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正文 第七章 廣陵散
    洪武十一年冬,狂捐縣令郭璞又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同僚刮目相看的事,竟然在年終向府衙繳納捐稅時,繳了一疊寶鈔。更讓人驚訝的是知府大人不但不怒,而且把他大大褒獎了一番。眾縣令過後一打聽,才知道郭璞私下給知府大人送了一套水晶琉璃杯,據說晶瑩剔透,比回回商人從波斯帶回來的還好上幾分。反正稅銀是國家的,又不是給知府個人,他得了如此大好處,自然要通融通融。

    大伙私下也認為郭璞當的起知府如此讚賞,各縣移民都有凍餓而死的,只有懷柔縣,竟然沒死一人,如此施政手段,著實讓人佩服。

    「還不是那個武典史,奇人啊,據說郭璞三顧茅廬,請他出山。這回他想了三天三夜,悟透了波斯人燒製水晶琉璃的做法,這懷柔縣移民的米糧,我看全出在這上面了」。宛平縣令程安平讚歎說。

    「也不全是,這武典史煉鐵,開礦,燒石灰,造水泥,竟是個百工俱會的人才,這次運氣好到開山得金,聽說那金礦每日能出十幾兩呢。我那邊的移民好多都跑到懷柔縣去了,那邊好活,我也不忍看他們餓死,就由他們去了,如果朝廷追究此事,我還真不好交差」密雲縣令搖搖頭,歎息著說。

    半晌大家都無話,各縣移民都有逃走的,很多都到懷柔找事做。他們現在最怕的其實是郭璞動了真格的,把流民一一給遣送回來,讓百姓餓死在自己的地頭上,他們心裡也不忍。但芝麻大的小官,月俸就那麼幾兩銀子,不納賄已經是青天老爺,怎麼能顧得了那麼多。怪就怪自己沒有郭璞那個運氣,不知從哪撿來一位財神爺,點石成金。

    見知府親自把郭璞送出府們外,大家都迎了上去,這位郭璞大人,說不定改日就升了府丞,此時不趕緊套套近乎,更待何時呢。

    年關剛過,武安國收到了一個沉甸甸的包裹,裡邊全是雪花白銀。這白銀是山西人陳星送的,秋天時武安國用銀子換了他手中的千兩寶鈔,這次他全部還了回來。陳家是洪桐縣的大戶人家,這次被官府弄得幾乎家破人亡。到了懷柔,從武安國手中兌了銀子,陳家沒有去務農,而是在城裡租了鋪面,做了買賣。陳星見懷柔縣鼓勵實業,自己就開了一個煙花作坊,雇了些寄居在城裡的山西巧匠,做出的煙花遠近聞名,直賣到南京,據說能在天空中綻出不同顏色來。過年了,誰家不想圖個吉慶,加上地面上富庶,當年陳星就回了本。他不願欠別人人情,特地上門來還錢。

    「其實你不欠我的,我不是用銀子換的你的寶鈔嗎」。武安國不想收,推脫說。

    「典史大人不要講笑話了,寶鈔值幾個錢,我陳星心裡明鏡似的,大恩不言謝,陳家一家性命都是你所救,以後風裡火裡,只要典史大人吩咐,我陳家有一人皺眉頭,就不是陳家子孫」!陳星深施一禮,放下包裹,告辭去了。類似的報恩故事還有幾家,山西人似乎有天生的經營頭腦,縣裡面很多小本買賣,都是他們開的。賺了錢,紛紛到買了自己寶鈔的人家還債,古樸之風,和二十一世紀大大不同。

    義學裡現在依武安國和副院長十三郎的建議,又開設了商學(管理與財會),虞學(採礦),匠學(冶煉和製造)、武術和兵法,這些科視為選修,學生可以隨意學。老師大有部分是托過往商隊從全國聘請的。學生中設了獎學金,凡任何一科成績受到全班師生一致認可的,皆可以享受每月五兩的獎學金。如有學有所得,或有所發明,可以得到更多。學校學風大漲。對於那些大家說不明白的問題,學校規定誰都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無論師生尊卑,因此學校竟有很濃的辯論之風。

