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一章 夜航(一)
    大雪紛紛揚揚落了幾天幾夜,棉挑大小的雪花將人世間溝渠、陷阱、垃圾、塵泥統統掩蓋,放眼望去,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沒有半絲雜色。

    「瑞雪兆豐年啊」,農夫們守在家中的水爐子旁,一邊咒罵著刺骨的寒冷,一邊憧憬著來年的收成。來年要是風調雨順,種一季麥子,收了麥子後再種一季蘿蔔,入冬前欠縣裡的攤派款應該能還上吧。不然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們可就要拉牲口拆房子了。

    「這該死的老天爺,下了三四天雪了,就沒個晴的時候。

    莫非也得了失心瘋不成「!被大雪羈留在路上的商旅則抱著另一種心情。快到年根了,急著運貨回去賺紅利呢,這雪下得太大,連碼頭上搬運貨物的苦力都不願意出來幹活,整車整車的貨物就堆在貨棧裡,要是鐵器、毛皮之類還好,若運的是北方的肉食品,等雪一化,肉跟著也就要化凍,沒等到目的地就變了味道,全得砸在手上。要是再下上幾天,海面上結冰封了港,這貨物就全都不用運了,趕不上年前運到地方,耽誤了節,南方百姓節儉,除了大戶人家,哪個敗家子還吃牛羊肉啊。

    「我說夥計,你就別罵了,找人趕緊向船上搬貨正經,我給你說啊,責(這)船一時半會開不走」。碼頭邊小餐館裡,一個讀過幾天書模樣的山東漢子嚼著煎餅卷大蔥,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安慰同桌吃飯的小商人。

    這裡是山東登洲地界,海面上很少結冰。每年冬天都有大批貨物從這裡裝船,運往南方,或者運到更遠的泊泥,蘇祿等地。山東漢子和商人有緣同船,以山東人豪爽的天性,看不得眼前這個商人那副著急勁兒,所經一邊好言寬慰商人。一邊給他出主意。

    「我能不急嘛,我不急,這家裡老少爺們都等著我這幾車貨過年呢。這年頭稅翻著花樣收,一茬接一茬,沒這幾車貨,我家拿什麼孝敬衙門裡那些餵不飽的狼崽子。年底不燒香,明年我還幹得成麼。還不得關了鋪子回家種地,我們老陸家做了幾十年買賣,做到我這輩子,連牌子都讓人給抄了。我怎麼對得起祖宗」商人氣呼呼的叫喊,話語中充滿無奈。他說得是實情,很多在餐館吃飯的人都面臨和他同樣的情況。否則,以商人們講排場裝身份的天性,也不會乘坐這散席。湯水都沒人照料!

    聞聽此言,搭桌吃飯的另一個山東漢子抬起頭來,對著商人說道「我說夥計,你急就能急出辦法來,不是說了嗎,這船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等我吃完了這碗羊肉湯。到碼頭上給你想想轍。我有幾個弟兄在碼頭上忙活,和他們說說,怎麼著也不能把你的貨擱到咱們這」!

    陸姓商人狐疑問的看了看搭話的山東人,下意識的把身體向邊上挪了挪,左手緊緊摀住橫在腰間的褡褳。眼前這兩個山東人顯然是一夥的,看起樣子說文不文。說武不武,不會是遇上賊了吧。心裡這麼想。嘴裡還客氣的回道:「那就拜託您了,回到家,我們全家都念您的好。大爺貴姓,哪一行發財」。

    「我姓劉,他姓李,我們都是人家手下的夥計,老闆是做紅貨生意的」,喝羊肉湯的漢子抬起頭,非常自豪的回答,看來是對自己的老闆十分佩服。三下五除二將煎餅吃完,用蒲扇般大的手掌擦擦被羊肉湯逼出來的熱汗,放下碗,邊打飽隔邊說,「走,夥計,看看你的貨去,咱要干就趕緊,一會還有別的事忙活呢。我叫人,你出錢,費用和平時一樣,決不多要你的」。

