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書記的臉色非常沉重。「我為你惋惜,沈宜修。」他緩緩地說,「但是集體意志不容否定,對這個表決結果,我也感到遺憾,對不起。」
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這一場夏季突至的暴雨,傾天倒地,肆虐瘋狂。
會議室裡每個人的眼神都非常凝重,沒有人說話,沉悶的空氣讓人窒息。
沉默了一會後,我點點頭。「好的,林生同志,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說,「但是對不起,我只聽說過國家意志人民意志,對你們這個決定的合法性我表示懷疑。」我環顧四周,指著那些領導們。「除非看到中央批示,否則我會考慮維護自己的權利不受侵害——你們每一個人,都將因為踐踏紀律付出代價!」
「為了表示對章程的尊重,再當著你的面表決一次吧。」老闆的聲音依然平靜。「對沈宜修同志的審查決定,贊成的請舉手。」說完他舉起手來。
八個常委沒有絲毫躊躇,手臂應聲而起,後排的委員們陸陸陸續續地跟著把手舉過頭頂。
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這個戰場上,我一個人,對手就是整個漢江權力場,毫無疑問,下一刻我會被他們釘死。
不,不是戰爭,是殺戮,徹底的政治謀殺,絕無歧義。
「子武同志,你有反對的意見?說一說。」好像只有一位同志沒有舉手,省委書記很有興趣地衝他發問。
坐在後排的公安廳長低下頭去,面色尷尬,估計身周集體譴責的目光讓他如坐針氈。
「沒有反對。」他說。「我,保留意見。」
「嗯,也好。」老周歎了口氣,「二十一比一,另有一票棄權,這是一個民主的結果,公正有效,符合治治精神,記錄下來,讓大家簽名認可。」然後他轉過臉來,嚴肅地看著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沈書記?」
「不,這不合法,我不承認這個結果。」我掏出手機來,撥打號碼,「我要向中央緊急匯報,這是一次非法——」
我的手被粗暴地打了一下,電話落到地上,我彎下腰去,想要拾起來,有人伸腿踢了一腳,電話飛了,然後另一個紀委幹部抓住我的衣襟。「放老實點!」
我用力一掙,刷的一聲,衣服撕爛了,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身後兩個警察撲上來,一邊一個,抓住我的胳膊,然後幾雙手一塊用力,把我摁到牆上,動彈不得。
「法制社會,不要這麼野蠻,鬆開他。」鍾效良撿起我的手機,在我眼前晃了晃。「剛才還是座上客,馬上就要成為階下囚,很意外對吧,沈書記?」他的表情非常諷刺,「從現在開始,你沒有使用電話的權利,向中央匯報的工作,對不起,我們來幫你完成。」
「你們這是集體犯罪。」我揉揉被警察弄疼了的胳膊,「剝奪我的話語權,想弄個風波亭出來是吧?」
「風波亭?」鍾效良愣了一下,然後啞然失笑。「你是岳飛嗎?我看不出來。」
「你沒那麼牛,這裡也沒有冤獄,至於話語權嘛,你完全可以大聲叫救命。」他笑著說,「不過沒用,你的本來面目,很快就會暴露出來。中央領導會看清楚,你充其量不過一個火箭幹部、得志小人罷了,我們會讓人們知道這一點,你放心好了。」
「不錯。」我抬起頭,看著窗外的暴雨。「你們的想法很牛逼,我很佩服。」
這個針對我的全盤計劃,終於露出端倪。
在會議上驟然發難,通過集體決策把我名正言順地拉下來,然後羅織罪名,嗯,甚至連罪名都不需要,只要把輿論擴散出去,給高層製造壓力——當然,從事實上看,他們也清楚,高層絕非我的大後方,代表整個漢江憤怒情緒的匯報材料,只要一遞到那些需要的高層領導比如任某某同志手裡,就足以讓我的政治生命從此完結。
而在這個過程中,我無法抵抗,連一個自辯的機會也不會有,我將身陷囹圄,沒有任何辦法澄清自己,就算有人希望為我出頭,到他們能瞭解到事情真相的時候,時間已經太晚。
何況也不過就是一個有爭議的廳級領導而已,因為政治倒台,那算不了什麼,太平常了。
確實,現實就是這樣,非常嚴峻險惡,我可以確信自己的無辜,但是命運不會相信這一點,它只傾向強者。政治也一樣,這個世界原本就是強者為王,企圖挑戰權力,就應該承受後果,面對現實,我有多麼可笑。
