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十六章 莫須有(六)
    夜色,濃得像城外那化不開的淤血,濕粘的暖風吹著。讓人的汗水從毛孔裡排不出來,皮膚膩膩的將衣衫緊貼在身上。

    幾聲突然發出的狗叫打斷了朱氏父子的對話,朱家的院落不深,在宅子裡可以聽到曹雜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是錦衣衛?朱大膽的眉頭一驟,持手像八仙桌下邊伸去,姑蘇朱二站起來按住父親的肩膀,用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不會是衝咱家來的,他們現在還不敢惹我」。

    朱大膽兒笑了笑,強壓下馬上蹦出嗓子的心臟,把手抽回來伸向桌手上的茶碗,桌布掩蓋著他的最後武器,一把緊緊綁在桌腿上的三眼火銃,看樣子他也不是一味的大膽兒:「出了事,你就拿這把火槍打死我,皇上看在你大義滅親的份上,也不會牽扯咱的家人」。

    「皇上殺人是為了穩固江山,如果藍玉與太子妃家及常家沒那麼多牽扯,皇上也未必真想殺他,像咱家這種沒有威脅的,錦衣衛此時還犯不上為一點小事得罪太子」。朱二低聲安慰老父,「對皇上來說,常茂和藍玉必須捨棄一個,否則將來太子的江山就有麻煩,歷史上外戚奪國的事情沒少發生。常茂是他的義子,並且是個天生的直心腸,留著更安全些」。

    朱大膽點點頭,對兒子的分析表示同意,伸手拉了拉牆壁上的鈴繩,將值班的家人叫了進來。

    「見過老爺,見過老太爺」,長隨朱佑一溜小跑衝進屋子。對著朱氏父子施禮。

    「出去看看,又是哪家大臣遣了殃,注意別惹麻煩」。朱大膽小聲吩咐。

    「是」,僕人答應一聲,快步跑了出去,不一會傳回信息。「是左首國子監的官員,在《兩江舊事》有股份那個李老爺。聽街坊說今晚錦衣衛將《兩江舊事》報館給抄了,現在正順著股東名單抓出資者呢」。

    「得,這回話也不讓說了,等著路人相視以目吧,那《兩江舊事》不是很謹慎的嗎,怎麼會惹上這麼大是非」。朱大膽抱怨了幾句,很疑惑的問兒子。

    姑蘇朱二歎了口氣。低聲罵道:「前些日子皇上加封藍玉為太子太保,涼國公,《兩江舊事》不會看風向,長篇累犢地報道藍玉在西北的戰功,把藍大將軍吹得如孫武轉世,太公重生,皇上看了自然不會高興。等藍玉闔家被收監,報紙上想轉變說法也來不及了。總不能立刻就罵人家是畏戰如鼠,擁兵自重吧」。

    「那皇上什麼意思。藍玉當年的戰功就全抹殺了,事實在那擺著,沒有藍玉穩定西北,燕王在東邊能打得那麼順,早讓人家把後路端了」。

    「以前那些戰功算是皇上千里之外英明決斷,總參謀部調度有方,士卒用命。反正你看人家《江南新聞》,立刻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把上一期的大英雄說成大漢奸,畏敵如鼠,弄得人人觀之掩鼻。就平安過了這一關」。朱二的話語中充滿無奈,都說是文人無行。這讀書人不要起臉來比誰都徹底,自己打自己嘴巴都不臉紅。

    「朝廷這不是鼓勵撒謊嗎」?

    「那有什麼,又不是一個朝代這麼幹,唐太宗時候巳經這樣了,說實話的人能活得長嗎,那諸子百篇,托唐堯夏禹之事言天下者,哪個不是在撒謊,聖人之世有人考證過嗎,恐怕連褲子還沒發明,巳經懂得揖讓了」。姑蘇朱二不滿的說道,這些年主持海關,所攬之書包羅中西,眼界逐漸開闊,才發現聖人說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過是個彌天大謊而巳。

    朱大膽聽些後悔,早知這樣,當年就不鼓動兒子入朝為官了。喝了口茶,試探著問:「那幫傢伙不會去動《北平春秋》和《北平新報》吧」!

