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華靈君和鶴雲使一起趕回府中時,丹絑正半躺在中庭迴廊邊的軟榻上,瞇著眼睛打瞌睡,兩三個小仙童侍奉在榻邊,靈獸們三三兩兩地臥在中庭的碧草中,一派閒適愜意的圖景。
鶴雲使誠惶誠恐到榻前跪下:「昨日小仙疏忽,侍奉不周,望帝座恕罪,特來迎接帝座,請帝座回宮。」
丹絑抬手擺了擺道:「你起來罷,無須認錯,從今後好好服侍浮黎,便如同盡心服侍本座。本座預備暫在碧華府上小住,讓浮黎好好休養。」
鶴雲使的神色變了變:「可是……」
丹絑懶洋洋道:「唉,浮黎他的脾氣,我最知道,他素有潔癖,喜歡獨自霸著住的地方。」
鶴雲從昨日起侍奉浮黎,覺浮黎仙帝十分隨和,對床鋪被褥絲毫不挑剔,每道菜都用一些,晚上還和小仙童們說了幾句話,雖然感覺確實有些嚴肅,但脾氣很好。有不知輕重的小仙覺得他壁虎的模樣十分稀奇,趴在門邊偷看,浮黎也不生氣,或假裝沒看見,或對幾個小仙笑了笑,喊他們到旁邊說兩句話。
丹絑又道:「而且本座屬火,浮黎屬水,有點犯克,不利於他休養。所以本座就在此處暫時避一避。總之,你等要好好服侍浮黎,不用思念本座。」
鶴雲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依然垂頭跪著。
碧華靈君在一旁道:「不然鶴雲使就先尊帝座的旨意,或這幾日,玉帝又另有旨意,亦或不多久,浮虛宮便整修完畢了。」
鶴雲便恭恭敬敬道:「小仙遵命。」起身走了。
丹絑笑瞇瞇地看著碧華靈君道:「清席。」
碧華靈君也笑瞇瞇地看著丹絑道:「帝座。」
丹絑道:「清席,你不用擔心,我讓小仙童們另收拾了一間屋子我睡,不會讓你和我一張床上擠著睡。」
碧華靈君道:「帝座怎能居於偏室,還是小仙自去找別的地方睡。」
丹絑道:「那不好,別說是我硬過來,把你嚇走了。除非你真的嫌惡我,避之不及。我並非不識相的,即刻便走,隨便再去到哪裡湊合湊合。」
碧華靈君立刻道:「哪能哪能,得帝座尊駕留宿,鄙府蓬蓽生輝。」
丹絑看了看他,慢悠悠道:「清席,你幾時才能和我不說客套話。」
碧華靈君就笑笑。
丹絑倒也沒說什麼,打了個呵欠,轉了個話頭道:「清席,你是不是會疑惑,為何我的丹霄宮和浮黎的浮虛宮兩個名字裡各有我和他名中的一個字?」
碧華靈君道:「不知。」
碧華靈君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小仙童端上茶水。
丹絑半閉著眼道:「其實啊,丹霄宮以前叫神霄宮,一開始是浮黎住的地方,浮虛宮以前叫紫虛宮,才是我住的地方,我們換了個地方住。」
碧華靈君對此舊事似乎甚有興趣,道:「哦?」
丹絑道:「嗯,當年,這兩座宮蓋起來後不久,我和浮黎打賭,各滅多少魔,他滅過了我說的數,我的紫虛宮跟他姓,給他住,我滅過了他說的數,他的神霄宮跟我姓給我住。結果,我贏了他也贏了,於是就……」
碧華靈君默默地喝茶。
丹絑道:「清席,事情就是這樣,沒有別的什麼。」
碧華靈君說:「哦。」
丹絑於是又在碧華靈君府中住下了。
他這次住下來,卻和之前不同。小仙童們戰戰兢兢地給他佈置了一間臥房,丹絑住在裡頭,居然沒有到處亂轉,更沒有轉到碧華靈君的房中去。每天在院中來來去去,或者出去逛逛,或者據說是回趟丹霄宮探望一下浮黎,別的並沒有做啥,更沒有讓碧華靈君作陪。
就這樣過了一兩天,小仙童們幾乎要相信,帝座只是暫時到府中來住而已。
到了三日,丹絑沒有出去,又在中庭坐著,手裡拿了一面鏡子,饒有興趣地看。
碧華靈君從靈霄殿回來,進門照例先問:「帝座在府中還是出去了?」
雲清回道:「在府中,在中庭照鏡子哩,照了一個多時辰了。」
碧華靈君走到中庭,果然看見丹絑還在照鏡子,照得很是入神,目不轉睛。待碧華靈君更衣完畢再出來,丹絑像是剛察覺到他,含笑道:「清席,你要來看看麼,有趣的很。」
