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龐相如手中的筆沉重的落下去,秦王朱樉眉開眼笑。在外人面前,他不希望幕僚們之間有爭執,那樣會降低他在帖木兒眼中的權威。至於那些許諾給帖木兒的酬勞。秦王朱樉認為非常合算。在他眼裡,這玉門關外的荒蕪之地本來就不屬於大明,千辛萬苦奪來,還要費勁心機去建設,去防禦,不如將它作為人情送給帖木兒,換取瘸狼對自己爭奪帝位的。昔日漢高祖有白下被圍之劫,唐高祖有向突厥稱臣之恥。只要他們成功奪取了江山,有誰會記得這些小節。史家還不照樣對他們的功績大書特書。況且這天下土地本來就屬於朱家,自己給誰,換什麼,那是朱家的家務,做幕僚的儘管執行就好了,不應該多管。
小子房張亮看看秦王朱樉臉色,知道剛才自己的作為超越了一個幕僚的本份。為了將功補過,再次對秦王施禮,低聲提醒道:「王爺,明日我們是否派人護送使節返回河中地區,以免途中起什麼偏差?否則一旦西北二虎察覺端倪,恐怕……」
西北二虎指的是藍玉和張正武,這兩隻老虎的確是秦王的心頭大患,如果他們不點頭,秦王根本調不動定西軍一兵一卒。十數年來,秦王朱樉的臉色瞬間又是一沉。這個小子房張亮最擅長哪壺不開提哪壺,總是在人高興時潑冷水炫耀自己聰明。這種事情若是讓帖木兒知道了,他肯借兵給秦王府嗎?
眼看在外人面前王爺就要下不來台,一個擅長拍馬屁的幕僚察言觀色,趕緊將小子房張亮擠到一邊,順著秦王的性子開解。「什麼二虎啊,哪藍玉還不是甘心為殿下禽,只要殿下將當年午門外常大將軍遇刺的幕後真兇抖出來。藍玉再忠心朝廷,也得想想自己的侄兒是怎麼死的。至於那個張正武,早就被他老婆拔光了牙齒,他還能有什麼作為。」
當年常大將軍遇刺,幕後的真兇一直是個迷,午門外那串信號燈亦不知出於誰手。朱元璋被自己的兒子趕下台。以安泰皇帝和眾老將們的約定。此事過錯記到錦衣衛頭上。承認太上皇朱元璋處理錯誤,但鑒於其身份不再追究。但據地下野史《洪武十七年事》記載並分析,當日是朱元璋和朱標一同定的計謀,只是後來朱標見群情壓制不住,並且父親屢出廢儲之言,才借勢奪了皇位。黑鍋全讓太上皇朱元璋一個人背了,他自己舒舒服服當有道明君。常茂之所以被朱家父子鐵腕剷除,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他私放藍玉。可以說常大將軍是因藍玉而死。如果秦王朱樉能拿出確鑿證據說明朱標亦是主謀。於情於理,藍玉都不會再為安泰皇帝的兒子賣命。
謀臣們明顯覺察到了秦王的不快,暗中皆罵張亮多事。眼下木已成舟,焉有瞻前顧後之理。紛紛湊上前來,七嘴八舌的給秦王吃定心丸。「王爺儘管放心,就算咱們不反,那藍玉還憋著勁跟朝廷做對?這些年朝廷的旨意,哪一項他不是陽奉陰違。咱們給了他報仇機會,他豈會放棄。況且時勢造英雄,天下搖搖欲墜,誰人看不出來。跟著秦王殿下,他就是開國元勳,比做一個受氣包豈不強之百倍……」
「有理,有理,只要藍大將軍歸順了殿下,那張正武還能起什麼風波!」一個謀士對怕老婆的張正武十分不屑,「還號稱定西軍軍膽呢,恐怕那點膽子全讓老婆打沒了。一個連小妾偷漢子都不敢出頭的主兒。他會和秦王做對?省省吧,還是回家分辨一下自己的孩子都是誰的種是正經……」
