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菲菲走了,大概是回了家吧。已經兩天沒過來,也關機,一直打不通。
她是昨天早上出去的,然後再也沒有出現。
雲菲菲有晨跑的習慣。沒事的話,每天早晨都得出去轉上個把小時,她說她這習慣挺好,強身健體,還想傳染給我,拉拉拽拽地,老是企圖帶我出去一塊噠,可我這人懶啊,也沒跟她跑過幾回,睡覺舒服多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確實不想讓人們老在外邊看見我跟她在轉悠,我是無所謂,可是擱她身上,我覺得不太好,畢竟人家一大閨女吧,老跟我這流氓混一堆兒也不是個事———當然,呆在屋子裡頭沒人瞧見也就算了,呵呵。
這兩天沒幹什麼事。
本來我是應該上了火,我在等省裡邊的消息,可這一個多禮拜了還沒見半點響動,不耐煩了,我得動手了,已經夠給人面子的,可我不能這麼無條件無期限地等待下去。忍無可忍,我就不想再忍。
於是我到各個罈子裡又開起聊來,我要把這場政治風波再推到一個更高的境界———但是,我發現,越寫越煩,寫了兩天後,我根本就沒心思了。
沒有別的原因,上的人們一如既往地我,等我的言論。可是我說不了話,我結巴了———莫名其妙地,我覺得心裡頭挺空,有種失落感,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心一直靜不下來,我好像秀逗了。
關上電腦離了,坐在沙發上想了好半天,我才找到原因。我搔了搔腦袋,因為這個原因的發現讓我感覺到尷尬,有點不好意思。
是的,雲菲菲。我想是因為她的原因。
我已經完全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坐在我對面,聽我說書,然後拼字把東西傳到去,我習慣了這種合作的寫文方式。這兩個月來,我們一直是這麼幹的,她這一驟然消失,我還真覺得不太適應,挺不習慣的。
是的。習慣。就是這個。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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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兩會閉幕後,按照慣例召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
們爭相向我提問。其他領導也按慣例選擇了迴避,自動消失,不帶我玩———因為跟我坐在一塊,他們沒有任何風頭,全成了陪襯,在公眾面前,他們已經習慣了不和我同列。當然,這一點上,我們倒也無所謂,習慣嘛,就是這樣,改變不了的狀況,就去適應它吧,誰都沒辦法。
應該說,這幾年也已經自發形成了習慣,只要我在會場,只要我願意接受採訪,所有鏡頭跟話筒都會立刻出現在我面前。我的同僚們帶著善意的嫉妒開我玩笑,說我是有史以來跟媒體關係最好的領導。媒體們則一致說我是有史以來最透明的一位領導,我沒有秘密,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說,我很少有什麼避諱。雖然我的態度並不友善,而且處理有問題的無良媒體比誰都堅決,關停並轉,絕不手軟。媒體們都怕我,但是又都喜歡我,呃,很矛盾。
「沈先生,我是XXXX站記者。」一個女記者站起來提問———所有人都叫我沈先生,沒有職務稱呼的,這也是一種習慣。「您在會上發言時曾經提到過,反腐的力度將會進一步加大,組織自我淨化自我純潔的決心和意志不容置疑。那麼,對於沈先生的這次高票當選,我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這是高層政治即將趨於強硬的一個標誌?」
「為什麼這麼理解?」我反問她。
「因為您的強硬立場,在懲治腐敗打擊犯罪上的嚴厲手段。」記者毫不猶豫地說,「所有人都知道沈先生的政治態度。民間說法,您是典型的鷹派人物———」
「不要提什麼老鷹。」我揮揮手,打斷了她的話。「我不想那麼累,也沒想過要飛那麼高。如果可以,我情願是一隻鴿子。」
記者們的笑聲中,那位記者MM不退反進,她盯著我的眼睛發問,有挑釁的意思。「沈先生,我對您有過研究。您話裡的潛台詞應該是說,鷹的巡遊,悲涼,是這樣嗎?說您的真心話,您習慣說真話,不是嗎?」
我認真地看了她一眼,應該說這位記者MM很有好奇心,對我也有認識,我不能否認她的說法。我笑了笑,「也許吧,也許你說的沒錯。」我說,「鷹的悲涼,在於他的寂寞。鴿子的幸福,來自鴿群的溫暖。」
記者們沉靜下來,一個個表情都很肅穆,沒有人說話,他們應該都在回想有關我的那些往事傳說。
「嗯,這是很私人的問題了。」記者MM不依不饒,「這跟沈先生的經歷有關係,是這樣嗎?也就是說跟您生命裡歷經的那些女性有關———沈先生能夠概括一下她們嗎?還有———」
她的話終於沒有說完,我看見旁邊的人拉住她的手,按下了她的話筒,阻止她的進一步追問。
我搖了搖頭,這一次,我是真的不想說話。