    十三郎名字叫曹振,字子由。綽號十三郎,因為綽號太響亮,名字倒不大有人記得。他本是海商的兒子,庶出,自幼拜名師習武,年少時喜遊俠,曾手刃數十海賊。後來因為和家裡嫡親哥哥不和,離家遠遊。曾做過商隊保鏢,隨波斯人到過西域金帳汗國以西,對西域一帶地理,十分熟悉,本人因為做生意的需要,瞭解各國律法。洪武十年隨商隊來懷柔買鐵器,見縣城的義學高薪聘請老師告示,就留了下來。戲稱這是東方的「佛羅倫撒大學」(註:1321年建立)。武安國和他一見如故,稱他為大明國第一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對他頗為倚重,瀚源商行的很多管理方案,均有他的功勞。後來武安國忙,就把學校的事全部交給他打理,相信這個到過西方的年輕人,會給這裡帶來一些新東西,十三郎也果然不負武安國所望。

    十三朗認為:「富貴不習武,如一個孩子抱了金磚在大街上走,早晚都要被人搶」,所以率先提出在學校開武科。得到了武安國的。後來又開了商、虞、冶等科。那商科老師竟是十三郎從商隊里拉來的一個大食人,叫穆罕默德,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學校規模至此已經是去年的一倍,一些無意功名的讀書人和名落孫山者為了賺些錢養家,也選擇來這裡學習。通常是學上幾個月,就能在各家商行裡謀上一份不錯的差使。儒林中對此頗有微詞,但手裡拿著的武安國送的水晶琉璃杯,屋裡放著武安國送的傢俱,家裡用著武安國低價給安的自來水,女人穿著懷柔縣新出的綵緞,每隔一段時間在武安國的產業裡的投資,還能收到不少分紅,反對的聲音也就小了,漸漸的變成了讚揚。「這些彫蟲小技雖然比不上春秋大義,但總得有人做吧,否則我們用什麼」,儒林宿老們這麼想。

    姜燁和那幾個山西的孤兒在學院裡都安頓了下來,張正心按武安國的要求,請了個好心的婦人照顧他們的起居。姜燁的父親本來就是個秀才,所以給他們兄妹打的基礎很好,他在這學校裡進步很快,十三朗對此子青眼有加,每天親自教他讀書練武。沒爹娘的孩子成熟得早,這孩子不過十二、三歲,居然做事很有大人之風。他妹妹姜敏也到了纏足的年齡,照顧她的婦人要給他纏足,姜敏哭著不讓纏,作哥哥的姜燁居然命令姜敏必須遵守婦道。那天正巧武安國來到學校看望他們,見此,就問姜燁為什麼要妹妹必須纏足。姜燁很成熟的說:「這樣將來她才能嫁個好人家,我這做哥哥的才能放心,也給父母一個交代」。武安國摸著他的小腦袋瓜,溫和的問他「如果一個男人不看你妹妹的各種好處,只在乎她是否纏足,把你妹妹交給這樣的男人,你放心嗎?」

    姜燁歪著腦袋想想,說:「這樣有眼無珠的瞎子,我當然不會把妹妹嫁給她」。話剛說完,已經明白武安國的用心,抱拳道:「謝謝先生指點」。轉身跑開向妹妹賠不是去了,纏足之事,就此作罷。懷柔縣女兒不纏足之風,也從此開端,最後蔓延開去,讓老夫子們痛心疾首,那是後話,在此不提。

    十三郎和武安國私下切磋過武藝,對武安國在二十一世紀在工人業餘體育隊學得那些刀術,大加嘲諷,認為武安國如果不是力氣大得驚人,根本不是自己十招之敵。但憑了這把子力氣,一般武師在武安國刀前,只有逃命的份。對武安國的空手道,他又大為讚歎,認為:大開大合,自成一脈,乃武學奇葩。相識久了,十三郎就丟給武安國一本刀法,說最適合武安國這樣的天生蠻力的,武安國打開一看,竟是「春秋刀法」。春秋刀法乃是唐代以來軍隊中最流行的馬上刀法,講究的是腰部發力,人馬合一。武安國是好武之人,閒時就經常練習,進境甚快,輪起刀來,漸漸的十三年郎已不是他的對手。對他的悟性十分佩服,「可惜你沒遇過名師,否則絕對可開山立派」。十三郎在和武安國一次較量過後這樣說。

