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十七章 殤(八)
    朱元璋會就此罷手嗎?

    帶著重重疑問,武安國回到了軍營。城外大校場,各路進京兵馬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所來各衛所官兵互不隸屬,主將彼此之間的觀點也大相逕庭。有聚在一起宣誓要誓死向皇帝盡忠,亂臣賤子人人得而誅之的;有大聲疾呼軍隊不打內戰,有本事到塞外去逞的;還有個別軍官大叫著要清君俐,將刺殺常茂的兇手全家抄斬方消心頭之恨的。老將軍湯和也沒料及這種情況,一日間巡視數度,晝夜無眠。這支隊伍不自相殘殺已經要燒香拜佛了。帶著他們進城,恐怕沒等到城門口,各派軍官巳經開始自行火並了。

    對武安國這位曾在前線立下赫赫戰功,又親手締造新軍的侯爺,大伙還多少給點兒面子。湯和招集各營主將把聖旨宣讀了一遍,眾將親自驗了聖旨上面的印信,漸漸心安。既然眼下皇上和老將軍們沒撕破臉,大伙也沒必要事先有所表示。武安國拉著湯和趁機重申了軍紀,宣佈不得隨意出營,不得擾民,買賣公平等命令,多少讓軍心平穩了些。校場附近的百姓本來巳經嚇得閉門不出,躲了幾天看看動靜不大,又聽說皇上派了武大人前來撫軍,心思活躍的就拉了東西吃食來校場周圍賣,城外暫時倒有了些快要過節的祥和氣氛。

    軍隊安頓下來了,武安國卻不敢放鬆警惕。把帶來的斥候三個一群,五個一組派出去,到處打探消息。好在朱元璋的聖旨中也沒規定湯和和他誰約束誰。行起事來還算方便。彷彿各方勢力都特別給他面子,斥候帶回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聽了令人振奮。先是朱元璋和大伙不再於常茂之死問題上糾纏,以刑訊逼供、隨意逮捕大臣的罪名直接宣佈了錦衣衛正負指揮使的死罪,問斬了事。接著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朱元璋特地寫了罪己詔,對自己不小心受錦衣衛蒙蔽,冤枉好人之事詔告天下。並聲稱皇家對常茂之死負有戒備不周的責任。早朝庭議上又接受了工部侍郎周無憂的建議,將錦衣衛分為律政和敵情二司。律政司專門負責偵察百官是否有貪污受賭行為,但不得採取任何行動,只能將情報向大理司匯報後,由吏部、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決定是否將犯罪的官員逮捕治罪。敵情司劃歸總參,負責外派偵察周邊國家的敵對行為,也只是負責收集信息。沒有輕言戰和之權力。

    皇上先讓了第一步,馮勝、傅有德等老將軍們也不能不有所表示。君臣雙方在李文忠的建議下,於徐達府上見了一面,彼此敘了敘友情,消除了些誤會。通過徐達的調停,同意不繼續在常茂被殺真相問題上糾纏,既然人死不能復生,給他爭來了足夠的身後哀榮後,大伙也算對得起他。雙方基本上同意了朝堂上不再隨意污辱、處置大臣這一條。但無證據不能處罰任何臣民、以及皇帝也在律法制約之下、新政策或法令出台必經過半數以上大臣認可這數條。彼此再也不肯讓半步。

    又過了兩日,駐紮在松江府的部分水師奉太子詔書也班師回朝,戰艦停泊在了下關。曹振、方明謙、楊振羽等功勳之將各帶人馬衛護起皇宮、東宮太子府和諸大臣府第。各方勢力既然都有了安全保障,說話也就不必再那麼不留餘地,非要以死相拼不可。吳沉等文官陸續病好歸班,朝堂上逐漸熱鬧。朱元璋也大度的默認了諸臣病情屬實,並且對追捕吳思焓一事不置可否。大理寺正卿出走一案就這樣不了了之。

    皇帝突然想開了嗎?事情的進展順利到了讓武安國無法相信的地步。常茂的死讓他徹底清醒,或者說是在內心深處對於皇家政治智慧巳經徹底絕望。幾千年的皇權威嚴,不可能就這麼輕易的在自己手裡結束。可不斷傳來的信息又讓他倍感迷惑,如今京城的軍事力量,禁軍在李文忠手中,衛所士兵在自己有一半控制權。水師在太子手裡,他實在看不出朱元璋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報。啟稟武大人,今天朝中傳來消息,經徐老將軍斡旋,皇上和馮老將軍他們約好了後天在凌煙閣第二次聚會,共敘當年舉事之誼」。一個斥候急匆匆回來匯報。

