從一開始就面對絕境,直到錄影資料這個線索的出現——其實趙小武說出的東西根本不能算是線索,什麼也說明不了,但是他們行動起來,找到新國公司那台曾經出現在案發現場的筆記本。
根據我陳述給蘇靜美的案情細節判斷,電腦裡面應該留存著藍萱的影像資料,但是沒有發現,裡面一片空白,而且無人承認動過這台機器。於是蘇靜美得出結論,這份證據已經被人為毀滅,她甚至據此推斷:帶隊勘查現場的刑偵副局長趙小武,在第一時間將這份實證匯報給市委書記陸援朝,他們都有看過這份證據,然後毀滅,然後和楚正一起,製造駭人聽聞的冤案,達到謀殺我的目的。
這樣的推論真正駭人聽聞,毫無道理,儘管直抵真相核心,卻因為無法得證,除了讓自己背上一個誣陷罪名之外,不具任何法理意義。
但是這個推論明確了他們的調查方向:那就是現實中的證據,已經無需找尋,都有可能被人提前毀滅。而事實也很好地提供了證明:拯救小組想方設法,繼續搜尋杜長風全部留存資料,結果一無所獲——在他們之前很久,剛剛案發後,趙副局長就以專案組成員的法定身份捷足先登,帶走大量物證,他們不清楚具體有些什麼、甚至哪些證據已被銷毀被曲解,根本無從得知。
調查至此,再入絕境。
蘇靜美推敲案情,再度作出大膽假設,她認為我提到過杜長風的DV愛好,提到杜長風曾經在絡發佈錄像,她認為必須朝這個方向努力,找尋上是否存有杜長風的同步錄像資料,這也是唯一能夠探索的可能。
首先,這個判斷存在物理基礎。新國公司設於市委新辦公樓地下層的爆炸物儲存倉庫原本設有監控系統,通過絡聯接新國公司中心監控室——雖然這個系統當時由辦公室主任杜長風負責,形同虛設,從未被啟用,但是絡是存在的。
也具備主觀可能性:蘇靜美分析,杜長風綁架我和楚正,希望在鏡頭前留存權力和財富者們的醜態,他不會讓這份珍貴的資料跟我們一起在爆炸中消亡。杜長風本來目的在於揭露,引爆炸藥、跟領導們同歸於盡之前,他應該會給人們一個直擊醜惡的機會,那麼最好的平台,肯定是絡——就像他曾經通過發佈性愛錄像來揭露我一樣。
拯救小組贊同蘇靜美的意見——與其說贊同,還不如說華山一條路,已經沒有別的方向選擇,他們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裡,期待奇跡能夠出現。
還有一點不得不說,就是蘇靜美以及拯救小組作出的全部分析,都是基於我的陳述——基本等同於空中樓閣,聽著有道理,但是實際上毫無根據,全是假設。
於是他們以這樣的假設為指導思想,開始在上瘋狂搜尋想像中的錄影資料——事實上,沒有任何有關這份資料存在痕跡的發現。
而且時間很緊迫。確定這個方向的時候,我的案件已經上到法庭。但是蘇靜美不能來,她正跟拯救小組紮在上,夜以繼日地搜尋查找。她委託鍾律師想辦法拖延二審時間,唯一的借口就是申請精神鑒定——但是被我拒絕了。
時間只剩下十天,他們需要爭分奪秒。
對於只有區區四人的拯救小組來說,這次搜尋,確實是無法完成的任務,跟大海撈針差不多——甚至,難度還要高一點。
不知道內容,不知道名字,不知道來源,不知道去向,不知道文件特徵,不知道檔案屬性,甚至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東西存在——這就是他們要在浩若煙海的絡世界裡搜尋的物品。
不知道的地方還有很多,包括杜長風的絡習性、登陸動作、常用址……一切一切,他們都無從得知。
我也不知道,這種搜索能夠帶來什麼結果,真的,我想即使是絡最高手,也無法完成他們希望達成的目標——實在太虛無,太渺茫了。
蘇靜美絕不放棄,大家都在堅持。但是很大的問題在於時間不夠、人手不夠——直到三天前,魏局從長川法院老友處收到消息:有關省委書記在長川中院突然心臟病發、倒地不起,以及此次事故跟本案之間存在微妙關係的可能性。
蘇靜美再作判斷後,毫不猶豫地帶同拯救小組趕赴省城,想方設法,面見到甦醒不久的省委書記,向他匯報拯救小組的所有行動過程以及自己的假設推斷,並且直陳困難,請求援手。