    洪武十一年春末,懷柔知縣募各地無業流民四千餘人,把懷柔縣和省城相連的馬路及縣裡的幾條街道修葺一新,鋪了混凝土,從此客商風雨無阻,每天運貨的馬車幾乎首尾相連地從北平排過來。「錢不要放到庫裡爛了,要用之於民」,郭璞對武安國的建議,向來是言聽計從,他認為與其多繳銀兩邀功,不如藏富於民,於是把錢大把的花在市政建設上。市井這樣一來更加繁榮,水晶琉璃(玻璃)器皿、鋼材、鐵器、木器、瓷器,染料紛紛從這裡流出。很多產業已經不必武安國親自去管理,匠戶營出來的年青人們都可以獨擋一面了。那些五顏六色的染料則是義學的學生在武安國的指導下從煉焦的廢物——煤焦油中用白酒提煉出來的(註:阿尼林紫,原來是1856年英國人潘琴無意中從煤焦油中提出,這次直接被武安國的學生盜版)。一些本地士紳也在郭璞的勸說下放下了架子,親自擔任一些部門的經理。這樣武安國就輕鬆了許多,可以抽出更多時間來辦他的學校,搞他的發明(其實是對後世的剽竊)。所有新鮮東西也不再是武安國親自佈置生產,而是在縣衙前貼了告示竟拍,價高者得之。各地來的商人見了,膽大的就買下其中一項,就近開了自己的產業,居然賺了個盆滿缽圓。很快,縣裡邊各種商行如同雨後麥苗一樣破土而出。這其中很多與武安國沒有太多關係,比如徐州人徐志辰的徐記當鋪,居然一口氣由省城到縣城開了個五家連號,端的是大手筆。

    不出五年,本縣人口估計要到二十萬,馬上就可以升為中縣了,衙役們這麼想。升成了中縣,賺得未必多,但讓人覺得有面子。

    夏末的時候,正當郭璞核計著把從縣裡到各鄉的小路也拓成馬路,以便百姓行走時,王浩前來通報,魏國公徐達派人下書來了。

    魏國公徐達,是當今聖上的布衣兄弟,位列三公之首,總管北平、大同諸省軍民,平日在朝,戰時才來北平。郭璞這芝麻大的小官,從來就沒指望能得到這當世人傑的垂青。不敢怠慢,匆忙請下書人進來。

    那下書之人穿著旗主(十夫長)服色,眉宇間透著些英氣,言談十分有禮,讓郭璞甚有好感。接了書信,更為吃驚,這大將軍徐達居然邀請縣令和典史大人到軍中一敘。郭璞連忙應了,取出銀子贈了下書人,提筆修書,告訴徐達明日到軍中拜見。然後派人請武安國、李善平回來商議。

    武安國、李善平正在學校中和十三郎探討大明律法一事,按武安國的觀點,法律並不是為了治理百姓,而是為了保護百姓。只有由百姓制定並且規定了百姓權利的的法律,才是真正的法律。否則不過是借法律之名,行執政者欺壓百姓之實,比如這次大移民。而今大明的法律,在上者只有發號施令的痛快,但沒有對百姓的愛,所以不能稱之為法。真正的法律面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在沒有拿出確鑿證據之前,所有嫌疑人都是無罪的。這些二十一世紀的大逆不道觀點其他兩人怎接受得了,爭了個面紅耳赤。聽說縣令有急事相請,趕緊告辭出來。十三郎卻把武安國剛才的話記了,說要以西方法律為參照,仔細推敲一下,看這世上是否真的有可能有武安國所說的法律,以便讓武安國輸得心服口服。

    洪武十一年夏四月,元嗣君愛猷識理達臘殂,子脫古思帖木兒嗣。其丞相驢兒、蠻子哈剌章,國公脫火赤,平章完者不花、乃兒不花,樞密知院愛足等,擁眾於應昌、和林。大明左丞相胡惟庸,御史大夫陳寧、中丞塗節等共同上書,請朱元璋下令北征,封狼居胥,收服華夏故土。朱元璋允之。命徐達為帥,傅有德、湯和副之,帶三十萬人馬出塞。戰事不問武將而聽於文臣,宿將曹國公李文忠苦勸不聽,氣得臥病不起。