    武安國抬頭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日曆,今天是八月十三,後天,也就是八月十五,當年紅巾軍舉事之日。朱元璋很會挑時間,這樣的日子裡大家坐到一起,難免不念叼些舊日並肩戰鬥之情,自然也不太會劍拔努張,勢成水火。

    「凌煙閣在哪裡,雙方各帶多少人」?劉凌警覺地問。

    武安國從箱籠中取出一張地圖,在妻子的協助下固定於桌面上。斥侯走上前,拿起一支鵝毛筆輕輕的在玄武湖上點了點。「就在這個島上,原來玄武湖沒這麼大。這個島也和陸地相連。去年水師破侯,為了太子回京獻俘方便,萬歲派人拓寬並加深了玄武湖,把通住江面進出水道都加寬了,湖面漲了一倍,這個島就成了湖中島。小型戰艦可以直達島側碼頭」。

    斥侯很專業,不光打探到了情報,而且將周圍地形摸索得一清二楚。「這個島到玄武門有二里半左右(北平裡),島上那個凌煙閣是仿照唐代規模修建地,很多開國功臣都名標其上。據說閣上風景很好,皇上時帶去那裡散心。這次會面,約好了皇上只帶四個侍衛,馮將軍他們不帶侍衛,巳時三刻後各自上島」。

    應該還算安全,太子是個*得住的人,他派人接大家上島,路上不會出現波折。武安國盡力思考著可能發生的意外,朱元璋的安排真是只有這麼簡單嗎?雖然隱約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但腦子裡翻來覆去想又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不妥。玄武湖大小在各時代不定,他生活的時代中,湖面要小得多,這個小島根本就不存在。

    「我聽說徐老將軍、李老將軍到時侯也去,皇上早朝上說了,敘舊為主,並邀大家一塊吃月餅」。斥侯見武安國眉頭擰成一團。盡量將打聽到的消急補充完整。

    「你去休息吧,下一班的人已經派出去了,咱們盡量別落下什麼」,武安國拍拍斥侯肩膀,示意他可以離開。談判地點不在皇官中,雙方人數差不多,動起手來老將們不會吃虧。

    「我們八月十五那天帶著一起來的這些弟兄到曹振的軍營。隨時等候消息。你給我造那艘縱帆踏槳船也跟上,出了問題咱們行動也方便」。劉凌拉了拉武安國的衣袖,目光中不無擔心。

    「到了此時,也沒什麼可怕了。讓大伙分頭唯備,一旦城內有事,咱們直接和子由開船闖島救人,水師的兄弟們再狠也不會向他們的主帥開炮」。武安國輕輕摸了摸妻子的頭髮,形神俱疲。

    「一切淮備好了嗎」?黑暗中。紅牆黃瓦下,有人低聲詢問。

    「準備妥當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回答。「小的從兵部庫房裡拿了去年才發明的防水導火索。一旦點燃,幾鍾之內,一切搞定」。

    「其實一切根源都在武大人身上,若不是他引進那些番邦蠻夷的東西,不會有今天這個局面」。黑夜中,宮廷侍衛總管李瑞生低聲向他的主人匯報。

    「沒有此人。大明也沒今天這樣強盛。成也安國,敗也安國。現在難啊!」

    「若是利用新政那些手段鼓勵工商,利用理學來穩固江山,應該是個不錯的辦法。新政未必全錯,錯就錯在沒有長幼尊卑。不分高低貴賊上。若君臣百姓各安其職。各守其位,男左女右。各行其道,天下大治」。一個尖細的嗓音對聖人之世的到來充滿嚮往。

    「要是有人不安其位呢」?

    「那就快刀斬亂麻,殺了他給大伙做個榜樣」!

    「可這樣也太狠了些,有違天道」!旁邊一個寬肩膀的人聲音透出些悲憫。

    「行大事者不拘小節,大禮不辭小讓。京中形勢千頭萬緒,處理遲了一天,國家就多一分風險。為了太平盛世犧牲個把人,臣以為,怎麼算都值得」。

    屋子裡沒點蠟燭,分不清眾人的臉色。窗外清冷的月光下,不時傳來貓頭鷹的獰笑聲「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八月十五那天早上,太陽照地面明晃晃的耀眼。徐徐秋風裡,不時送來桂花淡淡的甜香。