是的,經歷,我在沉默地想。在我生命裡經歷過的三位女子,如果一定需要一個概括的話。琳子,是生活。蘇靜美,是夢想。
而雲菲菲,是習慣。
對的,就像走路時究竟應該先邁左腳還是右腳一樣,不需要思考,那個就叫習慣,或者說本能。又比如說,我在尷尬或者不好意思的時候,通常會摸摸頭髮,搔搔腦袋,這個動作如此頻繁,表演得熟極而流,甚至毛病都已經傳染給了雲菲菲,我讓她也有了這個不太雅觀的習慣。
而今天,這個習慣,我已經戒了。因為雲菲菲的緣故———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感到尷尬,感到不好意思的。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我即將要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堅信,那是對的,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無可否定。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我不再需要尷尬。
我在想,為什麼會這樣。那是因為我的經歷———如果說,經歷是一所大學,三位女子,分別教過我很多,她們都是我的老師,我對她們,無比尊敬,無比熱愛。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忘記過她們賜予我的。
伊琳,教我人性慈悲,生活況味;蘇靜美,教我真情大愛,生命高貴;而雲菲菲———教我冷血,無情,她讓我的靈魂,堅如鐵石,無可撼動。
時至今日,我坐在現在這個上。每天面對很多人很多事,有那麼多的明槍暗箭笑裡藏刀,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從來沒有過膽怯,沒有過退縮。我痛恨腐敗和犯罪,對於那些需要打擊的對手,我從不吝嗇我的冷酷,通過一次次精準詳實的計算,縝密周至的安排,我讓他們度日如年生不如死。我的摧毀是最無情最徹底的,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動用我所能用到的任何手段,只要我願意。而且我從來沒有感覺自己做過的事情有什麼錯誤。我看到那些敵人在我面前奔走呼號哭天搶地垂死掙扎,而我,從不憐憫,絕無寬恕。眼看他們死亡,我連眼睛都不會多眨一下。因為在這個時候,我總會想起雲菲菲。
是的,雲菲菲,教會我堅強,教會我殘忍,教會我如何生存。她讓我死心塌地,不知畏懼。
雖然她自己,絕不冷血,絕不無情,絕不殘忍,也絕不堅強。她完全不懂得生存法則,忍辱之道,她把悲傷留下,把美麗都帶走了,如此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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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那一刻,坐在房間沙發上,看著桌上雲菲菲的電腦,我什麼都還沒有意識到。我只是忽然之間想起來了,我突如其來地懷念雲菲菲,我在微笑地想著她。在我的眼角,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淚痕。我在想,我好像真的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的大大咧咧咋咋唬唬,習慣了她的裝腔作勢自以為是,習慣了她的笨手笨腳毛毛燥燥。我習慣了她的大喊大叫,習慣了她永遠守護在我左右的姿勢。我突然想起來,好像除了戀愛的時候,我總是跟她呆在一起,我們相處的時間如此之長,常常是一整天形影不離地呆著,我們玩笑打鬧,追逐嬉戲,有時候甚至會像兄弟一樣勾肩搭背,毫無避諱。
是啊。我不知道我跟她之間算是一種什麼關係,也許,只是好朋友吧。但是我不得不承認,我從來都忽略了她的感受,跟她在一塊,我很自然很放鬆,我認為她會和我一樣,一樣地自然,一樣地輕鬆。其實,我想,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真的。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一句有關情愛的話,我也從來沒有認真地去考慮過她在想什麼,她想要什麼。對於雲菲菲,我已經習以為常,我完全———習慣了。是啊,我什麼都沒來得及跟她說,她就在我面前靜靜地死去了,從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我有多遺憾,我有多傷感。
還有那麼多淒涼,那麼多絕望———她永遠都不可能知道了。她讓我的生命,從此失去顏色,失去了光澤。
雲菲菲,死於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