    「這懷柔武安國到底是何等人物,能把子由這孩子給收服,並且死心蹋地跟著他,不簡單哪」!魏國公徐達坐在北平行轅裡,忍不住猜想,手邊放著的是曹子由寫給他的信。曹子由就是十三朗,他是徐達的遠房表甥,別人不知道,他自己也不願意借了徐達的名字來招搖。,這次徐達領軍準備出塞,知道他去過西域,想把他帶在身邊,立些戰功,以便光耀門楣。誰料十三郎接了徐達給他的信,居然婉言拒絕了徐達的好意,說要在那彈丸小縣立番事業,讓徐達十分不解。

    「甥自幼閒散,近年漫步林泉之下,修身養性,漸懶聞殺伐之聲。且大丈夫立業,未必在沙場之上。昔子陵垂釣江畔,光武霸業伊始;武侯未出南陽,昭烈天下三分。舅父所為,破敵塞外,武兄所做,安民海內。各有雄長,難分高下。若欲久安我大明天下,竊以為不在於兵,在於政………徐達抓起手邊的信,忍不住把關鍵處又看了一遍。

    「子由這孩子,秉性真是像極了他師父,叔夜兄,你後繼有人啊」。徐達放下信簽,歎了口氣,眼前浮現出一位故友的形像來。人老了,都有些念舊,縱使徐達這樣的大英雄也不能例外。

    楊叔夜是十三郎的授業恩師,江湖人稱楊布衣,因手持一把無鞘鐵劍,無論什麼時候都身著一襲漿洗得極為乾淨的布衣而得名。為人放曠而任俠,年青時對朱元璋有一飯之恩。後朱元璋和徐達起兵抗元,江南百姓暗中資助起義軍的銀兩,也多由楊布衣來秘密押運。曾在路上遭茅山一夥巨盜埋伏,楊布衣身中三箭,被創四十餘,仍手刃數賊,護著銀車潰圍而出,如期把銀兩送到義軍中。朱元璋以重金相謝,楊布衣切下銀子一角,取之,到市井中買一新長衫,大笑而去。朱元璋得了天下後,禮聘天下高手護衛皇宮,數度相邀,都被其婉拒。心裡不由得十分憤怒,一天得知楊布衣落腳八卦洲,欲效晉文公和介子推的故事,派水師將八卦洲圍了,命藍玉帶五百武士相請。聖旨到時,楊布衣正與朋友下棋,叫藍玉稍待。等到一局下完,算了目數,布衣取案上酒一飲而盡,對朋友說,你曾求我授你這路劍法,楊某一向藏私不肯,今日一一演給你,看仔細了。語畢,拔劍而起,舞於秋樹之下,先慢後快,漸漸看不清人影,劍氣縱橫,漫天落葉如雨。把個藍玉等人全都看得癡了。須臾劍停,在樹下仗劍而立。等到藍玉等人回過神來,上前一探,早已氣絕,原來在舞劍時已自斷了經脈,竟是寧死,也不願受他人羈絆。

    「普天直下,莫非王土,叔夜兄,徐某現在倒羨慕你瀟灑來去呢」!想到這些往事,徐達眼角漸有些發酸。皇上現在越發顯得天危難測了,春天的時候聽說山西移民在路上屍首枕跡,心中後悔輕率移民,競把率先提出移民的戶部侍郎拖出朝堂之外,當庭杖斃了。雖然號稱和自己是布衣兄弟,卻三番五次試探自己有沒有反意,一日競把自己灌醉了拖到龍床上,好在自己一向謹慎,醒來後長跪不起,才免於一難。那幫文臣卻唯恐天下不亂,每天對武將百般傾軋,以書生意氣,妄言戰和。這不,今年夏天聽說蒙古皇帝死了,馬上上本,要求派兵北上,九州一統。可歎自己的這位馬上皇帝,皇位做久了,居然失去了判斷,依了那般文臣,派自己總督各路兵馬出塞。不去,是對陛下不忠,去,準備不足,勝負卻也難料。

