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三月己卯,上納已故恆安王武攸止女為昭媛。
這一天,距離武明秀十五歲及笄,還有兩個月零三天。在入宮的那一刻,武明秀的心緒卻飄到了極遠的地方。七十多年前,時年十四歲的武後也是從并州走向了長安,被冊立為正五品才人,從此讓籍籍無名的武家一躍升至氏族志的前列,一躍成為真正的世家大族。如今,昔日的繁華鼎盛已經不在,一切便都要靠她自己了。
由於一應冊禮迎禮都是在武明秀的家中進行,再加上心情怎麼也好不起來,因此凌波並沒有親臨。思量武攸止死去多年,家境不過是殷實小康,她便打發人送去了一份厚禮——反正如今她最不缺的就是錢。僅僅是綢緞,她便幾乎搬空了家裡的半個庫房,什麼豫州的雞綾雙絲綾、兗州的鏡花綾、青州的仙文綾、恆州的孔雀羅、定州的兩窠綾、荊州的交梭子、閬州的重蓮綾,直到看著東西裝滿了兩輛大車,她這才長歎一口氣命人送走。
由於是太上皇李旦親自下旨納妃,群臣雖然對此頗有微詞,但也沒有多做評論。即便是太平公主,也不過曬然一笑,道了一句三郎好風流,便輕輕揭過了此事。在人們心目中,自從女皇之後,武氏幾乎就沒有出過什麼了不得的人才,足可見那山川靈秀便只鍾於昔日那位一代女皇一人。那位永年縣主雖然炙手可熱,但終究是一位嫁了人的縣主,其餘眾人就更不足道了。
相形之下,兩日之後的皇后親蠶大典才是重中之重。當一身黃羅鞠衣的王寧率內外命婦行親蠶之禮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只有那位雍容華貴的皇后。於是,對於夾雜在嬪妃之列中並不起眼的武明秀,人們都本能地忽略了過去。
心不在焉地凌波和立節王妃武伊琳並肩站在一起。她本想稱病不來,誰知道這一個由頭太平公主搶先用了。她只好穿上繁瑣的翟衣,頂著沉甸甸的八翟八釵,還有其他亂七八糟地佩飾站在命婦的人群中。她這個縣主的位置正在前列。恰好能看見皇后王寧,甚至能清晰地看見她發白的臉色和額頭上的汗珠。她心中甚至不無惡意地想到,這一次親蠶之禮後,王寧只怕是不會想來第二次了。
親蠶之禮畢竟繁瑣,這一日天氣又好,日頭竟是比尋常春日毒辣許多,凌波在庭州常常騎馬打獵。練就了一身好筋骨,幾次下來只微微有些喘氣,而其他貴婦就沒那麼好運了。那些出身武將之家的女人平日常常縱馬出遊的還好,可那些家教森嚴地真正世家女,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會兒在經歷了無數次跪拜之後,早就已經頭昏眼花。終於,在大典進行到一多半的時候,人群中便倒下了好幾個,旁邊的宮人慌忙上來把人架起拉走。可這麼一起頭。撐不下去的人就更多了。
瞧見武伊琳也有些搖搖欲墜的趨勢,凌波瞅了個空子,趕緊朝一邊的宮人打了個眼色。很快。就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宮人上來,一左一右地挾住了武伊琳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將人架了下去。然而她們才一轉身,凌波就忽然感到整個人一陣暈眩,繼而更是有一種嘔吐的衝動。面對這種奇怪的情形,她不由得詫異自己今天早上是不是吃壞了東西。誰料那邊地嬪妃之中,卻忽然也有人一頭栽倒,她只匆匆瞥了一眼,卻發現那竟然是陳莞。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又覺得那種不適感越來越強烈,只得招來一個侍女將自己攙扶了下去。避到一邊那個陰涼的棚子時,她再回頭一看,只見原本齊齊整整的命婦已經缺了將近四分之一地人,就是皇后王寧背後的妃嬪也是稀稀落落一片。
而這邊的棚子中。幾個太醫署的太醫正腳不沾地忙得團團轉。有的在把脈,有的在吩咐雜役端上早就預備好地湯藥。有的在對著底下人厲聲叫嚷什麼,總而言之竟是一團亂。她很快便在人群中找到了面色蒼白的陳莞,發現那邊圍著好幾個太醫,便一步步挪了過去。待到近前,她才看到了他們那極其難看的臉色,心中登時一緊。
「怎麼回事?」
一個太醫回頭一看。慌忙站起身來要行禮。見凌波擺手。他先是回頭朝陳莞瞥了一眼。隨後方才轉過頭來壓低了聲音報道:「縣主。我等剛剛為武賢妃診脈。結果發現竟是已經有了三個月地身孕。可是武賢妃這胎似乎是先天不足。若是早發現。好好保胎休養也就罷了。可今天這一親蠶……」他囁嚅了好半晌。終於還是咬咬牙照實說。「只怕這一胎保不住了!」
凌波只覺腦際轟然巨響。再朝陳莞看去。見她雙目緊閉竟彷彿是已經昏厥了過去。她不禁心中大急。竟是不顧禮儀一把揪住了那太醫地領子。一字一句地質問道:「內宮妃嬪每月都有太醫診脈。這麼大地事情為何沒有早些發現!」
