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十章 較量(六)
    「敲詐,這純屬敲詐。陛下,這手法和沐侯今年兵加西南如出一轍,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李善長喘息著一邊評價一邊搖頭。自己真的老了,未來是年青人的天下。「陛下,朝中大臣必然會有非議吧」!

    「可不是,如此緊要之事,朕沒敢在朝中公議,只是撿緊要的幾個大臣問了問,結果聽到的幾乎是一片反對之聲,有人還拿元世祖伐倭失敗之事來驗證天命。他***,什麼天命,天命就是他倭寇可以到中原打劫,我中原就不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此天命,也太不公平」!朱元璋有些忿忿不平,大臣們見識短淺,幾個閣老尸位素餐,李善長生病的日子,實在把自己累壞了。

    「有些人啊,書是沒少讀,但也讀愚了,一味糾纏於道義,看不到這裡邊對國家好處,嘿……」李善長把自己的後半句話吞了回去。

    「嘿嘿,他們怎麼會看不到,他們是心思不在這上面。這些人,如果處理國家之事時可以像他們為私人謀利時一樣放棄表面文章,我大明何愁不號令天下」!朱元璋想起李祺奏折裡關於河南吏治的描述,心裡就覺得鬱悶,臉色漸漸難看。

    「萬歲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太勞累了」。李善長小心地把話題引開,自古黃河清易官清難,朱元璋對付貪官的唯一辦法就是殺,可是貪官卻越殺越多。李善長希望除了殺戮外,還有別的解決辦法。

    「你不在,朕每天兩百多個折子要看,能不累麼,你還是給朕快些好起來,什麼時候有人能替你為朕分憂了,什麼時候朕准你的假」!朱元璋知道今天不能太累著李善長,笑著命令。

    李善長苦笑著搖搖頭,「謝陛下厚愛,臣若是這次能起來,定當粉身碎骨回報陛下。可惜,唉……」。彷彿要發洩全部鬱悶般長歎一聲,接著說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言也哀。臣年近七十,也算高壽。此時歸去,並無太多遺憾。只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則,臣,臣實在放心不下」。

    「善長有話請講,別這麼喪氣」!朱元璋知道李善長說的一定是非常重大之事,向前拉了拉椅子,危襟正坐。

    「唉,此事也是微臣之過,當年江山初定之時,陛下委臣以重任,大明典章制度,皆經臣之手。臣當年自負有些才華,參閱唐、宋、元諸朝典章,本以為可以讓自此陛下高枕無憂,誰知越到後來,臣發現制度疏漏越多。前些年相權太重,已經讓陛下費了很多心思。如今廢中書省,罷丞相,去了些弊端,但新的弊端又生,讓陛下如此操勞,每天都不能睡個完整覺,臣每念及此,心中著實不安」!

    「善長不必自責,善長所訂製度,已是古來最佳,人非聖賢,考慮不周之處再所難免,你我君臣有的是功夫,一點點修補便是」!

    李善長又長歎了口氣,「陛下,臣如果身子骨還硬朗,當然願意為陛下修補這些疏漏,怎奈老天不願意再給臣機會。說實話,看著萬歲每天披閱二百餘份奏折,讓臣這訂製度的真的問心有愧。」!

    這是句頂實在不過的實話,在沒裁撤中書省和丞相之前,皇帝工作要少得多。但是,大權旁落對朝廷的危害更大,胡維庸和中書省眾人勾結弄權,連禁軍都有一部分給他們拉攏過去,險些鬧出謀朝篡位的亂子。想到這,朱元璋也跟著歎了口氣,輕輕拿起手巾,擦了擦李善長額頭上因為激動而滲出的汗,解釋道:「善長,當時朕的確委屈了你,朕今天好生後悔。但如果不撤中書省,朝中早晚會大亂。朕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況且當年若不是太子和燕王星夜回師,改變了京城力量對比,鹿死誰手都不一定。朕現在想起來,依然心有餘悸。,如今雖然朕辛苦些,但總好過被人土偶木梗般瞞著」。

    「臣知道,臣亦覺得中書省非撤不可,問題是,臣卻再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更好為陛下分憂的方法。陛下休要嫌臣多嘴,臣自知時日不多,有些話不說,今後恐怕再沒機會。」李善長平生第一次不看朱元璋臉色,認真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一天二百多份奏折,以陛下天縱英才,當然沒有問題。但陛下可曾想過,我大明二百年後的君主,是否能和陛下一樣盡職盡責。倘若一旦老天不佑,遣一個懶散的下來,把這二百份奏折分為一個月來批,則國家會如何,百姓會如何」?