    忽然聽到大營外一陣人喊馬嘶之聲,親兵入帳通報:懷柔縣令郭璞,典史武安國押了精鋼十萬斤作為禮物,如約前來。

    「好個聰明的縣令,一下子就能猜到要有戰事,送精鋼與我,省得老夫開口向你要,怪不得可以讓萬餘移民不死一人」,徐達讓親兵速請,心中對郭璞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進了大帳,見禮已畢。徐達吩咐親兵搬來坐位,上茶。郭璞哪裡敢坐,回頭剛要示意武安國謹慎,卻發現後者早已大咧咧的坐下,正衝著魏國公上下打量。唬得郭璞心裡七上八下,暗自後悔忘了教這位老弟官場上的規矩。

    徐達卻不在乎,也上下打量武安國,一老一少四目掃來掃去,俄頃,相顧莞而。

    「人傳懷柔典史赤手伏虎,今日一見,果然英雄氣概,自古英雄出少年,此言非虛啊」。徐達大笑。

    「早就聽說徐元帥布衣起兵,驅逐韃虜,復我神州,乃海內數一數二的大英雄,今日能見到,也滿足了晚生的一個心願」。武安國答帶些恭維,也是他的心裡話,上學時讀史書,徐達是他最佩服的古人之一,今天當面見了,自然有些追星的感覺。

    嘿,好你個武典史,什麼時候學會了拍馬屁。郭璞見雙方距離一下子拉近,才把一顆心放回了肚子裡。仔細豎起耳朵,回答徐達問話。

    徐達也不隱瞞,告訴他們曹子由是自己的外甥,多謝郭、武這一年對子由的照顧。然後細問起殺虎斬蛟以及興辦義學,開設工廠之事。郭璞和武安國見他沒有架子,也一一細說了。說到精彩處,喜得徐達撫掌大笑。徐達聽說武安國乃是從海外遊歷各國歸來,如獲至寶,連忙問蒙古之事。好在武安國對自己的身世謊言早有準備,這兩年來一直留心從過往客商口中打探這個世界的概況。塞外此時的風土人情,山川地理,竟對答如流。把徐達高興得直捋鬍子,言語中已露出招攬之意。

    談了大半天,中午兩人就陪徐達用了飯。親兵對二人不住端詳,心裡直奇怪這兩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不知用了什麼法術,得我家元帥如此親睞。武、李二人見徐達位極人臣,手握眾兵,平日所食不過是尋常飯菜,竟無酒相佐,也是暗自佩服。

    飯後談及軍務,郭璞是文人,推脫不知。徐達有心考考武安國,就讓他預測一下此次出塞的成敗各佔幾成。

    武安國壯起膽子,問道:「大帥戎馬半生,可否告訴晚生塞外作戰,與中原有何不同」。他本不知要有戰事,昨天和郭璞、李善平等人商議了半天,才得出近期會對塞外用兵的結論,回去仔細想了想,總覺得凶吉未卜。今天聽說是三十萬大軍出塞,更堅定了自己的推斷。

    「中原多為攻城拔寨之戰,道路複雜,人口眾多,塞外多戰於野,地勢空曠,人煙稀少,有道是,不怕韃子決戰,就怕韃子四處流竄」。徐達略一沉吟,總結說。

    「自從蒙古退出中原以來,我朝與其大小戰役不下百次,卻一直沒能控制住塞外,元帥可知為何」?

    「韃子東逃西竄,等我軍回師,又去而復來。如重錘打棉花,用不上力啊」。想想自己總督北平、山西多年,卻沒能將疆土向外再開拓一步,徐達言語之間,不由有些沮喪。

    「正是如此,中原作戰,村莊稠密,人心向我,我軍補給不缺。塞外作戰,人煙稀少,我軍無處補給。這三十萬人馬所耗,每日糧草不下百萬,我軍所帶糧秣,須臾輒盡。所以必速戰速決,時日越久,越對我軍不利。如我是脫古思帖木兒,就棄了應昌、和林等重鎮,在草原上和你兜圈子,再以游騎擾你糧道。反正蒙古人財產,不外乎氈帳、牛羊,可以一併帶走。待到你糧盡退兵時,尾隨而來。定能讓你大敗而歸」。

    「啊∼」。徐達聽到這裡,手一抖,杯中茶水濺了出來,顯然是十分驚訝,這幾年他不輕易言出塞,每日所慮,正是這些,沒料到被武安國一一說中,一個尋常小吏都能想出的辦法,脫古思帖木兒麾下不乏宿將,豈能不知。想到這裡,神情愈發沉重。

