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凌波清清楚楚地看到,李旦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極其微妙的表情。既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傷,更不是失望……那彷彿是一千種一萬種表情交織在一起,密密麻麻地將真正的情緒牢牢掩藏了起來。儘管她這一次不是主導,僅僅是區區一個幫兇,但仍然感到了一絲深深的內疚。
也許,打從一開始,李旦便不應該接手那個燙手的皇位。
「朕……朕想去承天門樓上看一看。」
對於這個意料之外的要求,郭元振微微一愣。承天門乃是皇城正門,站在承天門樓上幾乎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大貌。如今既然已經發動,各處必定是殺戮重重,若李旦看到什麼太過血腥的場景而受了刺激,那豈不是大大的不妙?再說,宮城儘管已經由左右羽林軍和左右萬騎守衛得猶如鐵桶一般,可誰知道會不會有漏網之魚?天子令他保護太上皇,若李旦略有差池,他如何交待?
「郭相公,太上皇心繫長安子民,欲往承天門樓一行,你還是盡快帶人去安排一下。」
凌波此時已經在雲娘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由於剛剛假戲真做,此時她早已汗濕重衣,額上猶帶著細密的汗珠。見郭元振還在猶豫,她只得稍稍加重了一下語氣:「這些年長安城屢次變亂,若是太上皇登上承天門樓,百姓們也可以安心一些。再者,陛下下詔討逆原本就是名正言順,難道這也要避著太上皇麼?」
郭元振敏銳地聽出這質問中帶有一絲提醒的味道,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慌忙彎腰請罪,隨即匆匆出去進行一應安排。他這一出大殿,李旦便深深歎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旁邊面色驚惶的豆盧貴妃和王賢妃,他便徑直走到滿頭大汗的凌波跟前。輕輕點了點頭。
「十七娘,你可願意和朕同去?」
一聽此言,王賢妃頓時嚇了一跳,連忙阻止道:「陛下,十七娘才剛剛胎動。這淑景殿到承天門樓尚有老長一段距離,若是半道上出了什麼事那怎麼了得?」
然而,面對李旦那並不犀利的目光,凌波最後卻低下了頭:「我自當陪舅舅去承天門樓。^^去看最新小說^」
王賢妃還要再勸,旁邊的豆盧貴妃卻隱約瞧出了一點端倪,遂悄悄拉了王賢妃一把。須臾,便有宦官來報,道是步輦已經預備妥當,於是李旦便淡淡地吩咐說:「再準備一駕六人步輦。十七娘和朕同去。」
情知這個時候地李旦違逆不得。因此無論是雲娘還是凌波。對於乘步輦去承天門樓這種十萬分招搖地勾當都沒法拒絕。很快。一行人便出了淑景殿。在外等候地郭元振親自攙扶了李旦登上那架八人步輦。見凌波也已經在六人輦上坐定。遂喝令起駕。
儘管這時候烈日炎炎。但眾人無不是心中有事。這一路自然是走得飛快。還沒到承天門樓。陣陣喊殺聲和刀劍交擊聲就已經撲面而來。間中還夾雜著人地慘叫和哀嚎。令人聞之色變。儘管是親身經歷了三回。但此時此刻。凌波仍是不免色變。見前頭地李旦依舊坐得紋絲不動。她方才稍稍安心了些。
及至一行人登上承天門樓時。那些亂七八糟地聲音卻是已經細微了很多。但登高遠眺。仍能看見無數全副武裝地人正在長安城地各處街道上奔馳。瞧見李旦雙手扶著城牆。肩頭不停地微微顫抖著。凌波便朝郭元振打了個眼色。見眾人都悄無聲息地退出老遠。她便緩緩走到了李旦身後。
「舅舅。」
「今天地事情。你事先應該知道。對不對?」
對於李旦這直截了當地質問。凌波只是微微一滯便坦然答道:「不錯。」
「朕早該料到的。」李旦沒有回頭,但扶著城牆的手卻漸漸放了下來,「三郎並不是一味隱忍的人,先頭他在潞州憋了那幾年,一回長安城就是雷霆萬鈞之勢。如今在太平的壓制下忍了這麼久。一朝反彈亦是異常凌厲。他讓你留著朕在淑景殿,大約是為了在關鍵時刻不讓人來通風報信。也是為了朕不會在關鍵時刻拖他的後腿,不是麼?」
「舅舅只說對了一多半。」儘管李旦的語調很平靜,但凌波知道他地心情絕對不可能平靜。稍稍頓了一頓,她便低聲說,「就算我不留著舅舅在淑景殿,一切也不會有什麼變化。陛下已經忍得太久了,為了這一次機會,哪怕是稍有波折,他也必定會堅持到底。我不想事情最終落到那個地步,也不想看著舅舅和當初的高祖皇帝一般。」