    陸姓商人喜出望外,流年不利,這回終於出門遇上貴人了。顧不上再吃飯,一下從凳子上蹦下來,掀開棉門簾子就向外走。邊走邊說道:「謝謝您了,謝謝劉大哥。工錢加倍,你給我找足人手就行」。

    「不用,出門在外誰還沒個難處,我看你這買賣利潤也大不了哪去,留點兒給孩子當壓歲錢吧。我們是在這地方憋得太久了,自己給自己找點兒事活動活動筋骨。沒看上你那三瓜倆棗兒」。

    「那是,那是……」

    屋子裡吃午飯的旅客們都被三人南腔北調的對話逗笑了,吃過飯,肚子裡有了暖和氣,鬱悶的心情也稍稍有所好轉。外邊雪大,吃完了飯的客人都不著急上船,有幸搭在一張桌子上的就趁機攀談起來。

    「您老做什麼買賣,耽擱了好幾天,要緊麼」?一個衣著光鮮的年青後生對同桌的老漢問道。這後生面相十分稚嫩,一看就知道是個沒經歷過風浪的。

    「問我啊,我是幫人找礦的,在河南那邊轉悠了兩年,幹不下去了,拾收拾傢伙回湖南老家」。老漢是個樂天派,看眼前這個後生說話禮貌,有心給他些忠告,笑呵呵的回答。

    「您老是真人不露相啊,我沒看出來,不知您老是北平書院哪一年畢業的,晚輩家就在北平,我姓詹,您叫我小詹就行」。後生站起來向老者施禮,他父親說過,能找到礦山的人都是活寶貝,就像千年人參一樣,越老越值錢。

    「我哪裡讀過什麼書,我找礦那會,還沒北平書院呢。我是野路子,不像書院那些娃娃,專門找大礦,找到就是身家百萬,我整天鑽個山溝,掏個狗洞什麼的,幫人家找些小泥炭礦苗。不過尋口飯吃,發不了財的」。老漢喝了口熱茶,將身體向牆邊的水爐子旁挪了挪,「小煤窯也是礦啊,隨便刨一鎬頭,不就發了。您老謙虛甚麼」!一個裹著皮得勒(蒙古式皮袍)的紅臉堂山西人端著湯水過來湊趣。

    「那是你們老西兒那疙瘩」,老漢學著山西方言和來人逗趣,「你們那疙瘩人命好,當年攤上郭大人這個好布政使,給打了個好官底子。河南不成,你吃苦受累挖了個窯,沒等收回本兒來。當地的官兒們聞著味,抽動著鼻子就來了,沒兩天就給你栽出一大堆事情來,要麼花錢給他們上供,要麼把礦賣給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反正不會讓你好過。我們東家白忙活了兩年,看看不成。只好和我一塊收拾鋪蓋回家了」。

    「嗤,礦坑泥,你別在那埋汰我們河南人,河南人怎麼惹你了,當年我們那還是京城呢。咱那洛陽也是數朝古都,做事哪就那麼不講道理了」。一個河南客商聽不入耳朵,站起來大聲抗議。礦坑泥是老漢的渾名,老漢本姓倪,因為做礦山生意多年。所以叫認識他的人都聽他礦坑泥。

    詹姓少年顯然沒聽說過這些新鮮事兒,驚奇的睜大眼晴看著爭論著的眾人,不知該相信誰的說法。

    倪老漢哈哈一笑,大度的說道:「這位兄弟,你還真別和我頂,我這麼大歲數,哪沒去過。說實在的。你們河南那地方不錯,人傑地靈」。

    「這還差不多」,河南商人怒火稍平,沒聽出老漢話中有話。

    「就是當官的不地道,既貪婪。又不肯為百姓辦事。把個好地方生生給糟蹋了」。老漢不慌不忙說出下半句。「並且他們一個個的還特不知道天高地厚,特不要臉。知道咱們這一大船人窩在這裡等誰嗎。過了晌午你就看到了,等的就是一個從河南告老回家的知府。看看他帶的家當,你們就知道我說的話是真是假。他娘的,差點兒把地方的土地爺都給捲了帶走」。