省委書記剛剛向中央請示對我暫緩執行未果,正在鬱悶,聽過蘇靜美的匯報後再次激動起來,立馬加入到這場消滅理性拯救良心的行動中來。老頭子毫不猶豫地召來公安國安信息產業廳諸位領導,指示他們全力配合蘇靜美,出動所有精英技術人員,實施此次絡搜索。
於是,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上搜尋行動,就此展開,直到蘇靜美出現在體育場裡,搜尋還在繼續。
沒有時間了。蘇靜美,是趕來阻止對我的行刑,她不願意愛人在看見真相之前,變成屍體。
為此,她作出了足以毀滅自己的決定,在行刑這天清晨,她請求了她的父親。
在後來,老將軍給我聽過電話錄音,他說這是他最珍愛最愧疚的這個女兒,一生之中,唯一給他的一個去電。
痛哭流涕——真的,沒有辦法不哭。
電話裡,蘇靜美首先把情況說明一遍,然後請求老將軍干預,為我爭取時間。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政治局集體決定,這個世界,無人能夠干預。
「爸,我第一次這麼稱呼您,也是最後一次。」蘇靜美說,「這是第一次向您提要求,也是最後一個要求。我要給他一天時間,還給他真相,還給他公道,我要讓他清清白白地活著,不能讓他一個人孤單地走。」
「您可以不答應我。」她說,「那麼我也將去刑場,即使赤手空拳,我也要為他擋下一顆子彈。」
蘇靜美的話裡,有一種平靜的決絕,事實上可以非常肯定,她已經為自己設計好全部的命運。
「我求您了,爸,不要讓他含冤而死。」她說,「否則,您的女兒也一定會死,含恨而死。」
「還有,那些天理,那些正義,都會一起死去,您也會覺得屈辱。」
老將軍痛哭流涕——他也沒有辦法不哭。
面對女兒以死相脅,情感戰勝理智,老將軍作出一生中最出軌的一次冒險,為此,事後他被押上軍事法庭——私自以中央軍委名義下達調令,指揮部隊進駐長川!
整個世界,都瘋了!
五花大綁,站在高台上,看著一身戎裝英氣勃勃的蘇靜美,我並不清楚她在背後為我付出過這麼多。但是目前的形勢,以及蘇靜美的眼神和口吻,都讓我恐懼。我非常清楚,她的行為方式,絕對屬於破釜沉舟慷慨赴死,這讓我無言以對。
蘇靜美的話講完了,但是沒有掌聲,只有鼓躁,她搖搖頭,走下台來,走到我的面前。「沈宜修。」她告訴我說,「上正在搜尋,我們一起等待吧。」
「很困難。」我說,「不是人多就能解決問題,如果這份證據不存在呢?」
「是的,絡上沒有找到,已經可以肯定。」蘇靜美點點頭,「那邊已經更改查找方向,正在搜索IP提供商們的托管服務器註冊資料——技術員們的意見,懷疑這份錄像證據根本沒有上傳,正呆在哪個絡硬盤裡。」
「這些不重要了,靜美,你要現實一點。」我無可奈何地說,「也許當時,杜長風根本就沒有上過,所有證據都已經被銷毀。」我說,「現在,我在為你擔心。我不清楚為什麼部隊會來,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缺少合法依據,這是非常嚴重的行為,你應該瞭解事情性質,放棄吧靜美,不要讓自己陷進來——」
「我已經陷入你的城堡,無藥可救。」蘇靜美打斷我的話,「沒有你,世界沒有意義!」
我愕然看著她,心裡酸甜苦辣,什麼滋味都有。
「劉團長。」蘇靜美轉臉問那位軍官,「有戰士在播音室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說,「告訴他們放點音樂吧,可以安撫群眾情緒。」
說完她眼看下面那些躁動不安的觀眾,歎一口氣,好一會後才說,「在這裡集結部隊,而不是去刑場截擊,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我搖搖頭。
「因為在體育場裡,不會發生戰爭。」她說,「不管戰士還是群眾,因為這件事而流血,不是我想要的。」
我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這時候一個戰士匆匆上來報告,說周圍各處出口,已經被長川警備區緊急趕赴增援的武警部隊堵截,大批武警士兵正在體育場外面集結,指戰員們請示下一步行動。
