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儀把她的手機拿出來,伸到我的面前。
果然,是蘇靜美的聲音,異常平靜。
我這才想起,剛才上官儀為什麼讓我等,應該就是出去打了這個電話——對我的思想,上官儀完全做到了洞察入微、瞭如指掌,我有一點汗意。
這是一段來電錄音,只有蘇靜美的嗓音,依然熟悉,依然圓悅,依然那樣不疾不徐不溫不躁。嗯,甚至可以說句,非常淡漠,平平直直,彷彿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請轉告他,不需要為我做什麼,沒有意義,我也不會接受。」她說。
「是的,完全沒有意義。」她說。「現在我的生活很安寧,很平靜,我不需要什麼,也不希望再次被打攪。」
我猛然抬頭,看見上官儀的眼神。她的眼神,有點傷感,有點疲累。
「請轉告他,沒有人願意成為負累,沒有人願意成為牽絆,沒有人在守候。」蘇靜美的
聲音也很疲憊,但是沒有顫抖沒有哭泣,堅定,而且從容。
「請轉告我給他的祝福。」蘇靜美說。「我相信他可以飛得很高,走得很遠。嗯,對的,我相信。」
「他走過那麼長的路,流過那麼多的血,付出過那麼多,他非常不容易。」她說。「現在,能夠看見他的前途,我為他感到高興,他應該得到的。」
「告訴他,這裡不適合他。」蘇靜美說,「在這裡,他失去過所有的東西。如果再來一
次,他還是會失去所有,對於他來說,這樣做非常愚蠢,也非常失敗,他所有的努力都將毀於一旦,而且毫無價值——請務必阻止他。」
然後她提到了一個人名,應該是在回答上官儀的詢問。
「任小天?嗯,他有找我談過。」蘇靜美說。「任小天讓我放手。」
「我當然會放手,沒有什麼在我手裡。」她說。
「這次換屆,我有準備,我服從安排。」她說,「我也答應過任書記——我不會離開長川,不會給組織上添亂。」
「你也可以放心,我不會去影響到他。」她說。「至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請一定轉告他——」說到這裡時,蘇靜美停頓了一下。嗯,不是一下,是很久,甚至久到我都以為電話已經結束了,她的聲音才再度響起,「一定要忘記以前那些。」她說。依然很平靜,平靜如水,淡漠如煙。「那些都過去了,已經不再有意義。」她說。
「現在他的起點很高,來之不易,應該珍惜——對於他來說,重新開始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對他,對我,都是這樣。」她說。
「忘記吧,放手吧——沒有人值得讓他放棄所有。請告訴他,現實一點理智一點,去接受生活——我們都需要忘記,都需要放手。」
最後,蘇靜美說,「請一定轉告他,我的這些話。請一定阻止他,不能讓他回來這裡。」
「那就這樣了吧。」她說。「謝謝你。」
就這樣,錄音放完了,非常平淡。
直到結束,蘇靜美的聲音都不帶一絲起伏,她的聲音裡,聽不到任何情感,很機械,很麻木。
這段錄音放了很久的時間,因為蘇靜美說得很慢,中間停頓得也很頻繁。其實聽到後邊,我已經完全清楚她想表達什麼。我沒有看手持電話的上官儀,視線停留在對面的電視上,也沒太去琢磨蘇靜美說的那些。
她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從她的第一句話開始,我就已經知道了她的想法。
是的。蘇靜美的意思就是分手。或者說,放手。這是一個有關告別和結束的電話,卻沒有情天恨海,沒有傷心欲絕。與情愛完全無關,有關於愛情的話,一句也沒有提過。
上官儀把手機放了下來。她看著我,「現在,你想說點什麼?」她問我。
我正在看電視。MV裡有位陌生的歌手,在唱一支陌生的歌曲,我覺得很有意思,真巧合。
「男人的眼淚是可恥的。」我說。
「是的。」上官儀說,「你也聽見了——面對現實,她比你理智。」
「不需要眼淚,也不需要愛情。」她淡淡地說,「這些都不是理性的需要,不符合邏輯,也沒有價值。」
「蘇靜美已經放手了——」她說,「那麼你呢?」
我沒搭理她,我在聽那支歌。上官儀瞟了我一眼,順著我的目光又瞟了一眼電視,她也沒再說話。