我趴到牆上,失聲而笑,我覺得大人們實在是太能看得起我了,說真的,不知道為了這個時候,他們計劃過多長的時間,一想到他們苦苦思考的樣子,我就想笑。
紀委書記下巴一揚。「帶出去!」他喝了一聲。
「等一等,等一等。」我趴在牆上,忙不迭地說,「我還有話要說,只有一句——」
「放開他,讓他說。」省委書記的聲音縹緲高遠。
我被放開下來。
對會議室裡領導們同仇敵愾的目光,我無可奈何地問,「我還有別的選擇嗎?能讓你們停止對一個委員權益的侵害?」
沒有人回答,大家看我的眼神很鄙視,顯然在他們的意識裡,我已經垮台無疑,再跟我多說一句話,都將有辱他們的高貴身份。
「呃,抱歉,再多問一句。」我又說,「我有沒有保護自己的權利?」
紀委書記露出一個輕蔑的微笑,「當然有。」他說,「你可以申辯,可以告狀,也可以上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現在你應該做的,就是交待材料,反省錯誤——帶出去,帶出去!」他應該是對這種無聊的回答感覺到不耐煩,朝外邊揮揮手。
「等一等,等一等!」我把警察們的手架住,再次大叫。「給我一分鐘,就一分鐘!讓我想一想,想一想!」
大家表情都很窘。
「嗯,也許我還有投降的選擇。」想了一會後,我說,「可以嗎?」
還是沒人搭理,紀委書記聳聳肩,他的眼神充滿滑稽感,就像看一個小丑。「我手上處理過那麼多領導,包括你的前任藍正德,沒有誰像你這麼無聊,火箭幹部啊,真沒有素質,一到關鍵時候就軟蛋,放到解放前,你他媽就是一叛徒。」他不屑地說,「去羈押點囉嗦吧,那裡會有人聽你交待的——」
「現在已經太晚了,是嗎同志們?」我又說,「你們非得我完蛋不可嗎?我沒有其他選擇了,是嗎?」
「拖——出——去——」老鍾已經完全失去了跟我磨牙的耐心,他的手用力朝大門一指,「出去!出去!」
「OK,OK,別激動,給點幽默感好吧?」我無奈地笑笑,「既然這樣,那我也很遺憾,你們逼我的。」我抬手看看表,「因為下面,大家馬上要跟我一塊狂歡,呃,敬告一句,心臟不好的同志請蒙上眼睛,派對馬上開始!」
我把警察的手一推,走到會議室正中央。「現在向我承認錯誤,還可以考慮給你們機會。」我手指那幫漠然的領導們,認真地跟他們商量。「有人出來嗎?有人嗎?告訴你們,你們真的錯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我殘忍的話語方式讓他們不寒而慄。
「一、二——」我看著表,開始數數。
然後彭的一聲,會議室的後門被人一把推開,兩個警察按著帽子,狼狽地高喊。「報告!有人衝擊會場,是武警!人很多!頂不住!」
「三!」我哈哈大笑。「狂歡吧同志們!你們被包圍啦!為你們的罪行懺悔吧!」
所有人同聲驚呼,集體離座起身。
但是對於他們來說,太晚了,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戮,終將被獵物的致命反撲終止,這一點毫無疑問。
省委書記也站起身來,他的樣子極為震驚,「什麼?你——」他轉臉看我,應該是不敢相信既然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是我的人,對不起了。」我淡淡地說,「警告過你們,不要踐踏紀律,會有麻煩的。還有,所有抵抗都將徒勞無益,為了大家的安全和體面,放棄吧。」
所有領導集體望著我,眼球差點爆出眼眶,老周也一樣。
公安廳長回過神來,從位子上彈起身,「給我頂住!就近請援!」
「不要。」省委書記雙手按著會議桌,身子搖了幾搖,「千萬不要弄出流血事件。」他的聲音非常痛苦,「告訴守衛,不要抵抗,不要開槍,讓他們進來吧。」
「這就對了,呵呵。」我笑著讚了一句,「這是冷靜的做法,大家都好。」
死一樣的寂靜。然後會議室外傳來忙亂的腳步聲,外面整個樓道都被震得動盪起來,大隊人馬終於出現。
匡啷一聲巨響,會議室前中後三條正門同時大開,一群警察雙手過頂,被人推進來,他們的表情恐怖狼狽,不知所云。每個警察腦袋上都頂著不止一把傢伙——制式裝備,九五衝鋒鎗,作為專業人士,相信他們清楚,這種玩意,威力非常牛B,絕非他們手中的五四六四或者九二能拚上一拚,根本不在一個檔次。
身著迷彩服的武警戰士跟在後邊,氣勢如虹,猛虎下山一般捲入會場,然後迅速匯聚到我周圍,或立或跪,呈標準瞄準射擊姿勢,黑洞洞的槍管指定每一個在場領導,包括省委書記。
戰士們的眼神,還有他們的造型,絕對殺氣騰騰,整個大廳,瞬間凝固。
至寒!
