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第二卷 大風 第六章 彩雲之南(四)
    彩雲之南(四)

    冷月無聲,清輝透過薄霧均勻地撒在白石江兩岸。雲南的沒有冬天,但是此夜江畔冷如冰窟,連覓食的野狗和寒鴉都銷聲匿跡。江岸邊,橫七豎八的躺著蒙古人和漢人的屍體,生前他們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死後卻睡在同一塊大地上,手足相抵,宛如兄弟。

    從江上升起的霧氣漸濃,慢慢的給「熟睡」的人裹上了一層白紗,沙場更為安寧。透過霧氣,依稀可見幾個身上插滿箭矢的人不屈地站著,那是大明戰士在即將倒下的瞬間用戰刀刺穿了蒙古人的肚子,他們自己同時也被對手刺穿,雙方互相依*著,在沙場上立成一個怪異的「人」字,彷彿訴說著白天戰況的慘烈。

    洪武十四年冬日的一個下午,七萬大明勇士用生命寫下了一曲戰歌,白石渡口就此凝固進歷史,凝固進傳說。

    歷史的一頁尚未寫盡,硯上的筆已被血凝干。

    達裡麻的佈置深得用兵之道,他用百姓的血激怒了常勝將軍傅有德,計算好了時間半渡而擊,十萬蒙古精兵以逸待勞迎戰七萬大明勇士,他以為自己贏定了。

    然而,他算錯了一件事,那忘記了大明將士那被怒火點燃的血性。大明將士發現自己中計,也看到了鋪天蓋地的蒙古精兵;看到了急奔而來的馬隊,也看到了掃蕩一切的戰象。但是,蒙古武士沒看到他們預料中的慌亂,迎接他們的是雪亮的刀鋒,憤怒的羽箭。

    江畔地勢狹窄,蒙古軍在統軍萬戶阿幾布的指揮下,沿江排成斜一字陣型向明軍殺來,前鋒順著地勢指向側上方,期待著在此形成突破,把對手擠進江水中。

    傅有德整頓隊伍,擺成同樣的陣型與其硬撼。幾百步的距離瞬間被兩隻迎面衝鋒的隊伍邁過。無數戰士中箭倒在衝擊途中,被己方的戰馬蹋得粉身碎骨。雙方為數不多的騎兵成為衝擊的刀鋒,令人牙酸的鐵器撞擊聲不絕地響起,一柱香不到的時間,前鋒勝負已分,大明方面沒有一個馬上客,戰馬哀鳴著負起空鞍逃離戰場,蒙古人幾乎用一比一的代價換回了這個局部勝利。

    號角催命般響起,剩下的蒙古騎士迅速殺向步卒,近了,近了,衝在最前邊的蒙古兵猛然看到了一條鋼鐵長城,層層巨盾和兩丈多長的拒馬槍為他們佈置好了死亡陷阱……

    「颼」,羽箭漫天而下,將蒙古人和他們的戰馬射成刺蝟,佈陣的時間是騎兵弟兄們用命換回來的,敵人必須用命來交還。箭雨過後,戰場忽然恢復寧靜,雙方戰士都能看見對手隱藏在盾牌後的眼睛,而就在兩隻隊伍之間,出現了一條四十幾步寬的無人地帶,血水滾滾從這裡淌入白石江。

    幾匹衝入了槍陣的戰馬發出最後的哀鳴,長槍把它和馬背上的主人都穿透,主人已死,垂死的畜生還在做最後的掙扎。

    「嗚∼嗚∼嗚」,沒有時間為生命的脆弱而悲哀,號角聲裡,蒙古重步兵跟在十餘匹戰象身後,緩緩出陣,依然壓往側上角。雙方的羽箭開始又一輪漫射,不求準確,只要能越過盾牌,從對手頭上落下,如此密集的隊形,肯定能有斬獲。

    箭雨下,幾組大明步兵排著整齊的隊伍迎出,前排一手舉盾,一手提刀,後排把長槍架在前排的肩膀上,勇士們大踏步走向比他們重幾十倍的戰象,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第一組撲上,倒下。