    「他們敢,捏柿子還不揀軟的捏,抄了《兩江舊事》,不過是殺雞儆猴,給天下報紙提個醒,告訴大家不要亂說話。那《北平新報》在遼蒙聯號旗下,遼蒙聯號的最大股東就是燕王,親不過父子,惹急了燕王殿下恐怕皇上也不會回護他們。

    《北平春秋》地大股東是北平書院,多少朝中文武出自那裡?

    況且那兩家報紙精明得很,居然很早以前就嗅出了味道不對,對藍玉的戰功只是約略提過數字,倒是對他們本地的震北軍和蘇策宇的獨立師吹棒起來不遺餘力「。

    前線將士和錦衣衛關係一直比較緊張,燕王朱棣不敢逆父親龍威,麾下諸將可都不是善茬。藍玉案被牽扯進的武將很多,錦衣衛到軍中拿人的時侯,總是提著十二分小心。前些日子一隊錦衣衛抓了三個震北軍的參謀,在押解人犯回京途中就遭到了馬賤襲擊,全部被殺死在戈壁灘上,所有人臉被砍得稀爛。那幾個被押送的將領同時遇害,一樣面目全非。外界紛紛謠傳是軍隊動的手,劫了人逃走後用囚犯屍體混事,可是誰也沒有證據,反正此後錦衣衛再去軍中辦事就收斂了很多,至少抓人時表面上要經過燕王朱棣同意。

    相對於風雲變幻的京城,北方各省反而成了事外桃源。吃了暗虧的錦衣衛盡量不在北平和遼東引起是非。特別是遼東,花錢買了土地的移民在與野獸及少數民族的衝突中磨練得十分粗野,不少受傷退役軍人手中還有沒回收的老舊火銃,惹了他們,背後捱了黑槍,絕對沒地方說理去。著當地官府承擔,地方官員會把手一攤,坦率的告訴你,那深山老林幾萬年就沒人進去過,殺人的肯定是江洋大盜,去抓人請自便,不幸遇到狗熊老虎後果自負就行。

    夜色中的北平顯得寧靜而幽雅。經歷了股市崩盤、糧食危機以及蒙古人的偷襲等風波,當地百姓地心理巳經被磨練得能夠盡量理智的對待突發事件。反貪運動對北平波及不多,倒不是因為這裡的官員天生廉潔,而是在這裡全贓枉法相對困難,並且官員們可以不通過貪污就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地方稅收充足,官員的薪水從郭璞還是北平知府時就以現銀足額發放,現在更是改為金幣。而不是像一些地方上那樣用糧食和布匹來頂,所以這一帶的官員不用為日常用度發愁。地方並沒有限制官員開辦商舖或入股各商團,在北平當官時間較長地官員一般都是實業股東,經濟發展帶來有每年分紅收穫不菲,再去想其他方法撈錢就顯得有些太不知足。況且撈錢的風險甚大,前任布政使郭璞對官員監督還是很有一套,他好像天生不相信官員的道德操守。

    所以很多地方條文規定很細,特別是錢糧管理上,簡直就到了層層監督,資株必校的地步。跟著這樣一個清廉又細心的長官,官員們當然要小心很多。

    新任布政使許浩達是跟著郭璞一路幹上來的,蕭規曹隨是他的專長。朝廷准許有爵位百姓彈劾官員的聖旨下達後,北平的官員更是謹慎,誰都知道這裡是震北軍和新政的老巢,有功勳的退役軍人和有錢的商家多得很。馬路上扔塊磚頭都能砸到幾個子爵。給他們抓到把柄彈劾了,一輩子的前程就毀了。雖然沒有罪證的情況下的處罰是異地為官,可天下哪裡的官收入有北平多?武大人在浙江當上布政使,天堂之地還要寫信來求著北平商人去那裡投資呢。

    「白兄,這次真的謝謝你」,三天後,《兩江舊事》被朝廷查封的消息及前因被受雇於報館的寫手托信使加急送到北平。大儒伯文淵沉吟半晌,感激的對江南名士白德馨說。從白正抵達北平之日到現在,二人與報紙上論戰兩年餘,勝負未分,彼此之間反而有些惺惺相惜起來。

    白正輕輕捋了捋下巴上長髯,依然是一身峨冠博帶。飄然出塵的清高樣,笑了笑回答:「真讓你給朝廷抓了去。沒了對手,人生豈不寂寞。我與你是道義之爭,豈屑那些設陷阱害人的小人所為」。