現場沒有人說話,但是能聽到許多發至身體不由自主的聲音,打擺子磕巴的都有。
寒的人當然不是我,我很得意,望空彈個響指,相當清脆。「領導們,很意外對吧?」我背著手踱過去,笑嘻嘻地看著目瞪口呆的紀委書記,「嗯,我倒是想做岳飛,可惜你這渣樣,不是當秦檜的料,風波亭,呵呵呵,逗你玩呢。」
「想要秘密弄掉我?門都沒有!」我又指那些駭異驚絕的大人們,「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跟我玩陰謀,老大們,拜託你們看看清楚,你們不行了!老子就是教這個的!」
啊!!!!!!!!!
有幾位同志應該是懷疑自己的神智,面對造型森冷的大殺器,捂著耳朵嘶聲叫喚起來,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在做夢。是的,我理解,太驚奇了,太意外了,我就是無與倫比的人間殺器,這一刻,我讓他們瘋狂,讓他們崩潰,讓他們脆弱蒼白的想像力受到極限挑戰,刺激震撼。
就是這樣,沒什麼好說的,自衛而已,我不想當岳飛,不想死在風波亭,那很冤。
事實上,在長川出發以前,我就考慮過被這幫老大們拿下的可能。所以,我提議這個會議地點是有深意的——肯定不能在省委會議廳,不是原則的原因,而是火力的問題,在那裡是肯定敵不過他們的;而這個賓館就很好,沒什麼守備,帶上的這一中隊武警,一個衝鋒就能進入會議室,我讓戰士們有機會拱衛到自己英明的首長。
哈哈,真英明!我是個天縱奇才!無與倫比!
省委書記的樣子倒是有點氣概,在槍口下沒有任何害怕的表情,「沈宜修。」他的口吻很悲哀,「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知道,自衛啊,制止你們對我的不法侵害啊。」我笑著反問他,「有問題嗎?老闆?」
老周緩緩地搖頭,「我沒想過你會這麼做,太過分了。」他說,「這個責任,你能承擔嗎?」
「當然。」我滿不在乎地把手一伸,「拿來!我的聲明!」
劉子衛戴著個防毒面具,跟賊似地從人群後溜過來,然後把一張材料紙遞到我手上。我拿起來朝大家亮了亮。「這是一份事前的聲明——對此次事件,我,沈宜修,願意承擔全部責任,法律的,政治的,都由我來擔,沒有疑問吧?」
「現在,馬上電告中央。」我大聲宣佈,「讓中央領導來裁決吧!」
那邊有點騷動,我轉眼過去,看見軍分區湯司令員手上拿著電話,然後兩個武警戰士好像要制止他。
「不要亂動戰士們,那是你們的首長。」我告訴他們說,「讓他打電話,通知部隊,沒有問題。」
「我只是希望保護一個委員的權利,保護黨紀不受踐踏,你們不會要挑起一場戰爭吧?那麼這個後果,恕我不能承擔,啊——哈哈。」一邊說,我一邊開始撥打上官儀的電話。
「老湯,不要。」省委書記朝司令員擺擺手,「這個後果,沒有人能夠承擔。」他說,「先看看吧,他不敢怎麼樣。」
「沈宜修。」他轉臉過來,正色警告我,「事情的嚴重性你一定要正視,還有,希望你不要再亂來——」
「是的是的,您是正確的,沒人會亂來。」我說,「我們都要考慮到影響,不能鬧出個轟動海內外的大事件,大家一塊滾蛋下台,對吧?」
司令員蕭索地歎一口氣,把電話扔了。
「謝謝您的配合,首長。」我滿意地稱讚他們,「還有,也謝謝您的冷靜,周老闆。」
「我們一塊正視這個冷酷的現實吧。」我說。
電話通了,上官儀好像正在主持一個什麼會,她把聲音壓得很低。
然而聽我將情況簡單匯報一遍後,上官儀的嗓門立刻高出不止兩個八度。跟現場領導完全同樣的反應——震驚、恐怖,難以置信。
「什麼?!你——」
「不好意思啊領導。」我說,「事先提醒過你的,會有狀況發生,有人會打我黑槍,可你不信——」
「你別動,停止一切行動。」上官儀想都沒想,馬上指示。「一定要冷靜,千萬要冷靜,什麼都不能做,我馬上專機飛過來。」
「好的,我等你。」
「等一等。」她停頓一下,「把電話拿給林生同志,我要確認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