    第二組撲上,再倒下。

    第三組撲上,義無反顧。

    稀落的火銃聲在大明隊伍中響起,那是沐英調給傅有德的一百來個親衛,他們手中的火銃成為傅有德的殺手鑭……

    五、六頭戰象轟然倒下,不分敵我壓倒了一片人。一頭戰象顯然受了重傷,哀鳴著把身上的主人甩到了半空中,剩下的蠻人見戰況不好,居然操縱戰象掉頭逃向本陣,把跟在身後的蒙古士兵踏翻無數。

    「擂鼓,給我勇士助威」,傅有德大聲疾呼。

    隆隆的鐵鼓從戰陣中響起,大地在顫動。

    更多的蒙古武士撲了過來,殺著都已用完,雙方開始了實實在在的白刃戰。弓箭手不再齊射,躲在本陣盾牌手的身後快速放著冷箭。偶爾有朴刀手衝入對方的陣地,用最後的力氣把貼近的弓箭手砍翻,然後被無數人剁成肉醬。

    前軍對前軍,後衛對後衛,預備隊對預備隊。仗打到此時,戰術已不重要,比就比哪方士氣先崩潰掉,哪方援軍先到達。

    達裡麻在對岸無奈的看著,他沒想到對手居然這麼硬。蒙古人的隊伍已經駛到江心,剛才拚命渡江的明軍居然棄衝上岸的戰友於不顧,毅然劃著木筏返回。站在江岸邊,他們用弓箭迎擊著不習水戰的蒙古兵,將傅有德的側翼牢牢護住。

    時間到了,傅有德淡淡的笑著整頓好自己的盔甲,從後隊走向前軍。疲憊的明軍在兩個多時辰的死戰之後漸漸露出了敗像。大隊的蒙古人從無人阻攔的蒙古本陣方向棄船登岸,投入到戰鬥中。大明將士前面的敵人越來越多。

    「弟兄們,復仇」!他大叫著,用劍砍翻對手。

    「復仇」,吶喊聲響成一片,這聲音讓蒙古人膽寒。

    一個受傷倒地的戰士突然身出雙臂,抱著身邊的蒙古人滾進了白石江。就在他旁邊,另一個蒙古人用牙齒咬斷了大明士兵的喉嚨。

    太陽似乎也看不下如此慘烈的戰鬥,慢慢降到山後,天也殷紅,地也殷紅。

    突然,一聲炸雷從蒙古人的側面響起,柳明遠帶著新軍殺到。

    手雷冒著煙落入蒙古人的隊伍中,爆炸聲不絕於耳。

    「把沒人性的韃子趕到江裡去」,柳明遠大聲叫著,平南軍將士按平時訓練,以連為單位開始分段射擊,密集的火銃聲嚇得蒙古人心驚膽戰。

    蒙古士兵的陣地上被打出了缺口,傅有德吩咐將士趁機收攏隊伍,把殘存的士兵撤了回來。

    第一排蹲地射擊,第二排繼續前進,第三排跟隨。

    第一排射完就地裝填子彈,第二排剛好前進到第一排前面,蹲下射擊,把想趁機衝上的蒙古人打倒。

    第三排重複第二排動作。三個梯隊交替射擊,潮水一樣席捲著面前的一切生命。在他們身後,投彈兵用火折子把手雷引信點燃,不斷地丟向蒙古人。

    戰鬥在新軍到來後很快就結束,達裡麻見討不到好,立刻下令撤退。柳明遠虛張聲勢的追了一下,鳴金收兵。他的一個師在路上跑丟了六成,能投入戰鬥的全在陣前,若不是天色漸暗,對手很容易看穿他的底牌。

    雙方都趁著夜色撤離了戰場,留下一地陣亡的士兵。

    戰場上江霧繚繞,宛如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留戀地撫摸著自己尚有餘溫的肉體。

    當沐英趕到時,天色已漸亮。整頓人馬,傅有德的七萬軍隊剩餘不足三萬,老將王弼、金朝興永遠倒在了雲南的紅土地上。望著遠方昨日還並肩戰鬥的弟兄,常勝將軍傅有德淚流滿面。看著那滿江的鮮血,平南軍不顧疲憊撲向了昨日蒙古人紮營的地方,只攻下了一個空營。

