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記到達之前,病房裡先開了一個新聞發佈會,也不知道是誰主持的。在眾多記者包圍下,一位美女主播站在我的病床前念了一篇長稿。大意如下:
沈宜修同志,男,24歲,黨員,漢江省長川市長川縣青木鄉副鄉長。該同志為了保護人民財產不受侵害,挺身而出,奮不顧身,置生死於度外,在關鍵時刻體現出現一個黨員的風範。
該同志一貫表現良好,樂於助人,無私奉獻,從自我做起,從小事做起。經常拾手錶交警察、扶老太太過馬路、坐公車讓座位,時刻不忘以黨員的標準來要求自己。
該同志顧全大局、忠於職守、克己奉公,處處發揚以國家和集體利益為重的主人翁態度,並且能從實際出發,把先進性和群眾性結合起來,把個人的前途命運與國家、民族,與時代的前途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處處以國家、民族和集體利益為重,表現出主人翁的博大胸懷。
該同志團結友愛、助人為樂、見義勇為……………………
該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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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同志?是誰?雷鋒同志嗎?
美女主播同志應該是省電視台的,業務水平和職業素養都很高,一篇長稿念得聲情並茂,淚流成河,極富感染力。聽到她語帶凝噎地提到該同志身受重傷,臥床不起,流血又流淚,猶九死不悔地追求理想堅持真理時,我深深地感動了,淚水濡濕了眼眶———該同志,多好的同志啊!
等到終於聽清楚那位仁德蓋世正義無雙的該同志就是我———沈宜修同志時,我臉上變了色,這都是扯的什麼雞巴鳥蛋?我開始胡亂搖擺身子,拚命動彈。
我倒不是怕人誇,誇總比罵要好。可是誇人也沒這誇法的吧?還把我當人嗎?這不純粹是開起了追悼會,給我念悼詞的嗎?
我很怕他們念完悼詞就直接把我拉出去坑了,我得掙扎一下,表示自己還活著———可是他媽的這幫醫生把我綁得太緊,比原來那個正宗木乃伊狀態還緊得多,搞得我滿頭大汗。
終於熬到祭奠儀式完畢,美女主播念完了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東西。有人遞上毛巾,她隨手拿過擦了一把臉,又衝我發火:「你亂動什麼?不知道剛才是直播嗎?」
*!
我用眼神憤憤地來回把她操了幾百遍。
又有人湊上來,小聲地安撫我說:「快完了快完了,用不了多久———周書記馬上就到,你一定要堅持挺一挺。」
挺?我這根人棍狀物體還不夠挺?都他媽硬梆梆地挺得像根石頭啦!
省委周書記果然馬上就到了。而且果然沒用多久。
我一看見周書記出現,就有種窒息感。
我不是給他的氣勢所懾,主要是人太多了。現在這病房比我先前呆的那個大了N倍有餘,更像間會議室———也不知道醫院弄個這麼大的病房是用來幹嘛的———本來裡邊人就多,周書記這一來,又帶了一大票的黨政軍領導,眾星捧月一般,把房間裡擠得那叫密不透風,弄得我呼吸不暢,口乾舌燥。
周書記倒沒見嫌人多,他應該是習慣了這種大場面的。周書記在人群的夾道歡迎下,緩步來到我的床前,和藹可親地注視我。
我也望著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我的眼神應當充滿恐懼。我感到緊張———省委書記是什麼人啊?正經八百的封疆大吏啊那是,平常人一輩子可都別想瞧上一眼———除了在電視裡———而現在,他就在我身前!病房裡閃光燈頻頻閃亮,N個攝像鏡頭追隨著他的身影,一切現象都在提示我這位大人物的尊榮身份。
「傷得重不重?要不要緊?」周書記彎下腰來,關切地詢問我的病情,他的樣子平易近人。
「傷勢很重,但是經過多方搶救,已經基本脫離了生命危險。」一個白大褂結結巴巴地向周書記匯報———和我一樣,他也緊張———而且這不是我的主治大夫,瞧他老得那副德性,也不知道是該醫院的院長還是書記。
「你們要加派人手,注意觀察。要用最好的醫生,拿出最好的方案———」周書記細心地叮囑面前那位緊張的老大夫。「一定要搶救過來,讓他恢復健康。」
我有點頭暈,但是我覺得現在更需要的是能把自己身上的繃帶和夾板解開,讓我透透氣———否則,我可能真的需要搶救了。
周書記直起了身子,用手點著我對大家說:「這是一位英雄,我們需要他早日回到工作崗位上去———人民需要這們的英雄,時代需要這樣的英雄!」
暴風雨般的掌聲。
四周的人們景仰地望著愛民如子、體貼下情的周書記,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集體鼓掌。
我有點鬱悶,我怎麼覺得這兩句話好像在哪聽過?我的眼光四下搜尋,在鼓掌的人群裡看到了蘇靜美。
還有吳秘書。他一面拍手,一面微笑地看著我,目光意蘊深遠,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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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輪椅裡,雲菲菲推著。我們又停泊在住院樓後的那棵櫻花樹下邊。
「沈宜修,你說———周書記來看你,幹嘛先得把你打上繃帶夾板啊?」雲菲菲問我。
「說你笨吧你又不認,宣傳需要嘛———」我無所謂地說。「弄起新聞來要有說頭,就得顯得我慘點,死了最好。」
「哦,這樣啊———」雲菲菲可能還是不大明白,又問:「你不是上午還給人抬去開什麼會嗎?這不騙人嗎這是?」
我不再理會這個寶貝姑娘。我望著夜空,看見了北斗星,光閃閃的,就像一盞苦海明燈。
很顯然,周書記就是我的這盞指路明燈。是他讓我從苦海裡解脫出來,上岸登仙。
登仙?———是的,因為我已經接到組織通知,讓我盡早出院接受表彰,然後前赴省委黨校干訓班學習培訓。這些跡象表明———我的政治春天到了。
可是他為什麼而來?省委周書記的出現,絕對不會是偶然,這代表一個政治訊號,一種政治態度。
我又想起周書記在今天會議上的講話。黃鐘大呂,振聾發聵。
他應該是為拆遷案來的,但是他的話都是大文章,聽不出任何端倪。沒有提案子,沒有提到相關的任何一個人一件事,甚至還讚揚了該案子的始作俑者。可是他的話裡包含的政治態度,所有人都明白。
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周書記的這種高屋建瓴橫掃千軍,我是學不會的———即便是在若干年以後,我作為他的繼任,成為新一屆的中央委員、漢江省委常委;成為漢江省歷史上、這個國家最年輕的省委書記,我在主持省委常委或者常委擴大會議時,也說不出他那樣有水平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