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站在門裡看著我們。
我跟蘇靜美拖拖拉拉地跨過了門檻,後邊劉子衛也要跟進來,卻給靜修老和尚給堵住了。「劉書記,今天您可不算有緣人,在外邊等會吧。」說完他也不等劉子衛答話,直接把廟門吱呀一聲關上了,門關得如此之快,應該讓外頭莫名其妙的劉大書記碰了一鼻子灰。
「兩位施主這邊請。」靜修對我們倒還客氣,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發抖。廟裡光線暗淡,門一關,又震得屋頂房樑上落下許多灰塵來,朦朦朧朧地看不清多遠,只能感到身在一間又破又舊的大殿。跟外面的酷暑截然不同,這裡很陰涼,甚至有點陰森的味道。而且我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在這個空間裡不止我們三個人,似乎很多雙眼睛在不遠處盯著我們。
氣氛有點古怪。
我把蘇靜美往身邊拉近一點,我怕她心慌。她側頭望我,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也並不覺得恐怖,只要我們在一塊,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
「這裡是配殿,兩位裡面請。」身前傳來靜修的聲音,好像有點激動。
我們又站立了片刻,漸漸地,眼睛適應了大殿陰暗的光線,這才看清四周環境。
這間普濟廟從外邊看起來是幢不算宏偉的屋子,裡面卻也分了正殿偏殿,我們身處的位置就在外頭的偏殿。大殿左右兩側有幾個神龕,分別供奉了普門、文殊、普賢、地藏四菩薩---哦,原來剛才看我們的,就是這幾位泥塑木雕的大神啊。
「兩位施主請入正殿。」靜修在一個拱門後催促我們。
我們手牽著手,繼續往裡面走,穿越了那個月牙型的拱門。
眼前一亮。
我們看見了神,看見了聖光。
大慈大悲的南海觀世音菩薩,端坐蓮台,手擎甘露玉瓶,在聖光裡拈花微笑,凝目注視著我們。
震撼。
這一瞬間,我肯定自己被神聖的目光籠罩,如被洗禮,似受催眠,彷彿醍醐灌頂,又感大徹大悟。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菩薩,迷迷登登,腦子裡一片空白,全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蘇靜美用力地扯了扯我的手,才將我拉回了人間。
「怎麼啦?發什麼呆?得道成仙啦?」蘇靜美跟我耳語。
我搖了搖頭,定下心來,才發覺自己走了神———大神倒是確實在對面蓮台上坐著,腦袋上也真的頂了一圈光芒,只不過不是什麼聖光,是陽光———這正殿也忒破了,菩薩頭上的屋頂破了一個大洞,陽光直接從那洞裡透射下來,照在神龕上,倒讓我看出了神跡。
我汗了一把,貼在蘇靜美的耳邊,輕輕地跟她說,「別笑話,我還真是一肉眼凡胎沒什麼見識,剛剛以為菩薩下凡了呢。不過,這菩薩笑得跟你有點像。」
我說的是實話,蘇靜美有時候微笑不語,是有那觀音菩薩大慈大悲的味道。
「你們二位絕非凡俗之人,施主莫要妄自菲薄。」靜修老和尚背對著我們,手裡焚香,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我倒!這也太誇張了吧?我們這麼輕輕說了句話,他就能接上話,難道真遇上神仙啦?