碧華靈君走上前去給丹絑湊個趣,丹絑招手讓他到了身邊,讓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而後把鏡子伸到他面前:「你瞧瞧。」
碧華靈君定睛看去,鏡身上暈著七彩的流光,鏡面中映著一幅景象。
那是一個碩大的,鋪滿軟草的——鳥窩。
窩中蹲著一團絨絨的東西,居然是一隻雛鳥。它圓滾滾的,極像一隻雛雞,只是雛雞是黃毛的,這只雛鳥的毛是暖紅色,喙還是嫩嫩的黃。它在窩中跑來跑去,就像一團紅絨球在滾來滾去,小小的翅膀偶爾扇動,雙眼黑漆漆的,有些濕潤,兩隻小爪似乎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還微微打著顫。
碧華靈君看鏡子的雙眼頓時有些直,神色也變了變。
丹絑不動聲色地道:「如何?」
雛鳥在鳥窩中伸著脖子向下張望,一個不穩,一頭跌了下去,碧華靈君捧著鏡子的手似乎也跟著一抖。
雛鳥的鳥窩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上,它跌到樹下,居然沒有受傷,搖搖頭爬起來,又開始搖搖晃晃地跑來跑去。
梧桐樹下落了許多肥大的葉片,雛鳥歪著頭打量其中一片,用喙啄一下,再啄一下,而後半蹲著,沿著葉梗邊緣的縫隙,努力地把喙和頭伸到葉片下,小翅膀拚命扇動,像是想把那片葉子用頭頂起來。
恰好這片樹葉甚大,數次被頂起來一些後,又順著它的腦袋滑落,雛鳥便拚命地再鑽再頂。碧華靈君情不自禁地微笑。
丹絑遂也浮起一抹笑意。
半晌之後,葉片再一次滑落,雛鳥懊惱地縮成一團,忽然抖了抖小翅膀,渾身冒出淺淺的紅光。
紅光越變越大,待消散之後,方才雛鳥在的地方,坐著一個一兩歲大穿著緋紅色袍子的孩童。
碧華靈君一向只愛靈獸,對人形的倒沒怎麼執著過。但鏡中的這個孩童乃是他做了這麼多年神仙看到的最漂亮的一個,嬌嫩的水汪汪的小臉,黑而且亮而且水汪汪的雙眼。他伸手抓起剛才的葉片,頂到頭上,歡喜地笑了。碧華靈君看著鏡子中的那張天真的笑臉,竟然覺得心抽搐起來,不由得抓緊了鏡子的邊緣。
丹絑噙著笑意,又道:「如何?」
碧華靈君只覺有些失態,急忙回神放下鏡子道:「這只雛鳳是帝座的後輩?」
丹絑道:「你一向不喜羽族,覺得這只雛鳳如何?」
碧華靈君低頭看鏡子,鏡中的孩童雙手舉著葉片玩耍,又把葉片頂在頭上傻笑,碧華靈君的心中又一顫。
丹絑道:「可愛麼?」
碧華靈君情不自禁地答道:「可愛。」
丹絑摸著下巴道:「倘若讓你養,即使是羽族,你也願意養麼。」
碧華靈君的目光依然不由自主地飄向鏡子,道:「是。」
丹絑微笑,忽而道:「碧華,你曾養過許多幼獸,待到大了,是否就覺得不如年幼的時候了?」
碧華靈君忽地被此一問,怔了一下,而後回道:「並非如此,年幼時,一派天真,憨態可掬,是更可愛些,但總都有長大時。總不能一直養著,大了就要想著有沒有別的去處,而且也和小時候不同,即便我想養,未必養得住,思量前程,都要到恰當的地方去。也有譬如玄龜儻荻一般的,哪裡都不愛去,就還在我身邊留著。」
丹絑頷道:「是,待到年長後,確實與年幼時大不相同,故而年幼時好,但到底年長後才是真正模樣。不過往往只看年長的模樣,很難想到幼年是個什麼樣子。」
碧華靈君點頭,目光仍流連在鏡面上,丹絑伸手撫摸了一下鏡柄:「天庭中本來有處溫泉,當年太陽星宮曾在此處。我前日想起來,忽然想去泡泡,到了之後才現那地方居然變成了一處府,有個叫什麼命格星君的小神仙住在裡面,那個溫泉也改了個名字叫天命池。」
碧華靈君盯著鏡子敷衍地唔了一聲。
丹絑微微笑了笑:「那個命格小仙,倒十分會做事,我說我偶爾有些思舊,他就送了我這面鏡子,據說叫什麼觀塵鏡,倘若仙術足夠,便可以看見前塵往事。」
碧華靈君的目光終於從鏡面上挪開,慢慢地移過來:「帝座,這鏡中的……」
丹絑笑瞇瞇地道:「唉,這鏡中是我年幼之時的情形。清席,你看我當年還算是只討人愛的雛鳳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