「高祖皇帝……」李旦喃喃自語了一句,面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他當初毫不猶豫地傳位,就是想避免父子相殘的慘劇,也想讓太平公主打消某些念頭,然而,他仍然是失敗了。他地兩個至親都是視權力為生命的人,他無法讓兒子放棄權力,當然也無法讓妹妹放棄權力。如今,這最後對決的時刻——或許該說是一方將另一方逼到絕路的時刻終於來臨。
儘管凌波沒有把最深的一層意思說出來,但李旦只是性子恬淡,並不是真的愚蠢,自然知道那言下之意是什麼。李隆基是他的兒子,他當然知道他的秉性,否則當初在立賢還是立嫡長的時候,他也不會最後做出偏向於他地選擇。這樣一個兒子他沒有辦法壓制,所以即便是妹妹和其他人屢次暗示,他自己也屢次生出某種微妙的念頭,但他最終還是沒有動搖東宮,更將皇位禪讓給了李隆基。
他的母親是亙古未有的一代女皇,想不到真正承繼她衣缽的不是她的任何一個子女,而是她的孫兒。人都說太平酷肖女皇,但是,太平的心仍然不夠狠,太平的手段仍然不夠辣,於是這一次,他注定要失去他地妹妹。
天皇天後的嫡系血脈將只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郭元振遠遠看著城頭上的李旦和凌波,心中很有些焦慮和不安。當初如中宗李顯那樣的昏庸之君,在大勢不妙的緊急關頭亦能在城牆上喝出一句讓軍隊倒戈的話,如今李旦更有人望,而且是名正言順的太上皇,若是在城頭上一怒之下說出什麼要廢立的話來,那又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他地面色漸漸有些發白,竟是沒看見有人沿著台階上了城樓。
「郭相公。」
這一聲差點讓郭元振嚇了一大跳,扭頭一瞧方才發現是裴願,登時露出了喜色。他當初曾經擔任了很長一段時間地安西大都護,和庭州裴家有相當密切的往來,和裴願之間自然也沒少打過交道。對於這位實誠穩重地裴氏子,他也很有好感。然而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誰都知道太上皇李旦對裴願愛護有加,再加上那邊還有凌波在,這兩夫妻必定能夠安撫好李旦。
「你來了就好,太上皇看樣子似乎情緒不太妙,你趕緊上去安慰安慰。」
裴願輕輕點了點頭,可往前走了幾步便停住了。雖說他並沒有帶兵去興道坊太平公主第,但是常元楷和李慈都是以他的名義約來的。動手的是王毛仲及其麾下的親兵,但那兩人死不瞑目的眸子至今還在他眼前晃蕩。王毛仲還可以嘟囔什麼各為其主的話,但對於他來說……父親那封信上寫的才是他最擔心的,才是他願意豁出去做的。
決不能讓李旦和李隆基父子相殘,他們都是他的恩人,都是裴家的恩人。
佇立良久,他方才一步步走上前去,最後在李旦身後三步遠處立定,輕輕開口叫了一聲。然而,凌波倒是第一時間有了反應,扭頭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李旦卻隔了許久方才轉過身子,面上赫然是說不上淒然還是慘然的表情。
「你要做的事情大約都做完了?」
儘管只是輕飄飄一句話,但裴願卻感到心頭猛地一跳,旋即竟是退後一步一聲不吭地跪了下來,鄭而重之地叩了三個頭。除了在大殿上,這君臣大禮他已是許久不曾對李旦行過,然而此刻,他卻覺得只有這種方式方才能宣洩自己的情緒。當最後一次重重碰頭之後,他卻感到一隻手抓住了自己的臂膀,一抬頭卻看見是李旦。那個曾經讓他敬愛孺慕的人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並沒有露出他想像中的責怪之色。
「朕明白你的心,朕不會怪你。」李旦輕輕一使勁,把裴願從地上拉了起來。端詳著裴願額頭上的青腫,他不禁搖了搖頭,「你原本就沒有錯,錯的人是朕。朕早該知道太平不是三郎的對手,早該削她的權柄將她遠遠打發出去,早該讓她息了那心思。五哥六哥七哥都已經死了,朕只想著要給唯一的妹妹留下最好的東西,讓她能夠得償所願,最後卻是害了她……」
看見李旦一瞬間淚流滿面,凌波忍不住緊緊握住了裴願的手,心裡又浮現出了一句熟悉的話。
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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