    「其實以元帥這種宿將,和蒙古人決戰,並不需那麼多兵,草原上沒有名城雄關,戰爭除臨敵機變外,打得其實是後勤。後勤不濟的情況下,兵多了反而是壞事」。武安國不忍看著自己偶像為難,替徐達支著道:「大帥不如把這三十萬大軍精簡一下,取十萬精銳,置辦良馬利器,日夜訓練。尋機趁蒙古人不備,兵臨其城下,足以一舉而滅其國。而現在,其國君新死,必對我有備,實在不是出塞之機啊」。對冷兵器時代的戰爭,武安國不是很瞭解,但二十一世紀軍事作品看多了,對「現代戰爭其實打的是後勤保障」這句話有深刻印象,雖然是生搬過來,但在徐達耳朵裡句句都是至理名言。

    「帶十萬眾,足以掃平天下」,徐達記得常遇春也這麼說過。可惜常賢弟死了,否則定可勸得動皇上。徐達又歎了一聲,低聲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中華朝男子,自趙宋以降,好文輕武,不似蒙古人弓馬嫻熟,臨陣往往五不敵一。若不是當年被蒙古人逼得活不下去,有了同仇敵愾之心,未必能將蒙古人趕出中原。蒙古人長於弓馬,我軍長於火器,但火器速度不及弓箭甚遠,神機營(火槍手)不能獨自為戰,必以長槍、盾牌護之。以精騎相輔。所以和蒙古人作戰,必是各兵種協調配合,以多打少。今脫古思帖木兒擁眾20餘萬,兵少無法與之抗衡,兵多則糧草不濟,確實勝負難料。這次武將多不欲戰,皇上聽了那般書生的話,硬壓下來,聖命難違,我也只能盡力而已」。

    『盡力而已,這可是三十萬條人命啊,你就不會據理力爭嗎』武安國眉毛一挑,心中對這席捲天下的英雄如此懦弱十分不滿。這句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嚥了下去。

    那徐達是何等聰明煉達之人,見武安國欲言又止,已經明白他要說什麼,歎息道:「老弟必是怪我不力諫,你可知當年武侯阻先主伐吳,被留蜀中之故事。若武侯得與先主同行,蜀雖敗,未必傷得了元氣。徐某不才,帶這三十萬眾,未必獲勝,但也能保得全師而返。今曹國公(李文忠)病、衛國公(鄧愈)新卒,四平侯(沐英)征西未歸,若觸怒聖上,換了他人領兵,恐怕這三十萬眾不得周全。一旦傷了元氣,眾文臣必教聖上築長城自守,則我大明兵馬從此絕跡塞上。今中原承平日久,重文輕武之風漸起,如此不出三十年,蒙古人又成大患,鐵蹄南下之日,生靈再復塗炭,老弟久居海外,不知蒙古人屠戮之殘。徐某個人榮辱是小,中原氣運是大,實不敢逞一時之快,搏一忠臣之名而令山河再次破碎矣!」

    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席捲了半個中原的宿將竟看不出這點成敗之機,武安國終於明白了這千古名將的胸懷,史書上記載朱元璋晚年,誅殺功臣,徐達知自己必死,竟然不反。原來不是畏朱元璋,而是畏戰亂再起,蒙古人乘虛而入。這種胸襟氣度,比起二十一世紀那些天天口頭講愛國,卻把國家財產偷偷轉移到國外的貪官,不知高出多少。想到這裡,起身施禮道:「小子孟浪,多謝元帥賜教」,心裡一熱,鼻子竟有些發酸。

    徐達擺擺手,叫他不必多禮。輕聲說道:「我和你一見如故,所以一些不該說的話,也和你說了,我自己心裡也痛快一些,老夫二十餘騎起兵,戎馬半生,豈是畏首畏尾之人。二位賢弟才華見識皆高老夫數倍,將來若為國家柱石,切記遇事多權衡輕重,不可意氣用事」。