    「密製冰糖桂花啊,糖桂花嘍」,貨郎拉長了聲音沿街叫買。

    「大個月餅,八折,餡大皮酥,入口即化啊」!月餅鋪夥計推著小車走街串巷。

    幾千年文化裡,只有這個「吃」字最實惠。餃子、豬頭、紅雞蛋。屈原跳江了,讓咱記住了個棕子。《天問》的悲憤隨風飄遠:勇士戰死了,咱記住個月餅,節來了,再窮的人家也買倆兒應應景。眼下的混亂是神仙們的事,百姓要過日子,有錢的可以跑到其他地方避避風,沒錢的還能向哪躲。話說回來了,沒錢沒勢的,就剩小命一條了,也就不用躲了,愛誰作踐誰作踐去,管他。就當作踐的不是自己,把靈魂脫離軀體在一邊觀看,被作踐出花樣來,還可以給人家叫聲精彩。要是看準了時機,趁失敗那方倒下瞬間踩上一腳,說不定就能被獲勝一方記個大功,成為開國或平亂英雄,青史上未必留名,至少從此吃喝不愁了。

    「他***,誰該當皇帝,誰該死,不痛快點兒,害得老子連節都過不好」,一個昨夜賭錢輸了的漢子伸著懶腰向宋走,睡眼惺忪。

    「就是,也不利索點著,折騰起來沒個完了」,一個山西口音的商人在一旁搭訕,看樣子剛從妓院出來,左右腮幫子上各有兩道未洗乾淨的胭脂紅。

    武安國站在靖海侯曹振的座艦上,心急如焚。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消息連珠般傳來。「徐老將軍出府了,登船上島,沒帶侍衛」。

    「看見了傅老將軍的馬車,巳經到了湖邊上,被皇上派船接上島了」。

    「看見了皇上的車隊出了皇宮,奔島邊上去了」。

    「看到馮老將軍……」

    「看到李文忠大帥……」

    「看見王老將軍……」

    「看到張侯爺……」

    看來大家都去島上了,不知君臣之間又該有怎樣一番唇槍舌劍。這大臣一旦不肯屈膝於皇帝了。雙方之間討價還價的樣子和鳴嫡樓上的股東們差不多呢!想著道聽途說來的關於朱元璋、博有德等人在徐達府中吵架的笑話,武安國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這倒是把大夥一打盡的最好機會,我總覺得朱元璋的舉動有些反常」,劉凌憂心忡忡地說。生長在官宦之家,她對陰謀的戒備心理比任何人都重。

    「不會,上次已經聚會過一次了,何必非等這次動手。再說大家都有防備,你沒看見岸邊做生意的人多了好些嗎,還有好多小船在那裡」,曹振將手裡的望遠鏡交給劉凌。劉凌舉目望去,玄武湖岸邊做生意的小販子比往常多了三倍不止。從這些人的站立姿勢上來看就不是生意人,腰板個個筆直。

    方明謙見大家如此緊張,笑著安慰道:「武侯盡可放心,太子做了保證的,咱水師弟兄也駐紮在湖邊不遠。出了事衝過去把雙方隔開應該不成問題。對了,武侯可曾看見湯老將軍」?

    湯和?他在哪?武安國微微一楞。一大早從軍營出來時就沒看到湯和,這送來的情報中湯和也沒上島?難道他和皇上串通好了搞鬼不成?

    靖海侯曹振也有些警覺,想了想,遲疑著問:「叫弟兄們趕緊打聽一下湯老將軍去哪裡了,照理皇上在慶功樓上招諸將敘舊,應該有他一份的」。

    「慶功樓。你說什麼,再講一遍,這凌煙閣怎麼成了慶功樓」?武安國如聞驚雷般跳了過來,一把拉住了曹振的手腕。

    「慶功樓啊,有什麼不對,我們去年班師時在那裡慶功。

    大伙嫌凌煙閣叫著繞嘴,水師弟兄們都把它叫做慶功樓,怎麼。

    有蹊蹺麼「?

    火燒慶功樓,武安國腦子裡一下子浮現了這幾個大字。正史中不可能出現的故事,因為他的到來促成了所有可能條件。

    野史中,朱元璋在中秋節請大伙吃月餅,將徐達、傅有德、馮勝、胡大海等人全部騙到樓上燒死。只有湯和與朱元璋關係好,跟著朱元璋借尿路逃走,跪在地上請留一命,才躲過這一劫。

    「有詐,那個上島的皇上是假的,或者根本就沒上島」。

    武安國大喝一聲,掉頭就向自己的小船上跑,一邊解攬繩一邊招呼斥侯快隨他上島救人。

    「怎麼回事,武兄,這到底怎麼了」。曹振和方明謙緊緊追來,邊跑邊喊。

    「趕緊開船到島上救人,讓水師封鎖湖周圍,別讓任何軍隊*近」!武安國大喊,伸手接住跳上船的劉凌。

    話音未落,就聽岸上有人大喊,「武兄,曹兄,快,救人,明謙,帶領人馬隨我來」,太子朱標帶著幾個隨身侍衛在馬背上跑得衣冠不整,顯然是剛剛得到了什麼壞消息。

    「殿下莫慌,曹振在此」。靖海侯曹振一個箭步從船頭騰空而起,武當梯雲縱,身軀如飛鳥一般落到岸邊。

    「島周圍不是有小船嗎」?方明謙急切地喊。

    「送大伙上島的船夫被父皇派人買通了,小船都將放沉湖底。父皇要炸島,武兄快去救人,子由、明謙、振羽,帶人隨我進宮勸諫父皇」!太子朱標喘息著說,湖邊此時巳經亂做一團,各個大臣埋伏在岸邊的侍衛和朱元璋派來的化妝成商販的宮廷衛隊白刃相見,火銃聲此起彼伏。

