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美的案子,開庭了,再審了。
還是十天前的那個場子,還是那樣的高規格,甚至更高。因為據旁白介紹,有省裡邊下來的數位大員要人,蒞臨親至,鎮山看場。宣傳上也不知道誰定的調,這一次庭審,居然安排了直播。
是的,規模宏大,盛況空前。但是,我只能坐在前,這一次,我徹底淪為了看客。
當然,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希望此刻,自己能夠躬逢其盛忝居其間———是的,我在想,就算是死,自己也要死到法庭上,死在蘇靜美的面前。我現在能給她的,不是鮮花,只能是一次最深刻的懺悔,最暴烈的自決。
但是,沒人給我,包括雲菲菲———在旁聽這個事上,她確實盡了力。跟上次一樣,她也在顛兒顛兒地四處跑動,遊說撲票。但是,鑒於我們那次庭審上的出色表現,這一回,再沒人敢逾雷池半步,給她開這個口子,她能運用的家族權力攻勢銀彈攻勢甚至攻勢全體受挫。據說,某某生氣了,後果很嚴重。還據說,此次旁聽統統考察,限制得異常嚴格———或者說嚴酷,比提拔還難。好像出身論血統論什麼滴都出了台,對像必鬚根正苗紅,組織鑒定清白,要純潔得像天使。我跟雲菲菲這種動機複雜,居心叵測的壞分子———一邊涼快去吧。
說雲菲菲不給我機會,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理應是本案的參與者,在邊上這麼冷冷清清地閒呆著,太過涼快,非我所好。我就跟她說,沒票咱也去湊,壯壯聲勢,指不定奇跡出現,咱在法庭外邊這麼蹲著候著,沒準也能逮到個鬧鬧法場的機會,給這場熱鬧再來個錦上添花什麼的。
但是該問題上,雲菲菲再也不肯助紂為虐,說什麼也不願意配合我了,我自己又去不得———腿腳完全酥軟,毫無氣力,我非常懷疑,沒有雲菲菲的協助,我根本就不能安全抵達目的地,我會在單刀赴會的路上仆地不起,永不醒來。現在,我不是關雲長,至多只能算個老黃忠,而且老得不行了,上不了定軍山了,事實上,我快要死了。
我*在床頭,雲菲菲坐我對面沙發上,我們看著電視,此刻,我們的表情完全一樣,狀若白癡。
前奏弄得挺長,情意綿綿,蕩氣迴腸,醜惡被揭露正義被彰顯———不是指庭審,那個還沒開始,說的就是這電視專題片正在搞現場採訪。
有們的專訪。各條法律戰線上的專兼職、主分管老大們,輪番亮相,侃侃而談。其中表現得最激烈的一位,怒目圓睜睚眥盡裂,痛罵真腐敗,狠批潛規則,罵到最後,義憤填膺拍案而起,直接把口水噴射到N米外的攝像機鏡頭上,就像下了場雨。我對該領導慷慨激昂嫉惡如仇的表現相當無語。因為他在鏡頭前忘記了小小的一個細節,就是說話時不應該一根接一根地吸煙。當然,吸煙絕不至於讓我無語———如果他吸的不是那種寶藍珠光濾嘴,兩百多塊一包的極品香煙的話,我甚至會適時崇敬他一把,跟著一塊怒罵腐敗,詛咒貪官。但是現在,我無語了,就是這樣。
還有群眾隨訪。一位模樣極其草根裝束絕對平民的路人甲被隨機而至的幸運砸中腦門,上了電視。只見那廝精神大振,獠牙一伸,立馬展露出無比純潔的嘴臉,相當高尚的情操,咳珠唾玉,隨口擲出一套學究天人的大道理來,思路清晰條理分明,貌似比起方纔那位領導的講話,修辭更雅馴,邏輯更專精,讓我徹底失語———病床方十日,世上已千年?幾天沒出門,這群眾素質就跟玩遊戲開了金手指一樣,陡然就提升到了BOSS級?難道咱們長川,忽如一夜春風來,道德新花遍地開,真成君子國了?
我和雲菲菲面面相覷,都自感羞愧,面對一派形勢大好,我們落伍了,後進了,都成井底之蛙了。
一個字———悶。
我盯著電視,眼神麻木,面無表情,口中喃喃自語。我不愛看這個,按照現在的想法,應該立馬把這玩藝沉到浴缸裡。但是沒有辦法,我不得不看,因為其實是在等個人,一朵花———不敢錯過的那朵玫瑰。
蘇靜美,出場了。
依然是那個出口,依然是那種場景,依然是那天的裝扮,她依然靜靜地站在那裡。
我和雲菲菲,都哭了。
不是激動,也不是矯情。因為就在十天前,在我們記憶裡永不磨滅的那朵戰地玫瑰,已經全然枯萎,這一刻,花,都謝了。
我哭。痛哭。
跟上次不一樣的是,蘇靜美戴上了手銬,我知道是什麼意思———至少在出庭前的時間裡,她的精神不能安定,無法控制,才會導致械具加身。這個發現,讓我痛哭更甚。
她低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長髮披散,遮住了她的臉龐,直到後邊有人推了她一下,才跟在兩個法警後邊,從人群前慢慢走過去,腳步蹣跚躊躇,猶豫難決。她就像狂風裡的一株小草,顫顫微微不能自持,好像隨時都會倒下,直到站上了被告席,扶著鐵欄,她才似乎找到依*,但是身子依然顫抖不休。
這個法庭,完全不一樣了,全是陌生的面孔。藍萱沒有來,檢察長沒有來,邢副院長也沒有來,公訴人,審判員,陪審員甚至書記員全部換了人。
至於庭審,也沒什麼好說的,絕不冗長,簡單快捷,好像不到十分鐘,就全部結束了。一直到最後,蘇靜美都沒有抬頭,看不清她的表情,看不見她的眼神,也沒有她的聲音———公訴詞依然是那些,但是沒有聽到蘇靜美的抗辯,一句也沒有。
審判長站了起來,宣讀判決書。雷聲陣陣,無情轟擊我的耳膜,沒有全部聽清,因為我已經處於邊緣,聲音斷斷續續傳至耳中:「……以上罪行,被告人供認不諱……犯有受賄罪、瀆職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數罪並罰,合併執行,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力……沒收非法所得,並處罰金……」
我手支著床,努力跪坐起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電視,身子都繃直了,我在心裡默默念叨———秋葉,振作,秋葉,爆發,秋葉,拔出你的刀。
沒有振作,沒有爆發,也沒有天決神刀。一切都已結束。曾經在夏日最炫美的那朵玫瑰,已在秋風中飄零凋謝---她的心死了,秋葉,也死了,永不醒轉。
直到最後一刻,鏡頭終於捕捉到蘇靜美的臉,蒼白枯澀,毫無光澤,她的眼睛空空如也,什麼內容都沒有,江河不再流淌,海水已經乾涸。她只說了四個字,這也是她在整個庭審過程裡的全部話語。
她說,「我不上訴。」然後,她把眼睛閉上,不再睜開。
死亡,徹底地死亡。
她的這句話,就像一顆子彈,無比精準地洞穿了我的頭顱。一口血噴在胸口,我倒了———這一次,沒有掙扎,真正倒下,我已經無法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