    「這」?朱元璋腦門子呼地竄起一股火來,李善長說的話,他從來沒想過。這幾年,一心想的是如何保證大權不旁落,想的是如何讓朱家做大明甚至整個世界的君王,卻沒考慮自己的後人是否和自己一樣盡職。答案非常明顯,除非是自己打下來的江山,否則古往今來沒有一個皇帝像自己一樣辛苦。李善長所說把一天的奏折分為一個月來批還算給自己留了顏面,參照前朝幾個帝王的作為,不把這二百份奏折分做半年來批的,已經是少有的勤苦。

    「陛下,目前這個制度,古來歷朝制度,都太依賴於明君和清官,太依賴於官員的品行。陛下心裡也清楚,那些所謂的君子,大多做的是嘴巴功夫,實際上做事,聖人教誨不過是他們吸完了百姓血的擦嘴布。更有臉皮厚的,乾脆連擦嘴布都不要了,明火執仗到百姓家裡去搶。這些貪官,光殺是殺不完的,殺了這個,明天上任那個說不定貪得更狠,手段更隱蔽。到頭來朝廷把心思都放到了防家賊上邊,還奢談什麼爭雄天下啊!」

    「這」!朱元璋知道李善長是擔心駙馬李祺巡視河南等地的奏折上來後,自己殺戮太重,希望自己能從制度上治本,而不是憑殺戮治標。但是,善長啊善長,你雖然好心,朕如果不殺上一批,能鎮住這些越來越膽大的貪官嗎?

    「陛下,臣這些日子一直在想,武侯所說官員和國家的責任之事。上次庭議,武侯站出來要承擔責任,陛下斥退了他。後來讓他巡視北方,也是變相承擔責任的一種方式。武侯走後,臣一直在想,歷朝歷代,除了英明之主外,有幾人記得君王對百姓的責任。士大夫千里為官,只為吃穿,有幾個是真心考慮過為百姓分憂的!自古以來,我華夏子孫都被教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但百姓生死安危,國家是否也該負一點兒責任!碰上萬歲這樣心懷天下的帝王,算是百姓的福分,若碰到商紂夏桀這般貨色,百姓去找誰訴苦!儒生們說,皇帝不好好幹,老天會改元厥子,但哪次改朝換代,亡得是一家一姓之江山,哪次不是白骨堆成塔,鮮血流成了河方才罷手」!

    李善長說得滿頭大汗,朱元璋聽著聽著,額頭上也冒出汗來,從坐位上站起,來回踱了好幾圈,心頭鬱悶終是無處發洩,勉強坐回來,滿懷希望地問:「善長,關於此事,你可有良策教我」。

    「陛下,臣如果有良策,就不至於心中不安了」!李善長終於把話說完,心中擔子一輕,再也支撐不住,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善長,善長」,縱使見慣了生死,朱元璋依然大驚失色,對著外邊喊到「來人,傳太醫,把太醫院所有的太醫都給朕叫來」。

    公主暗中叫來的太醫就候在外邊,聽到皇帝呼喊趕緊進來,匆匆給朱元璋見了個禮,上前抱住李善長,一邊捋胸口給他順氣,一邊把熬好的參湯灌了下去。折騰了半晌,李善長臉上又返回些生機,歎了口氣,把頭轉向了牆壁。

    太醫輕輕走到外間,來到在那裡小憩的朱元璋面前跪下,啟奏道:「陛下,小臣已經盡力了」!

    朱元璋疲憊地擺了擺手,讓他平身,壓低聲音問:「還能堅持多久,能堅持十來天等陳士泰趕到京城嗎」?

    太醫的喉嚨咕嚕滾了一下,把一口氣硬生生吞回肚子裡。做醫生的最氣不過患者家屬在自己面前提及其他高手,無奈問話的是皇帝,發做不得,如受了氣的小媳婦般委屈地回答:「萬歲,臣力及此,太師目前生機已絕,這幾天都是*千年人參在吊命,恐怕大羅神仙來了也難讓其熬過後天。趁現在太師還醒著,萬歲還是宣其家人進來,每人見上一面讓他走得安心吧」!

