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中豪宅處處,正對皇城的通化坊便是住著好幾位高官。這天傍晚,通化坊西南隅的一處大宅卻是閉門謝客,上下僕役皆得嚴令,書房所在的小院十丈之內不許有人。那間寬敞的書房之中此時卻只有三個人,兩個不速之客跪坐在葦席上安之若素,而主人卻是煩躁地在房間之中來來回回踱著步,怎麼也無法做出決斷。
「魏公向來有高義之名,興許會覺得如此做法有違正道,但你需知道,這和構陷大有不同。所謂構陷者,捏造事實予人罪名,而如今魏公要做的不過是趁其勢未發而揭露,其中大有不同。」
「可是我並非公主一黨,試問我怎麼會知道她要謀逆的事!」
「這很簡單,崔竇懷貞等人慕魏公高義,想要代公主籠絡於你,所以便告知了起事之日。魏公忠心耿耿不忍社稷遭難,於是乎直陳於上,這豈不是最好的理由?」
魏知古聞言氣結,不由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俊朗的年輕人,愈發覺得那桃花眼很是刺眼。默立了片刻,他便眉頭一挑譏誚道:「你不過是小小的太樂令,居然卻插手如此秘事,就不怕我向太上皇稟告,治你離間皇家骨肉之罪?」
「魏公絕對不會這麼做的。」徐瑞昌略略一欠身,面上毫不動容,「魏公方直天下皆知,公主招攬數次皆不能動,倘若上這樣一道奏疏,豈不是向天下宣佈魏公乃公主一黨?再者,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魏公抱負遠大,難道就坐看政令紊亂天下遭劫?陛下昔日力挽狂瀾,倘若如此明尚被人廢黜,魏公今後還能遇到一個可以讓你盡展方直的明麼?」
「你……」
魏知古頓時有些啞然。回到主位坐下,他忽然瞥見了那個和徐瑞昌同來的年輕人。這才想起自始至終此人一句話都沒說過,自己更是忘記詢問此人身份。想到剛剛那一番對答,他頓時滿身冷汗,幾乎下意識地問道:「徐大人,和你同來的這位少年才俊,你就不介紹一下他麼?」
徐瑞昌側頭看了旁邊的人一眼,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魏公恕罪。我一時疏忽忘了稟明。這是昔日裴相國侄孫,如今秦州裴都督家的二公。也是左羽林中郎將小裴大人的胞弟。魏公應該知道永年縣主已經被太上皇接入了宮中,單單是這麼一件事,足可想見太上皇的態度。魏公更應該知道太上皇對裴氏一族的信賴,所以,當此之時若不能當斷則斷,魏公無疑是失卻了最好地機會。」
魏知古神情大變。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裴范。他曾經和裴願有過數面之緣,此時便看出眼前少年和裴願很有幾分相似,料想徐瑞昌也不會在這種事情上魚目混珠。沉思片刻,他便站起身緩步走到裴願跟前,一字一句地問道:「裴二公。令兄乃是太上皇親授中郎將,他真的是心意已決?」
裴范一直仔仔細細地聽著徐瑞昌和魏知古之間的對話,惟恐漏掉了任何一個字。此時魏知古直截了當這麼一問,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斬釘截鐵地說:「魏大人,家兄雖是中郎將,但其上還有左羽林將軍常圓楷,而且右羽林軍也大半握於將軍李慈之手。再加上太平公主已經把手伸進了左金吾衛,如此一來。局勢已經是岌岌可危。若是真的等到局勢糜爛方才動手,家兄豈不是成了萬劫不復的罪人?」
見魏知古仍有些猶豫。他索性便祭出了最後地殺手鑭:「魏大人應該知道家兄早在數年前就和太上皇及陛下結緣。而且深得太上皇信賴。但魏大人大約不知道。家兄和當初尚在潛邸地陛下相交莫逆。更有兄弟之誼。」
「我記得。永年縣主和已故上官昭容交情深厚……」
「大義在前。私情為後。」裴范說得斬釘截鐵。心中卻在那裡暗自祈禱嫂若是知道了不要責怪他。使勁吞嚥了一口唾沫。他悄悄瞥了一眼徐瑞昌。見對方依舊是面帶微笑。他不禁有些佩服這個看上去彷彿只是花瓶似地人物。於是。在魏知古追問之前。他便一股腦兒把徐瑞昌在路上地那些話全都拋了出來。
「陛下當初還是太地時候。曾有一度意氣消沉。當時皇后便請大嫂出面。大嫂和陛下在東宮西池邊閒話了很久。陛下終究再度振作。魏大人。我那大嫂向來是自知自省地人。否則若是她當初在上官昭容死後便選擇發難。興許真地能夠憑一己之力左右立儲之事。當此之際。大嫂在太上皇身邊。若是有事更可居中轉圜。這豈不是最好地機會?」
魏知古雖然剛直。但並不是不知變通地人。細細琢磨著徐瑞昌和裴范兩人地話。他終於做出了決定。當下他便又追問了一應細節。待到徐瑞昌將所有安排和盤托出。他更覺心中悚然。隱隱約約更有些慶幸。
看樣天早有定計。變亂不可避免。若是此時此刻自己不識相。只怕事後也必遭清算。這短短幾年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混亂地一段時日。張柬之桓彥范等人都死了。魏圓忠也死了。韋後一流更是死了……只要事成。青史之上他也能留下美名。何樂而不為?