屋子裡有點沉默。只有歌聲悠悠迴盪。刻骨銘心,蕩人心魄。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如果兩個人的天堂,像是溫馨的牆,囚禁你的夢想,幸福是否像是一扇鐵窗,候鳥失去了南方;
「如果你對天空嚮往,渴望一雙翅膀,放手讓你飛翔,你的羽翼不該伴隨玫瑰,聽從凋謝的時光;浪漫如果變成了牽絆,我願為你選擇回到孤單,纏綿如果變成了鎖鏈,拋開諾言——
「有一種愛叫做放手,為愛放棄天長地久,我們相守若讓你付出所有,讓真愛帶我走,為愛結束天長地久,我的離去若讓你擁有所有,讓真愛帶我走,說分手;
「為了你失去你,狠心扮演傷害你,為了你離開你,永遠不分地離去——」
聽完了這支歌,我把臉轉回來,看著上官儀,發現她也正在看著我。她的表情有點猶豫,有點擔心,這種表情出現在她的臉上,非常地陌生。我和她對視了好一會兒。
我的目光非常堅定。在我長久的凝視下,我感覺上官儀的視線漸漸閃爍,漸漸迷離,最後,她把臉轉開了。
「對不起,儀姐。」我微笑著說。「我不會接受。」
「這一次,我不會放手。」我說。「絕不。」
「我的每一天,都為她而活。」我說,「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思念和盼望。一直就是這樣,任何時候都沒有改變過自己的想法。」我說,「我不停努力,不停奮鬥。我為她努力,為她奮鬥。我希望自己能夠強大起來,能夠捍衛我的愛人我的愛情——我不想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要受那麼多傷害,我不想自己的愛情再被人踐踏,被人蹂躪。」
「如果沒有她的存在,我所有的努力,都沒有意義,我的生命,沒有任何價值。」我說。
「我一定要到她身邊去,我會放下所有東西——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說,「我要去守護她保衛她,我不能讓她受到侮辱,我還要讓她佇立在那裡,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那樣,那樣美麗,那樣驕傲。」我說。
「那裡都是你們的敵人!」上官儀霍地一下猛然站起身來,她的聲音很倉促,「你的前途!你的政治生命!你會死在長川!」
「死?」我笑。「那也不算什麼。我經歷過——三年前,我為她而死,為愛而死。三年後的今天,我依然可以勇敢地選擇死亡。而且——」我說,「就算三十年後的未來,三百年後的永遠,這個決心也絕不會動搖,我發誓!」
上官儀看了我很久很久,她的表情非常悲涼,彷彿眩然欲泣。最後,她還是搖了搖頭,「死在一起,就有意義嗎?」她緩緩地說,「浪漫主義,理想主義,不能夠拯救命運,只會讓你看起來幼稚而可笑——」
「不!」我說,「那些理想色彩,那些浪漫情懷,我不會再用這些來看問題。」我說,「我很客觀,從組織工作角度考慮,不能讓長川繼續亂下去。」我說,「我現在毛遂自薦,鄭重地向組織提出請求主持長川工作,解決那裡的問題,而且我認為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
上官儀沒有說話,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彷彿我是個陌生人,彷彿她從來沒有看清過我。
「是這樣的。」我說,「解鈴還需繫鈴人——只有我去解決那裡的矛盾,才能讓人們相信,這不是又一場的政治傾軋,不是派係爭鬥,不是黑箱運作,不是權力被濫用。」
「人們都知道——我在長川,沒有個人利益,沒有派系門閥,我不是為了爭權奪利聲名享受而來。我的行為,會讓人們相信那是出於正義出於公道,出於組織的英明——我會讓他們相信的。」
上官儀冷笑起來,「長川問題,你有什麼具體的解決方案?或者說,辦法?嗯?說說看?」她向我發問。
「我沒有方案,沒有辦法,只有決心。」我說。「必死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