帖木兒的使節一邊茫然的跟著秦王府群僚哄笑著,一邊將今晚的契約小心的藏進一個珠寶箱子夾層。他不知秦王府眾人在笑什麼,但他知道眾人不是在慶祝簽約成功。那色迷迷的笑容只有男人之間談及某些事情時才會出現。可現在是當著盟友的使節啊,難道他們會給自己安排一個神秘的東方美女作為酬勞麼?使節想起一些關於東方女子的傳說,腦門轟的一下,身上突然充滿了熾熱之感。
西北天干,夏日的熾熱讓人輾轉難眠。武毅侯張正武的妾室小瑤躲在房間裡,拚命用枕頭掩住自己的耳朵,後院正房內的叫罵高一聲,低一聲的傳來。透過枕頭,震得她整個腦袋幾乎都要裂開般疼痛。
被秦王朱樉賜給張正武半年多了,苦命的胡姬小瑤只見過張正武三次,其中還有兩次是張正武喝醉了酒,一進屋子裡來就不省人事,更不用說有什麼溫存舉動了。「背著個好色如德的聲名,誰知道卻是個銀樣蠟槍頭。」張小侯爺府的女眷們私下裡都這麼說。這種文雅的句子胡姬小瑤不懂。她只知道張正武妾室無數,真正能同時討得他本人和張家母老虎歡心的沒幾個,甚至每年都有人因和大夫人不各,直接被逐出府門。
這種境況讓胡姬小瑤的處境很艱難,她是秦王朱樉安排在張正府家中的眼線。據她自己瞭解。同樣背負著眼線使命的女子不止她一個。可大家通常都不會有建樹,慢慢的秦王對她們心冷,就會再想辦法派新的女子進張府臥底。可那些失去使命的女子們反倒如出了龐子的小鳥,非但不為失去秦王信任而難過,反而隨著時光流逝一天天變得快樂,臉上帶出了輕鬆的笑容。
脫離秦王掌握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可胡姬小瑤不可以脫離,因為在秦王朱樉把她作為禮物送給張正武之前。她是瘸狼帖木兒送給秦王的禮物。除了秦王朱樉的命令,她的肩膀上還擔負著替帖木兒偵察西北軍情的使命。
對於秦王朱樉,小瑤通過埋伏在臨洮城帖木兒的暗哨遲出的情報早已寫得清楚,此人是個不折不扣的敗家子,志大才疏,屬於只可利用不可合作的那類對手。但對於定西軍兩員主將藍玉和張正武。帖木兒麾下的間諜系統一直沒有得出一個可信的結論。二人在西北素有聲威,掩蓋在二人頭上的光環讓他們的真實面目更顯得撲朔迷離。特別是定西軍軍膽張正武。在貪財好色的面具下到底掩蓋著什麼,胡姬小瑤一直希望能揭示清楚。
群星照耀之主,大愛彌兒帖木兒肩負著用手中的寶刀將伊斯蘭教推廣到所有人眼能看到的土地上之使命,整個穆斯林世界都以其為榮。其麾下的間諜都是狂勢的聖戰信仰者,真主最虔誠的奴僕。在帖木兒百戰百勝的記錄中,間諜們的功勳不可滿沒。特別是與土耳其帝國決戰之時。通過間諜們的策反。各中亞領主全部帶著軍隊臨陣倒戈。成功的讓帖木兒贏得了這場眾寡懸殊的決戰。
現在,整個草原帝國的聖戰者目光都盯在中國,西北門戶是間諜們工作的重中之重。如果不能在明年春天之前解開這個迷局,千里迢迢趕來的聖戰者們將以疲憊之軀體面對藍玉麾下那數萬西涼鐵騎。
今晚張正武不知又犯了什麼大錯,從天剛擦黑就聽的張夫人那花樣百出的罵街聲,已經兩個多時辰了。叫罵聲無片刻間斷,讓胡姬小瑤不得不佩服東方語言的玄妙。要說這半年最大的收穫,就是數『語言學習』了。小瑤歎了口氣,有這麼個潑婦看著,什麼時候能真正接近張正武,找到自己要的信息呢?