劉團長看著蘇靜美。
陸援朝又活了過來,在後邊衝著電話大聲叫嚷,「給我衝進來!這裡在搞政變!有敢阻擋者,格殺勿論!」
我覺得他腦袋秀逗了。
蘇靜美俏臉微寒,手一揚,五四出套,鳴槍警告。「呯!」
陸援朝身子一顫,電話滾落到地上,他沒敢動,眼睛眨也不眨地瞄著蘇靜美。
「把電話撿起來。」蘇靜美槍指著他腦袋,「再說一遍,什麼叫政變!」
老傢伙有點抖,依然沒動身子。
「你要敢說,現在就槍斃你!」蘇靜美冷冷地說,「挑動戰爭者,殺無赦!」
劉團長衝上前去,給陸援朝扇了一嘴巴。「讓他們退出去!」他喝斥說,「軍委命令在此,誰敢說政變?要打起來,你第一個死!」
武警官兵已經通過幾道閘口,同時湧入場內。因為沒有接到上峰的狙擊指令,部隊對他們的行動未加阻止,繼續保持警戒隊形,謹慎觀察。然後雙方以跑道為界,對峙起來。
槍炮林立,旌旗漫卷,真是很震憾的場景。體育場內,幾萬名觀眾目瞪口呆。
台上,警備區司令表情非常緊張,大汗淋漓,他朝我們跑過來。
「蘇市長。」司令員依然使用蘇靜美以前的稱呼,他徵詢地發問,「讓部隊,先出去吧?」
「好的,沒問題。」蘇靜美手指著我,「那麼沈宜修呢,怎麼辦?部隊一撤,你們馬上就會槍斃他,不是嗎?」
「我不知道。」司令員搖搖頭,「你們此次行為,到底屬於什麼性質我也不清楚,不過相信很快就會有結論。但是沈宜修是個死刑犯,如果你們劫囚,把他從刑場帶走,那就肯定屬於武裝**,我們必須阻止——」
「沈宜修是清白的,不是罪人。我們正在證明——」
「蘇市長,你真應該好好考慮一下,究竟怎麼辦。」司令員很懇切地說,「我求你了,退吧,否則真會出大亂子,我們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你的人退!」蘇靜美毫不退讓,「安司令,你為什麼就不考慮呢?」她說,「槍聲一響,你也會完蛋,起碼撤你的職沒問題吧?」
司令員皺起眉頭,樣子無可奈何。「我是警備區的領導,守備有責。」他很惱火地說,「我要下命令讓我的兵退出去,不能起到保安作用,我也一樣會丟官!」
「好吧我理解。」蘇靜美點點頭,「我去做他們的工作。」
說完她從劉團長手上拿過那一紙調令公文,轉身握住直升機的繩梯,登了上去。
「靜美,別去!」我大聲喊,「很危險!不要!」
真的危險,我完全清楚——兩隻武裝部隊正在緊張對壘,槍對槍炮對炮,指揮員不在的情況下,跑到兩軍陣前做工作,那可真會死人的!一個走火都能要了命!
蘇靜美站在繩梯上,靜靜地看著我,她的眼神很深很安祥,就像最寧靜的夢境。
「靜美,求求你,別去了。你為我做得太多,消受不了,我沒有辦法報答。」我哽咽著說,「咱們什麼都不要了,就在這裡站一會兒,看一會兒,然後就讓我走吧,很滿足,真的——」
體育場裡很多人站起身往這邊看,兩側大屏幕上放起音樂,旋律充滿傷感。
螺旋槳在頭頂嘩嘩轉動,她的秀髮在風中飄揚。
蘇靜美低下頭,美麗的大眼睛裡波光瑩瑩。「沈宜修。」她說,「很感謝命運,能夠讓我遇見你。」她的聲音也有點顫抖,「但是為什麼,每一次都會這樣?我真的無路可退。」
「再一步,愛就會粉身碎骨,墜入無盡的孤獨;世界太冷酷,夢太投入,早習慣不能回頭的付出……」
眼淚迸然而出。
「不要哭。」她說,「你是英雄,應該要無淚無悔。」
繩梯輕蕩,蘇靜美又飄飛起來,在最高處,她回頭望著我,嫣然一笑。
「風在哭,當我走到懸崖停駐,發覺淚也有溫度,生命太短促,痛太清楚,才讓你讓我,愛到無退路……」
仰望高處,淚水滂沱,視線模糊了。但是我想,她的驚鴻一暼,今生今世,是心底最深最美的烙印,我永遠不會忘記!
「我不管愛落向何處,只求今生今世共度,天已荒海已枯,心留一片土,連淚水都能灌溉這幸福!我不管愛葬身何處,只求陪你直到末路,月已殘燈已盡,夜黑人模糊,這一生因為愛你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