    滿屋子的人轟堂大笑,刮地皮刮到土地爺跟著搬家,這手段也或狠了些。有人就在底下議論道:「可不是嘛,那地方的官就是貪,在包大人墓前貪污,也不怕包老爺顯靈把他們抓了去」。

    「咱們這滿船的人就等一個告老的知府」?少年瞪大眼晴抗議,顯然這又是一件他聞所未聞的稀罕事。

    「不等他等誰,這老傢伙在河南刮得天高三尺,臨走了還不忘了向百姓要送行費。一路上走過來,仗著官員的身份,把各個驛站折騰得雞飛狗跳,害得我們這些走在他身後的都吃干係,好在前幾天趕在了他前面」。談起官員的惡行,老漢氣得搖頭苦笑。

    「他折騰他的,您走您的,怎麼害得您吃干係了」,少年奇怪的問。

    回答他的是一聲重重的歎息,「哎!他一路要吃要喝,讓驛站出人出錢給他搬東西、燒開水、喂牲口,威風八面。驛站那些當差的受夠了他的氣,不都從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身上找回來,這世道,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淤泥。咱們這些老百姓就是淤泥裡覓食的小蟲子,誰逮著誰咬一口」!

    「就是這麼個理兒,要是洪武爺在世那會兒,這樣的官還不早拖出去剝皮了。那時候的地方官,做惡都藏著掩著,生怕一不小心讓朝廷知道,知道後就是個抄家滅族的罪,不好當著呢。現在安泰爺的官容易做,反正當官的沒死刑,敞開了撈唄。只要上下打點得當,九成以上沒事,出了事那些都是點兒背的。況且出了事不要緊,致仕回家。家裡早撈出了金山銀山,幾十輩子都揮霍不完了」!有受過官員欺壓的旅客氣哼哼的抱怨。

    「對啊,對啊」,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這年頭,生意越來越難做。當官的看著咱們掙錢眼紅,想方設法從咱們身上揩油。雁過拔毛」!

    「可惜啊,可惜洪武爺去得早,沒人給咱百姓做主了。要說這洪武爺,好好的皇上不當,非傳給安泰爺,想去享清福吧,又沒那個命,沒享五六年兒就歸天了。安泰爺倒是好,心慈手軟,看畫像跟個菩薩似的,可他不想想,他對官員手軟。

    就是對咱百姓手狠吶「!

    「知足吧你,安泰爺當政這十五六年,大家過得到底還是太平日子,日子好不好都能熬過去。這從去年開始,安泰爺身子骨一天兒不如一天兒,聽京城裡人說,今年巳經很少見安泰爺出外遊獵了。萬一他將來也學洪武爺。來個提前傳位給太子,那才是慘事呢」!

    怎麼是慘事,皇家傳位關咱們什麼事「?少年人愈發迷惑,他是奉父命跟著管家出來歷練的,嫌在貴賓艙裡煩悶,特地趁管家不注意偷偷溜到碼頭小店裡和販夫走卒在一起廝混,今天聽到的東西都透著新鮮。沒半點和他設想的一樣。

    「沒聽說當今太子是黃大人的弟子嗎,那黃大人是個喜歡睜著眼睛說夢話的書獃子,這」高薪養貪「和」理學治國「的餿主意就是他給今上出的,並且小肚雞腸,不能容人。這些年要不是曹大人一力在皇上面前提醒著,還不知他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要是太子登了基,還不什麼都聽了他老師的,由著黃大人拍著腦門瞎整,到那時。百姓更無活路了」。縮在牆角處的一個邋遢漢子不屑的回答。這個漢子好像喝過幾年墨水,見識顯得比眾人高些。可明顯不是個正經讀書人,渾身上下沒一點斯文氣,仔細打量,怎麼看怎麼像一個雞鳴狗盜之徒。

    「不會吧,黃大人做得那麼好的文章……」,少年不滿的替當朝閣老黃子澄分辯。沒等他把話說完,一個胖乎乎的中年人掀開門簾子帶進一股冷氣,將他的話打斷。

    被屋子裡的混亂味道熏得直捂鼻子,中年人一邊抱怨一邊沖少年喊道:「我說小少爺啊,放著頭等艙不坐,你跑到這聞人家的臭腳丫子味兒。你真是有癮啊你。趕快和我回艙裡,我剛才問了船家。這船今晚就能開」。