「挨千萬的,你再裝啞巴糊弄我試試!」張夫人順手又抄起一把椅子用力摔在青磚地上,提高嗓門喝到:「我撕爛你的狗嘴!油蒙了心的混球!你還敢躲!反了你了!」厚厚拉起的窗簾後邊,叫罵聲帶著憤怒的喘息,傢俱倒地聲,瓷器碎裂聲響成一團。
燈光下,張夫人氣喘吁吁的端起茶杯,潤潤喉嚨,繼續開始一個人的即興表演。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努力回憶所有見到過的。評書裡聽到的吵架撒潑,想著說辭,模仿著情節。罵著罵著,眼角里已經有了委屈的淚光。
「難為嫂夫人了。」一個西涼男兒低聲長歎,內堂深處,幾個嫡系定西軍將領圍在一張地圖前,用紅筆勾出一條條西行路線。
「都是朱家那個王八蛋鬧的,依著老子,不如將他……」。張正武麾下的斥候團長陳濤比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徹底絕了帖木兒的念頭!」
「對,反正證據確鑿,咱們將該死的狗王和他府中帖木兒的人全殺了,人髒俱獲,難道朝廷還能說咱們處置失當?要真的朝廷也瞎眼,咱們扯大旗反了他***。」重炮團長李明誠恨恨的補充。幾個西涼男兒恨透了秦王朱樉和他的那伙手下,大敵當前。不思報效國家,居然癡心妄想去利用帖木兒的力量謀取皇位。
「這西北土地都是軍中豪傑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多少兄弟的命換來的!憑什麼他秦王想賣就賣。即使朝廷想賣。也得問問老子手中的傢伙答不答應呢。」群情有些激昂,大伙幾十年駐守在這裡,對每一寸土地都視若生命。誰都無法忘懷,當年為了守住西北門戶,西涼男兒灑了多少熱血。
張正武搖搖頭,制止了大家衝動的議論,眼下不是罵娘的時候,急震解決的是玉門關外的蒙古諸王和帖木兒的關係。朝廷為了制衡北方,現在對西北軍刻意拉攏。張正武和藍玉可以充分利用這一層力量加強軍隊建設。而秦王朱樉,是維持西北和朝廷關係的關鍵棋子,留著他比殺了他作用大得多。
與眾人的見解相比,張正武的分析則清晰許多:「殺了他,朝廷還會派新的王爺過來。說不定賣的花樣更多。這片江山,即使秦王不賣。那晉王、宋王、遼王,也一樣會用他謀取自家富貴。與其殺了秦王朱樉,不如留著這個荒唐王爺釣著帖木兒的胃口。讓他不再打別人的主意,至少這條線我們還能有所掌握。」
「我們這樣會不會養癰為患?」斥候團長陳濤憂心忡忡的問。「可是殺他,豈不是讓助長了帖木兒入侵大明的決心。如果藍大將軍再被他灌了迷魂湯。我們在西北豈不是再無立足之地!」
屋子中的人不多,都是張正武從震北軍帶過來的心腹。定西軍副帥張正武與主帥藍玉關係密切。軍內外很多事都可以放手施為。洪武十七年那場冤案大寒藍玉的心,自從回到西北後。藍玉的很多舉動都是針對朝廷而發。在暗中對抗朝廷方面。藍玉、張正武和秦王朱樉算是一個戰略聯盟。但私下破壞秦王與帖木兒之間同盟一事。張正武卻將藍玉也瞞過了。他不敢預測藍玉對此事的態度。
「這正是我招集大家來的原因。」張正武感激的看了斥候團長一眼,這個陳濤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裝一回傻。啟發大家的思維。「藍大將軍背負血海深仇,於情。他要報仇,我們不能不幫他。但是於理。我們絕對不能幫他與帖木兒合作。如果讓帖木兒進來。我們面臨的事情就不是把皇帝拉下馬這麼簡單。而是亡國滅種。沒聽說過一個國家會借給你八十萬大軍卻別無所圖,所以從今天起,請諸位回去後一定注意軍中動向。不得以時,我們即使用火銃,也不能看著藍將軍向斜路上走,毀了他自己和定西軍的赫赫聲名!」
桌案前的眾人剎那鴉雀無聲,燭光突突跳著,外屋張夫人那掩飾的叫罵聲,更加清晰入耳。已經持續了兩個時辰。那聲音聽起來有些嘶啞,帶著憤懣,帶著深深的憂傷。這些年。為了保全這支鐵軍,張家夫人不惜自己的名聲。眾人知道這其中的艱辛與代價。可想到要與藍玉對抗。大伙心中亦覺黯然,多年血與火的交情在此刻,並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如果大伙覺得為難。我也不強求。」張正武亦理解大伙的心情,所以也不急於讓人表態。「只希望帖木兒打來那一刻,弟兄們別只顧自相殘殺,給敵人敞開了國門!」
「張將軍哪裡的話。咱們弟兄再不濟,也不至於忘記了祖宗。當年黃河畔李將軍說過什麼,咱北平人什麼都敢賣,就是不賣自己的祖國。」重炮團長李明誠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他的話將很多人的熱血再次被點燃。當年朱元璋強拆武安國舊部組建新軍。很多人都在新的隊伍中遭受了委屈。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從來沒辱沒了當年『懷柔八百壯士』的名號,黑水河畔那面戰旗。至今還飄揚在大伙的夢裡。