    武安國不想讓徐達壓力太大,思索了一會,說:「小子先前言敗,也是紙上空談,實在莽撞,此番未必沒有取勝之機,如果元帥步步為營,慢慢進逼,每日再派小部騎兵四處搶掠蒙古牧人的牛羊,時間久了,蒙古人忍受不住,自然要和你決戰」。

    徐達聽了武安國的建議,知道他是一番好心,笑了一笑,道:「未料勝,先料敗,此乃成為良將的根本,武老弟不必過謙。徐某與韃子周旋的這麼多年,我未必能勝,韃子也未必能從我這裡得到半分好處」。前後不過幾秒鐘功夫,已經從陰影中走出,恢復了那笑咪咪榮辱不驚的樣子。

    隨後又聊些機械製造之事,武安國二十一世紀所學,在這裡無異於魯班轉世,徐達早就聽說過武安國的巧匠之名,今日親自證實了,非常欽佩。叫過親兵,取了一把火銃遞給武安國,告訴他這是迅雷銃,由大將焦玉監造。速度比弓箭發射稍遜,威力大得多。讓武安國拿回去研究是否能改進。「如果此銃準確與速度能與弓箭相當,則我大明軍馬何需十萬,有三萬足以蕩平塞外,五萬足以打到金帳汗國,讓成吉思汗子孫徹底亡國滅種」。徐達鄭重的把火銃給武安國親手包好,平日如無波古井般的眼中,竟流露出熱切之色。

    臨別,徐達親自送了兩人出帳,武安國見徐達鬢髮已見斑白,心想打仗我是外行,火器也來不及現在改進,但我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東西,肯定能對徐達有所幫助。念及此,靈機一動,提過進帳前放於帳外的包裹,從裡邊拿出自己從二十世紀帶來的俄羅斯高倍望遠鏡,交給徐達。說:「這是晚輩從海外所帶回之物,平時也用不到,就贈與大帥,希望它能助大帥一臂之力」。然後仔細給徐達示範了用法。

    徐達拿過來放在眼前,向遠山望去,刷的一下,山上的草木竟全拉到眼前,連山羊的鬍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大喜,知道自己有了此物,又多了幾分勝算。正要言謝,武安國又拿出了自己的連環手駑,連同弩箭盒,還有在匠戶營畫的圖紙,一起交給徐達:「這個是我做的防身利器,一次可以連發三支,五十步內,可透重鎧。圖樣也在盒子裡。材料用的鋼材,今天已經贈送。大帥可命人照樣趕製了,專組弩兵,遇敵時輪番射擊。蒙古弓馬再嫻熟,恐怕也快不過此物」。

    徐達伸手接過,他是久經沙場的行家,只一眼,就知道此物可派上大用,當即傳下命令,讓隨營工匠照圖打造。受了武安國這番恩惠,一時身邊無物相謝。略一沉吟,讓親兵牽過一匹馬來,把韁繩交到武安國手上,說道:「武兄弟的身材,想必尋常蒙古馬載不動你,這是海外販來的良馬,聖上去年所賜,就送於兄弟」。武安國見此馬比尋常蒙古馬高出一大截,也長出多半個身子,渾身上下通體漆黑,沒有一分雜色,知道這是萬里挑一的良駒,剛要推辭,徐達又道:「本來欲留兄弟在營中建一番功業,但兄弟乃天縱英才,必不是因人成事者,勉強留你,反誤了你的前程。此馬名曰奔雷,愚兄就祝他它早日載你,大展宏圖」!

    武安國見此,已無法再說一句推辭之語,大丈夫相交,貴在知心。與徐達相處雖然只有半日,已經若相交數年。深施一禮,正欲上馬,徐達又叫來紙筆,寫下一份手諭,著武安國協辦北平軍務器械,便宜行事。武安國知道徐達是見了這些自己造的刀兵之物,怕將來有人找自己麻煩,預先給自己留了退路,心中湧上一份感激,接過來鄭重放在懷裡,不再言謝,上馬飛奔而去。

    那馬腳程奇快,把郭璞等人遙遙甩在了後邊。眾人喚他,武安國也不答應。自從來到這古代,他第一次如此被人感動,想著徐達慷慨激昂的話,心亂如麻。只聽見耳畔風聲呼呼,夾雜著一個聲音不住問他,何去何從,何去何從,到底何去何從。

    ()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