    達裡麻昨夜見識了火器的威力,自知不妙,偷偷的把隊伍接過了江,對岸,他還有一批戰象,還有城池,還有殊死一博的資本。

    高老三帶著弟兄掩埋了戰友的遺體,很多人和對手緊緊抱在一起,根本無法分開。憤怒的明軍用鋼刀把蒙古人的身體割開,不准他玷污勇士的遺骸。

    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達裡麻透過千里眼,瞭望著對岸送葬的明軍。真奇怪,這些人對死者的葬禮如此看重,全沒有戰場上那種豪氣。不像蒙古漢子,死了就是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生盡歡,死當睡。

    這些漢人就是奇怪,那個賣豆腐的小女子,明明看到自己的丈夫被殺了,居然不肯順從自己,一頭撞死在城牆上。若是在草原上,刀快的就是英雄,女人理當歸強者所有,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還有那天城門口那幾個奸細,明明自己已經許諾只要他們投降就不殺他們,而且要待為上賓,蒙古人最重英雄,誰料到他們居然用手雷把自己給炸得粉身碎骨。

    漢人的火器厲害,老子的火炮也不是吃素的,達裡麻得意的想。經回回人改造後熟銅鑄造的火炮射程已經有了很大提高,寬闊的江面也可以彌補射程的不足。連續三日來,他把城中的火炮全部推到江邊上,嚴陣以待,如果明軍強行渡江,達裡麻會再次讓鮮血染紅江面,一想到那滿江的紅色,他就興奮的直舔嘴唇。他喜歡那鮮血的味道,只要這血不是自己的。

    他不知到危險已經悄悄的臨近,他只想弱者不可以生存,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弱者,沒想到自己下令大屠殺播下的仇恨種子會開出怎樣的花朵。

    明軍來得太快了,若再晚半年,雲南城裡的工匠說不定能製造出上好的開花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幫工匠還是太笨,梁王花重金派人潛入中原買來了冶煉書,他們居然沒給梁王煉出精鋼來,也就是觀普保這老傢伙脾氣好,要是老子,早把這群不忠心的廢物喀嚓了。達裡麻用千里眼每天觀察著對岸造木筏的明軍,觀察得百無聊賴。傅有德看來一定要強渡了,對岸一連準備了幾天的木筏,把山上的樹都快砍光了,不知什麼時候他們才會準備好,沒勁。達裡麻需要一些娛樂來消磨時間,他現在有些後悔把城中漢人百姓殺光的決定,這下連個做飯的都沒有了,在吃食方面,蒙古人的手腳還是笨了些。找些什麼娛樂呢,他無聊的想著,有了,去看看那個小回子。

    「來人」,達裡麻高聲叫道。

    一個親兵應聲走過來問道:「將軍有什麼吩咐」!

    「那個小回子怎麼樣了,死了沒有」,達裡麻問道。那個小回子是一個商人的兒子,那個商人可真有錢,屠城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珠寶擺出來,希望能換回自己一家活命。珠寶,達裡麻照單收了,人命?誰讓他不是蒙古人,誰讓他比車輪還要高呢!

    小回子倒是條漢子,看著親人在眼前被殺,居然不哭一聲,只是念他的狗屁經。老子把你給醃了賣到莫臥兒去,看你還念什麼。達裡麻想起小回子心裡就癢癢,越是倔強的男童越能激發他的獸慾。