我有點忐忑不安。
靜修在神龕前上了香,又喃喃地禱告幾句,這才轉過身來面對著我們。老和尚完全隱去了方才廟外那副笑容可掬的樣子,表情肅穆,神態淡然,頗似一位修仙悟道的世外高人。「二位施主都是有緣人,不嫌老衲愚昧,遠道前來折枝下問,老衲自當凜遵奉告。不知二位有何不解,想問什麼?」
「婚姻。我跟他。我們能不能揩手到老?」蘇靜美面容凝重,正色望著靜修,依然執著地堅持這個問題。
我望著她,心裡很感動,跟在廟外聽到這個問題的心情截然不同。是的,她的真誠無可置疑。而此刻,我也開始希望站在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神仙,能夠點化我們能夠把我們從茫茫苦海裡超度上岸。
靜修的臉色突然有點發紅,樣子尷尬起來,好像這個問題嚴重超出了神仙的業務範圍。他也不答話,背著手開始在殿上遊走沉吟,彷彿有什麼難事很難決斷。
我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依稀聽他口中喃喃自語反來復去只有一句,好像是感天動地幾個字。
感天動地?這可不是什麼好話———我只知道元曲裡有個感天動地竇娥冤,竇娥死了,好像死前還搞了個六月飛雪,特冤特慘的故事。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蘇靜美,她顯然也跟我想到了一塊,臉上有種不祥的陰霾。「到底怎麼樣?說話啊大師。」她忍不住開口問正背著手四下狂走的靜修。
老和尚很快在我們面前站定了,直接翻了一個白眼,挺乾脆地說:「不知道,看不出來。」
我倒。這不是玩我們嗎?
蘇靜美倒也沒有生氣,她看著我,怔怔地想了一會,又問靜修,「既然這樣,您能不能再看一下,我跟他,命運會怎麼樣?」
這一次老和尚沒有為難我們,給出了答案,不過———模稜兩可,莫名其妙。
「這位施主有水德———」他指著我說,這句話讓我跟蘇靜美聳然動容,我們對望了一眼。「水性至柔,隨意成型,然水勢至剛,無物可擋,只是———柔則常弱,剛則易墮,希望施主好自為之。」
我聽得一頭霧水,不知所云,蘇靜美好像也跟我說過這一類的話,我也聽不明白。
「至於女施主———」靜修並不打算為我解什麼偈,轉臉地又朝蘇靜美說:「運命在已不在天,無須再算,女施主自己應該清楚。」
我感覺蘇靜美的手輕輕發抖,有點汗濕。的聲音也在發顫,「我不清楚,我要你告訴我———」
靜修看著我們倆,歎了口氣,念起一段經文來。「如處荊棘林,心動則身受,無愛即無苦,無怖亦無憂…………離於愛慾,可臻明德,不垢不滅,無欠無餘…………方歸大道,得證菩提,如登仙界———」
這段經文我好像在哪裡看到過,也能明白大略意思,我有點擔心蘇靜美的情緒,我看到她臉色蒼白,正癡癡看著我。
「那你告訴我———」她沒有看老和尚,只是盯著我的臉,「怎麼樣,才能無愛?怎樣才能離於愛慾?」
「女施主冰雪聰明,自然知道應該做些什麼,何須老衲多嘴?」靜修的聲音依然平靜。
「不———」蘇靜美搖搖頭,淒然一笑,「我就要動心就要愛,身受荊棘又怎麼樣?苦了憂了又怎麼樣?垢了滅了欠了余了又怎麼樣?我不要什麼歸大道證菩提,我不要轉世為仙,只願落地人間,和他做一對苦命的鴛鴦。」
時間已經過了正午,太陽西斜,陽光從屋頂的洞裡探射進來,移到了蘇靜美的身上,就像舞台樂池裡的一束追光燈,讓她在廟宇正殿的陰暗中,光艷照人,聖輝閃耀。蘇靜美的臉色很蒼白,但是果毅堅決,絲毫沒有一點躊躇猶豫。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覺得好像看到了一個---白娘子。
靜修老和尚沉默了良久才說:「請恕老衲無能,幫不到你什麼。從此前路盡多危難,女施主善自珍重。」
「靜美———不要這樣,永遠不要。」我握緊了她的手,心情很黯然。我明白老和尚的意思,也瞭解蘇靜美的決心,我很感激她的大愛———但是我不能接受,我不能讓癡心愛人真成了白娘子,給人在塔底下壓上幾千年。我要保護她,離開她,讓她忘記,讓她安心讓她離愛,回去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