「別猶豫了,干吧,大不了將這二百多斤交待在這玉門關外。自古沙場出男兒,死在病榻上是老兵的恥辱。」斥候團長陳濤接著站起來表態。
「張將軍,我們聽你的。咱們走到哪裡也不能辱沒了懷柔鄉勇的名聲,墜了武侯的臉。」又一個懷柔出身的團長站了起來。「有咱們在,就有這大明西北大門在,就像當年黑水河畔一樣,咱北平只有戰死的將軍,沒有後退的武士!」
「對,當年武侯說什麼來著。後退一步就是咱們的父母兄弟。這是國事,顧不得私恩……」
「張將軍。下令吧,我們跟著你。」有人帶頭,有人附和,猶豫不決者也跟著站了起來。屋子裡的氛圍越來越熱鬧。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見大伙這樣齊心了。斥候團長陳濤覺得自己眼眶漸漸發燙,有股熱辣辣的東西不由自主的向外流。窩囊將軍張正武也一反平日猥瑣樣,鐵塔一樣站在眾人中間,臉色如喝了酒一樣熏紅。
已經沉寂的十幾年,從表面上看,當年的戰士的熱血早已冰冷。拿一分薪水,吃幾年皇糧。窩窩囊囊的混日子。也許渾渾噩噩,也許隨波逐流。但關鍵時候,這些平庸者愉愉改變了一個民族命運的走向。
「弟兄們,今天我就再當一次你們的將軍,記住了,你們聽的不是我張正武的命令,你們背後是整個大明。」張正武從桌子下面拿出一把嶄新的竹筷子,抽出其中一支,鄭重的舉在半空。「老斥侯陳濤聽令。」
「末將在。」斥候團長陳濤大跨一步,走到張正武面前鄭重見禮。第一個將令點到斥候團,讓陳濤覺得在同僚面前頓時高了幾分,顧盼的眼神分外榮耀。
「派心腹斥侯連夜出發,潛入吐蕃部埋伏,十天之內,將帖木兒使節的人頭給我掛在沙州城的城牆上,挑撥吐蕃部蒙古人和穆斯林之間的關係。」一支沒有半點特異之處的竹筷放到了陳濤的手中,老斥侯握著這支筷子,如捧著聖旨般小心。也許當年捧聖上封爵時,他也沒這麼認真過。轉過身來。衝著周圍弟兄一點頭,陳濤倒退著走出了內堂,掀開外間夾壁牆上的暗門,鑽入通向城外軍營的地道中。
「柳省身,明日藍將軍會命你帶著麾下的弟兄護送商隊走漠北。記住了,拿著這份名單和這幾瓶子藥,名單上面那幾個蒙古王爺都是暗中勾結帖木兒的,鎮耀將軍給他每人準備了一劑『補品』,一定想辦法讓那幾個王爺把『補品』吃下去。」張正武將竹筷子和一個包裹交到了騎兵營長柳省身手裡。後者仔細清點了一下包裹中物品,躬身做了個羅圈揖,匆匆去追趕陳濤的腳步。
鎮耀配置的補品?幾個知道根底的軍官嘴角湧上一團笑意。毒醫鎮耀的名字無論在軍中還是江湖上提起來都如雷貫耳。當年燕王大會群雄,一個女真武士言語得罪了他。被他不動聲色下了劑毒藥,直拉了一個月的肚子。那幾個勾結帖木兒的蒙古王爺好看了。恐怕帖木兒大軍前來時,他們已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
「楊德彰,三天後你請母病探親,出了涼州後折到草原上,帶上一萬元金票的功德錢去見蒙古的多吉大喇嘛。」張正武第三個點到的是個文職官員,叫他走到身邊。將一張蓋著北平張家的萬元金票連同一封信交到他手裡,「見了他,就告訴他幾個和帖木兒有瓜葛的蒙古王爺都生了和帖木兒一樣的惡瘡,在喇嘛教裡是受了哪位神明的詛咒讓他幫忙去想。順便告訴他我們他將烏思藏、朵甘和蒙古諸部的喇嘛教統一在一個轉世大喇嘛之下,具體還有哪些好處,讓他自己看。」
「得令!」楊德彰接過金票和信,高興的合不攏嘴巴。做為貼身幕僚,張正武今天的表現才是附和他心目中的名將風采。如果在蒙古諸部日益興盛的喇嘛教裡都諭示帖木兒是個災星,蒙古諸王即使有心與帖木兒聯合。也得考慮考慮佛祖是否怪罪。也得看看率先出頭的那幾個王爺身上的惡瘡。不知是誰想出的這主意。真夠狠。
「柳明遠。聯合咱們在商隊的心腹弟兄。由東向西。三個月內,把能找出來的帖木兒在西涼的眼線全拔掉。下手要乾淨,不留活口。」張正武聲音漸漸轉冷。眼神中緩緩滲出殺機。
「蔡萬里,……」
「楚雄,……」
「韓天長。……」
一道道將令傳達下去,一個個西涼男兒手持竹筷子消失在地道口,手中的竹筷子漸漸稀少,終於剩下最後一支。
「楊斌」。張正武拿起竹筷,將他交到了自己的近衛連長手裡。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這是我給你的殺人令,從今天開始,如果事態失去控制。你給我帶人先砍了秦王,帖木兒來時,敢言降者,殺無赦,無論他有什麼理由,無論是藍大將軍,皇上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