「武賢妃這孕像並不明顯。我們幾個太醫診了許久方才確定這是喜脈。先頭興許是錯過了……」
凌波心頭怒極。正欲呵斥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竟是自己也不禁軟倒了下來。就在她幾乎要重重跌倒在地地時候。旁邊卻適時伸來了一雙堅實地臂膀。穩穩地將她扶了起來。慌亂之中。她只來得及掃了一眼。見是高力士方才鬆了一口氣。卻只來得及說出了寥寥幾個字:「讓他們好好診治武賢妃……」
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凌波方才再次睜開了眼睛。然而。還沒看清如今自己身在何處。她就聽到了一個驚喜地嚷嚷。緊跟著。她就感到眼前一閃。一個人不知道從哪裡衝了出來。緊緊攥住了她地手。她先是一慌。待到手上傳來某種熟悉地觸感。她方才安下了心。滿是疲憊地問道:「這是在哪兒?」
「小凌。我們有孩子了!」
裴願這個突兀地嚷嚷讓凌波一下子陷入了呆滯。她足足愣了一盞茶功夫,這才意識到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漸漸的,那種難以名狀的狂喜一瞬間充斥了四肢百骸,一瞬間佔滿了她全部的腦海。婚後數年沒有動靜,著急的並不單單是阿史那伊娜一個,她自己也時時刻刻盼望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一個屬於她和裴願的孩子。
她反手緊緊握住了裴願的手,聲音不知不覺有些顫抖:「那……我的孩子……他現在……」
「沒事的,虧得你身體一向好,太醫說只要靜養兩天就沒事了。」裴願的臉上洋溢著無窮無盡的歡喜,緊跟著又笑道,「太上皇得知消息之後,一下子從宮中挑選了四個很有經驗的宮人,說是以後服侍你的日常起居……」他的聲音猛地嘎然而止,面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親蠶大典之後,雖然太醫盡力救治,但武賢妃腹中的胎兒還是沒有保住。她的身子虛弱得很,如今武昭媛請了旨,親自在延嘉殿中照顧她。」
「原來如此。」凌波黯然笑了笑,剛剛那種喜悅一下子被沖淡了許多。做女人的沒有人會不喜歡自己的孩子,更何況陳莞深深愛著李隆基,因此這一次的打擊會更大。愛上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又失去了和他的孩子,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傷心痛苦乃至於絕望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她方才從裴願的掌中抽出了手,輕輕地摩挲著他那略顯粗糙的臉龐,輕聲說道:「外頭的事情我如今顧不上了,你既要衝殺在前,這後盾的事情也得靠你一個人。看情勢那雙方的衝突很可能是一觸即發,你要千萬小心……記住,太平公主是極其敏銳的人,她也很瞭解你。既然我不能出面,你就擺出一副固執的樣子,表示自己仍然會絕對中立不偏不倚。」
「我明白。」裴願重重點了點頭,又伸手將錦被向上拉了拉,「你放心,已經有過一次,我這次當然知道該怎麼做。不過就是裝腔作勢而已,我這個出了名的老實人裝腔作勢,誰能看得出來?」
「狡猾的傢伙!」
凌波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心中卻頗感欣慰,同時卻仍有一種沉甸甸的感覺。從現在開始,她和他之間就有了第三個人。為了這個即將降生的孩子,她就算不能隨意出門,不能像以前一樣做那麼多事情,但她也一定會拼盡全力。
她絕不想自己的孩子和她一樣,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母,只能把幼小的生命丟在暗無天日的深宮,跌跌撞撞一步步走到現在。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幸福,為了這個目的,她不會再往後看,只會往前看。
而此時此刻,太極宮的某處,幾個人也正頭碰頭擠在一張地圖旁邊密議。那是一張異常詳細的長安兵力佈防圖,上頭一百零八坊以及各大軍營的位置清晰可辨。搖曳的燈火下,所有人的臉色都顯得異常沉重。為了光明的未來,他們也惟有一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