    「回將軍,那個小孩命大,還沒死,已經能吃東西了」。親兵匆匆回來報告。

    想著那個小孩的眼神,達裡麻自言自語的說:「還真捨不得把他賣了,小傢伙有個性,對了,他叫什麼來著」。

    「好像是麻哈麻」,親兵回答。

    「麻哈麻,他們這些回回就不知道取個別的名字,怎麼都叫麻哈麻,都不好分」。

    「將軍,他們就那幾個名字,我砍了那麼多,但名字不超過五個」親兵殘忍的笑道,兩個野獸般的笑聲讓江水發冷。

    「明軍渡江了,明軍渡江了」,帶著些恐懼的吶喊聲從江畔傳來,當日王弼的身影給蒙古人的印象太深刻,以至於提起渡江,有人就覺得腿腳發軟。

    順著喊聲望去,達裡麻看到一排排木筏被放入江水中,大明將士素纓白袍,依次登筏,每個木筏間隔一段距離,緩緩地向自己這邊劃來。

    「過癮」,達裡麻大叫道,「準備火炮,把漢人全炸翻在江中」。蒙古火炮掀去炮衣,露出黑洞洞的炮口。

    高老三蹲在木筏上,大手緊張地撫摸著自己的寶貝娃娃炮,江水現在已經開了鍋,密集的炮彈在木筏兩邊落下,濺起一道道水花。已經有木筏被擊中,韃子用的炮彈不好,很少能炸開,但被砸中的士兵基本上是沒救的,戰友摟著他的屍體繼續前行,死,也要讓他死在岸上,不然勇士難以瞑目。

    「穩住,穩住」,高老三大聲命令著撐槁手,他這個木筏是特製的巨筏,目標最明顯,也最吸引火炮。炮彈擊起的浪頭震得木筏東搖西晃。

    在幾個戰士的努力下,木筏終於停了一瞬,就在在停頓的瞬間,高老三把手中一直藏在肚皮上的火折打著了,「呯」,木筏晃了晃,差點兒被震翻,幾個士兵手疾眼快,把掉入水裡的撐槁手拉了上來。炮彈帶著火光從木筏上射出,呼嘯著砸進蒙古軍中,「轟」的炸開,黑煙中,幾隻胳膊大腿辟里啪啦地落下。

    「打中了」,木筏上的人大聲歡呼。高老三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打中什麼了,老子要打的是炮,不是人,再來」。

    木筏穩了穩,又一發炮彈飛了出去,這次近了,在江畔轟起了一灘爛泥。

    蒙古人調集好幾門炮衝著木筏打了過來,高老三的木筏在濤間浪底竄動,一枚炮彈把木筏砸掉一角,幾個士兵栽進了江水,轉眼失去了蹤影。剩下的人用一邊用籐條綁紮著木筏,一邊盡力改變著木筏方位,躲避炮彈。

    「呯」,又一發炮彈飛出,不偏不倚地砸在蒙古炮位上,一門大炮被掀翻在地,劇烈的爆炸聲從那裡響起,是附近的火藥被點燃了。

    其他幾艘特製的大木筏也慢慢劃到了江心,發出了炮彈,有的落入蒙古軍中,有的落到江畔的泥地上,濃煙滾滾。

    娃娃炮的射程有限,木筏又難以穩定,所以火炮的干擾作用大於實戰。新式蒙古炮打得比娃娃炮遠,但炮彈威力小。明軍的炮彈威力大,但是娃娃炮射程短,雙方打了個旗鼓相當。

    大明將士顯然吸取了上次的教訓,沒有密集衝鋒,木筏之間距離很大,並且不斷地變換著航線,讓蒙古炮手很難瞄準。這些木筏顯然抱了分頭上岸的念頭,根本不往一個地方沖。

    「老子上次用大炮好了,都打了一個快時辰了,還是沒什麼收穫」,達裡麻懊惱的想。

    「不過上次用了大炮,傅有德這老狐狸就不會全線壓上了」。他邊想邊自我安慰。上次達裡麻本以為會把傅有德的隊伍全殲於江畔,所以不惜示弱讓對方過江,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

    「呯」!一發炮彈準確地落在蒙古炮位上,把炮手送上天空。

    哪裡的炮打得這麼準,達裡麻驚詫地向側面望去。

    千里眼中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碩大的身軀不由得晃了兩晃,在他側後方的岸上,無數身穿白衣的大明將士從地面上冒了出來,一桿大旗迎風招展,上面有一個太陽,一個月亮,一個斗大的漢字「明」。

    「只殺不俘」,沐英一催戰馬,沖在了最前面。

    帶領大隊人馬從下游僻靜之處偷過白石江的功臣王飛雨虛弱地伏在馬背上,他好像說了些什麼,可惜沒有人聽見。

    「復仇,只殺不俘」,山蹦海嘯般的吶喊響起,直衝霄漢。

    酒徒註:家母病,酒徒無心寫作,向vip讀者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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