    「救人」幾個斥侯齊聲吶喊,數雙大腿一塊用力蹬槳,武安國的小船梭魚般彈出江面。劉凌力氣不濟,踩不得輪槳,鑽進船艙裡找了副鍋鏟「乒、乒、乓、乓」用力敲打,隨著鼓點,小船越行越急,如游龍般順著人工水道駛進入湖口,直奔慶功樓。

    太子朱標從來沒見過這麼快的船,楞了楞,眼神中露出一抹釋然。跺了一下腳,旋即帶著曹振等人衝向皇宮。

    島上的眾老將聽見槍響,不約而同的站了起來。皇上今天來得非常晚,遠遠的避開眾人,坐在龍椅上除了頻頻向眾人舉杯外根本不談正題。四個侍衛也如木頭般一言不發。此時槍聲響起,龍椅上的皇帝居然縮到了桌子下面。朱元璋是身經百戰之人,豈會如此熊包?不用問,這個皇帝根本就是個替身,怪不得不敢多說話。

    大伙匆匆跑下樓,到了岸邊不覺一迭聲叫苦,大船小船哪裡還見蹤影,湖中幾個漩渦尚在,透過水面還看得見下沉的船梆。

    「好狠的皇上」!徐達長歎一聲,坐到了湖邊的石凳上。

    除了李文忠,他們這幫老傢伙年紀最小的也近六十,有心游回對岸,估計在半路沒淹死也被湖水凍出病來。況且對岸正打得熱鬧,隨便一個人給大家補顆子彈,也就可以向朱元璋邀功領賞了。

    「船,船」!鶴慶侯張翼指著對岸大喊道。大伙隨其聲音向岸邊望去,幾艘小船正離岸向湖邊駛來。走幾步,停一停,走幾步,停一停,看樣子船上也有人打鬥,努力爭奪船的操控權力。

    「大伙省省體力吧,是我李文忠對不住大家,沒想到皇上會這麼狠。皇上這次有備而動,咱們上了岸,還有地方跑嗎」?禁軍統帥李文忠垂頭喪氣地說。他是為了讓大家安心上島才主動前來相陪的,原本想朱元璋是他舅父,多少也給顧及到他的安危。現在看來很明顯,這個剛剛設計殺了自己義子的皇上再順手殺個外甥也不會多皺一下眉頭。

    「大家別慌,我們來了」,劉凌的聲音如天籟一般從島背後傳來。此時這個曾經讓大伙頭疼的小惡婆娘現在比觀音菩薩看起來都順眼。傅有德、馮勝、徐達、李文忠,一個個久經沙場的老將顧不上威儀,撩起官服下擺,沒等船*岸停穩就向上邊跳。

    接上除了四個侍衛一個假皇帝之外的所有人,武安國掉轉船頭,向來路急馳。此時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傳說中的陰謀也被破解,在他疲憊不堪的眼中,玄武湖風光如畫,正史、野史、傳說、謠言,所有一切都於這個時空的大明脫離了關係。

    今天之後,眼前的大明將徹底於歷史中的大明決裂,翻開新的篇章。

    時辰到了,玄武門上,老將湯和看了看手鐘,滿眼熱淚。

    火炮的引線正徐徐燃燒,他看不見島背面武安國的小船己經離岸,即使看見了,他也不想管。他的任務就是放炮轟島,君之命,臣不得不從,至於島上是什麼,有什麼人,悉數與他無關。數枚炮彈尖嘯著飛來,準確地打在凌煙閣上,埋在樓周圍的火藥被引燃,爆炸聲此起彼伏,烈焰濃煙夾雜著瓦礫從湖面上升起。

    湖邊廝殺的人全部被此情此景驚呆,有人站立不穩,搖晃著坐到地上,手中的刀掉了也渾然不覺。被爆炸引發的巨浪如一堵水牆般呼嘯著衝向岸邊,將來不急躲閃的人掀翻於地。

    一葉小舟就在滔天巨浪中上下浮沉,一會兒被推上浪尖,一會兒被捲入浪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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