    李善長一直叮囑公主將其病情瞞著李祺,此時駙馬李祺出巡未歸,李善長的弟弟全家在遼東受苦,李家近親,如今也只有朱元璋的女兒和她的兩個兒子而已。朱元璋心裡愈發感到愧疚,打發人去叫女兒和外孫過來,自己又走進了裡間,站在李善長床邊輕聲呼喚:「善長——,善長——」。

    李善長沒再回頭,臉衝著牆,瘦削的脊背挑著絨毯,淒涼地在燭光下抖動。

    「爹」!

    「姥爺」,李善長的兒媳和孫子跪在床頭低聲抽噎。

    看看李善長的刀削般的後背,朱元璋淚眼婆娑,恍然大悟般吩咐:「來人,擬旨」!

    躲在窗外的大學士邵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爬了進來,把頭伏在地上。雙肩不住聳動。

    「傳旨給宗人府,賜李家金牌兩塊,只要我大明朝存在一天,李家子孫世襲俸祿,任何人不得加罪奪之。凡善長子孫,我朝永不得加其死罪……」。

    嗚咽的哭聲從李府傳出,劃破淒涼長夜。

    幾天後,就在長江盡頭的一所殘破的小屋中,原大明海事卿沈斌也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號稱鐵嘴鋼牙的姑蘇朱二和幾個昔日同僚守在他的床邊,無半句話可說,只是用手輕輕的撫上他不肯閉合的雙眼。

    海關管理不利,導致大量糧食被走私出口,朝廷罷沈斌以謝天下。隨後氣勢洶洶前來抄家的官員,在這個大明第一任海關總使,天下第一肥缺家中,僅僅抄出了三十八兩銀子。沈家被發往雲南前已經傾家蕩產,前年沈斌陞官時太子賜給他的府邸至今還未曾裝修過,除了接待客人必經之處,不露在表面給人看的廊柱上都有大塊的漆剝落。

    朱二走馬上任,發現沈斌所訂海關策略,皆經過仔細斟酌,連自己這個談判場中能抓住對手稍縱即逝漏洞的人,每天下了心思千挑萬選都難尋出破綻。大明的海岸線太長了,二十幾個海關怎麼可能堵住全國的窟窿,天下皆曰沈氏可殺,有誰明白沈斌這幾年,是以一個人的力量,對抗著整個大明皇朝的走私犯,對抗著數千年來的無序和混亂。用一個書生的肩膀拉住一架狂奔的馬車,試圖讓它改變方向,真的可能嗎?

    每想到沈斌的結局,朱二總是不寒而慄。是以有了閒暇他總跑到沈斌賦閒後居住的地方,向他請教海關管理的意見。每當此時,沈斌也是傾己所能,坦誠相告。只有全力思考問題時,人們才能在沈斌身上看到生命的影子。誰都預料到,終究會有一天這個影子要隨生命歸去。可是,有誰能安慰他,有誰能替他訴說心中的委屈。

    「咱們出錢讓沈兄入土為安吧,我家境好,在這松江府的西邊,我已經讓人看好了一塊風景秀麗之所」。朱二擦了擦眼睛,看看沈斌床頭那補滿了補丁的帳子,心中無限悲傷。

    「葬了吧,沈家親屬還都在雲南,通知他們也來不及,沈兄妻子早喪,又沒再娶」!一個同僚答應著。

    「我替老爺謝謝大家了」,帳子旁邊,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斂衽施禮,他是沈斌的妾室,昔日秦淮河上的紅粉知己。

    正商議間,一個漢子大叫著闖進院子,「老爺,大喜,大喜,皇上要復老爺的職了,皇上下旨,老爺復職,朱老爺去水師另有公幹了」!

    推開門,看著低垂的帳子,漢子手中的報紙無力地飄落到地上。上面有聖旨的全文,是故舊用快船沿江送過來的,沾滿了汗漬。

    「……查沈斌署理海關,鞠躬盡粹,雖有小過,難掩大功,故官復原職,特賜寧海子爵位,賜錦緞十匹,紋銀千兩……望奉公體國,勿負朕意……」!

    「老爺…….」婦人撲在沈斌尚溫的遺體上,放聲大哭。

    伴著乍起的秋風,遠處傳來淒涼的琴音,依稀是沈斌當年在秦淮上所做的輓歌、

    「你看它,西子湖畔,武穆志未死,你看它,姑蘇城頭,子胥恨難平,休道是,國之干城,到頭來,一縷英魂秋風冷,江海掩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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