    觀點一向激烈且不買官府帳的《北平春秋》能躲過這次報禁,很大程度上得益於白正對政治的敏感,藍玉剛一被調回京城,白正白德馨立刻勸告報館掌櫃詹無忌停止對定西軍戰功的報道,把新聞及評論的主意力放到自家人,震北軍和獨立師身上。為此伯辰還嘲諷報館有失公正。《兩江舊事》被查封,其他幾家江南小報館相繼被各自的地方長官勒令停業整頓後,所有人為《北平春秋》慶幸。

    「白兄和伯兄都是當世大儒,同時為我報寫稿,實乃我報榮幸,今天咱們到鳴鏑樓上喝上幾杯,不醉不歸如何」?報館掌櫃詹無忌笑呵呵的湊趣。眼前這兩人都是報館的寶貝,文采俱屬一流不說,各自還是一派儒學之領軍人物。偏偏二人水火不能相容,從報紙上打文字仗一直打到生活裡,見面說不上幾句話即開始辯論,引經據典,妙語如珠,有時候掌櫃的聽著過癮,都想舉辦一次擂台賽讓二人論個痛快,當然,如果能賣上幾千張門票,則更令人歡喜。

    「我令晚有些書要翻譯,北平書院的圖書館弄了一套拉丁文圖書來,好像是古代希臘城邦制度一類,看起來非帶吃力。

    我拿了人家的潤筆,自然得趕快動手「。伯文淵笑著推辭。和白正一塊吃飯,等著聽他背誦聖人語錄吧,古人那些話能全信麼,北平和西方這些東西,古人有幾樣見過?坐井觀天,天永遠只有井口那麼大。

    「不巧,北平義學一些讀書人等著我今晚給他們講上次春幃試速呢,這次皇上傾力反貪,春幃拖成了秋幃,正好給大家多一點準備時間,把經書重溫一遍。殿試時也給家鄉父老多爭些光彩」。白正顯然也不願意和伯辰坐到一起,藉著給學生輔導功課開溜。

    又失敗一次,報館掌櫃搖頭苦笑。旁邊一個編修笑著勸道:「詹先生,還是我們幾個去吧。他們二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一塊喝了酒,就不能像現在一樣涇渭分明了」。

    「非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其人一日不停止篡改聖人典籍,我一日不能與其共席」,白正這些年別的沒改,倒是脾氣好了很多,和年青人說話也多少帶了些笑容。

    「你求的是綱常,我求的是平等。用各自的眼晴看聖人,自然聖人之意截然不同」伯文淵笑著反擊。人生而平等,都有權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這與他的觀點是否正確沒關係。「我不你的見解,但我尊重你說話的權力」。

    說罷,大笑著下樓,笑聲在所館中迴盪。「白兄,當年贏政焚書坑儒,和漢儒杜撰的聖人誅少正卯,不是一回事麼」。

    「這……」,白正語塞。很多名儒津津樂道的事,到了伯辰這裡全成了後世腐儒對聖人的歪曲。特別是這「夫子誅少正卯」之典故,如果夫子誅少正卯有理,就不能說皇上報禁之事不對,也不能說焚書坑儒不符合聖人之道,這期間不過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

    「山雨欲來風滿樓,朝中現在亂成這個樣子,還不知什麼風波在後邊。恐怕等這次風波過了,朝野菁英也毀光了,玉石俱焚,玉石頭俱焚啊」。一個年輕的撰稿人歎息著說。

    「這樣子的人也叫菁英,若國之菁英皆盜國民之福址自肥者,國之恥也」!白正嘲諷地罵了一句。雖然對新政諸多牴觸,作為儒家理念的者,白正對官員們的貪污腐敗行為一樣深惡痛絕。若所謂菩英者皆為貪墨之徒,若成為菁英的目的只是為個人可多撈好處,那菁英和糞坑裡的蛆有什麼分別。

    「臣者,君之臂,推恩天下,布政萬民,若都像他們這種布法,讓天下英才紛紛效仿之,恐怕……」。白正不願意說出下面的話,作為臣子,他格守著臣子的本分。在他心中,腐敗該反,貪官該殺,因為他們本身就沒盡一個臣子的義務,反而給百姓起了非常不好的表率作用,但是,用錦衣衛來反貪,以一個凌駕於國家和法律之上的機構來完成這個任務,白正不知道,此事對大明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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