事情既然已經談成,裴范便主動留在了魏宅之中,而徐瑞昌則是再走了一趟平康坊永年縣主第,然後留下了一封書信。待到羅琦安排好了一切回來,他卻發現裴范不見了,追問紫陌無果,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他不禁氣急敗壞。直到這時候,門上方才送來了這樣一封信。盯著那封套上的落款,他的眼睛漸漸流露出了一絲殺氣和火光。
徐瑞昌?那個曾經是凌波身邊「男寵」,之後又攀上了高枝的桃花眼?莫非是這傢伙幹的好事?
儘管很想直接撕開信封看看裡頭寫了些什麼,但思量再三,羅琦還是克制住了這種衝動。攥著那封可惡地信,他直奔紫陌的院,把這封信拿到了對方跟前。出乎他的意料,一向咋呼呼的紫陌此時卻是面色沉靜,而且絲毫沒有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
「這是人家送給大哥大嫂的,我怎能越俎代庖私自拆開?」
「可是二少爺失蹤了!」
「二郎只是去做需要他做的事情。你若是真的著急,還是趕緊去找大哥或是大嫂吧。」
羅琦聞言頓時氣結。他和紫陌原本就不對盤,只是如今身份不同,他竟是沒法對她大叫大吼。氣急敗壞地一跺腳,他轉身就衝出了房間,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馬廄,拉出一匹馬就急馳了出去。匆匆趕到左羽林軍營,他卻愕然得知裴願受太上皇召見如今不在。此時此刻,原本就一肚火氣地他只覺得氣血上腦,若不是記得這是軍營,他恨不得一拳砸斷那拴馬柱。
於是,他便像沒頭蒼蠅似的在宮城延禧門前亂轉。要不是他自陳是裴家的人,只怕早就被滿心警惕的衛士給抓了起來。饒是如此,無論他如何賠盡好話,愣是沒有一個人肯讓他進去,也沒有一個人肯為他通報。再足足轉了小半個時辰之後,他終於等來了一個見過幾面半生不熟的人,連忙腳下生風衝了上去,一把將人攔了下來。
「高大人,我有要緊的事情要求見我家那兩位,你可否為我通報,或是讓大少爺或是縣主出來一下?」
高力士好半天才認出這是裴家的人,臉上便露出了幾分古怪:「縣主如今在淑景殿安胎,你一個大男人難道能進後宮?這大太陽底下的叫她出來就更不可能了。至於小裴大人……我倒是聽說太上皇興致勃勃地拉了他去景福台散心,誰敢打擾了太上皇?再說了,你家那兩位如今都在宮裡,會出什麼大事?」
「這……我家二少爺失蹤了!」
百般無奈的羅琦見高力士不信,只得咬咬牙掏出了懷中地信交給了高力士——死馬當做活馬醫,他記得凌波和高力士似乎交情不錯,再加上裴先又是鐵板釘釘地帝黨,將這封信交給高力士料想也不會有錯——然而,信交出去的一剎那,他仍是有些後悔。不管怎麼樣,那上頭畢竟是有落款地。
「那麼煩勞高大人將此信轉交我家大少爺或是縣主。」
高力士只是瞥了一眼便將信揣進了懷裡,滿口答應了下來。然而,回轉身從延禧門入了皇城,七拐八繞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他立刻掏出那封信,毫不猶豫地拆開了封皮。他實在很疑惑,徐瑞昌那個小白臉究竟想要幹什麼?
然而,這不看還好,將那寥寥幾句話看完,然後琢磨了再琢磨,他的臉上頓時露出了驚駭的表情。揉了揉眼睛再看了一遍,他終於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這下終於有些慌了。一股腦兒把信箋塞進了封套中,他急急忙忙朝某個方向衝去。
那一對小夫妻晚些看到這個不打緊,但當務之急是趕緊讓天李隆基有個準備。那個該死的徐瑞昌居然事先沒有任何通知就做出這樣的安排,那膽也實在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