    「我爹說讓我多和人接觸的,在頭等船裡,除了你我還能接觸誰」!少年嘟囔著回答,不敢硬頂,極不情願地站起身來跟著中年人出了餐館門。

    「接觸,老爺也是讓你多接觸貴人,跟著這些小生意人你能學到什麼正經東西,臨來前……」,看打扮這個中年人顯然是下人,不過這下人嗓門比主人高得多,直到二人走出很遠,屋子裡的眾人還能聽見他的叱責聲。

    「礦坑泥,這回你可惹大禍了,聽見沒,人家那個少年是達官顯貴之家,回去和他爹一學舌,你這誹謗朝政的罪名是跑不掉了」。剛才受了氣的河南客商對著倪老漢幸災樂禍的說道。

    倪老漢瞇縫起眼晴,不屑的用臨睡覺前的餘光勾了河南商人一眼,「沒見識的,剛才沒聽說這後生說他姓詹嗎?家住北平!這北平詹家還能跑出別人字號,估計不是詹大老爺的公子,就是詹二老爺的公子。這南官不北派,北官不入朝,在本朝實行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爹的官兒再大,也不會出了燕王封地以外找我的麻煩。況且人家北方六省吏治清明,也不在乎咱議論。要是你們河南也學著人家北方六省,由爵爺們監督彈劾官員,還有守著金山銀山日子反而越過越窮的道理麼」?

    「嗤,他們那是瞎胡鬧,一點綱常都沒有,就跟化外蠻夷一般沒秩序。在那當官說被彈劾就被彈劾,我聽說現在朝廷都懶得向那地兒派官了,由著他們胡鬧去」。河南人不服的反駁。

    燕王朱棣治下依賴軍功或*捐獻獲得朝廷冊封的有爵位者特別多,由於那裡試行官員彈劾制度,朝廷派去的官沒幾天就會被彈劾掉,根本無法行使職權。安泰皇帝有心取締這個制度,又耐著燕王朱棣的情面,不好動作。只好不再派官,由弟弟自行委任。讓人驚奇的是,數年下來,眼下國家非但沒有分裂的趨勢,反而兩種吏制平穩並行,互不侵犯。百姓們議論說,這其中關節,主要還是皇上和燕王兄弟兩個關係好,這大明北方江山全是老四給打下來的,老大多少也念些弟弟的功勞。

    可也有些心術不正的人在私下裡這樣議論,說朝廷要不尊崇理學,難免會有大臣重演洪武十七年百官罷朝的故事。燕王殿下要不在領地裡推行新政,失去了武將和新興產業的,早晚得被他哥哥收拾掉。眼下皇上和燕王哥倆是麻秸桿打狼兩頭害怕。皇上有心消番,可天下七軍中最能打的震北軍在燕王手裡,打起來未必佔便宜。派去制約燕王的泰王和晉王都是廢物,除了吃喝玩樂外什麼都不管。即使他們有心幫忙,手下的定西軍和威北軍將領心裡也向著北平,他們中間很多人有產業在北方,要是幫著朝廷打贏了,家產全無,還不如維持這樣一個不尷不尬的局面。燕王朱棣也未必沒有篡位之心,可北方產業不是*海就是*河,天下水師都掌握在聖上心腹靖海公手上,包括天津港和金州港。一旦打起來,水師從河上直接就可以威逼北平和遼陽,沿河產業全部得付之一炬。所以燕王輕易也不敢招惹朝廷。表面上看哥倆個客客氣氣,書信住來不斷。

    實際上,互相私底下拳來腳住,鬥得熱鬧。不信你看,自從安泰帝登基,曾橫掃天下的震北軍就再沒向西前進半步,老老實實撤回北方四省。他們不撤回來也不行,燕王朱棣的算盤打得清楚,一旦他不撤回,前方正和吐魯番蒙古拚命呢,老家被大哥給抄了,豈不是連葬身之地都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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