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媳婦,回長安見的第一撥人不是公婆,這對於一般人來說自然是有違孝道。然而,裴先並非那種斤斤計較禮數的人,自然不會對媳婦的姍姍來遲有什麼怨言;至於阿史那伊娜就更不用說了,她雖有一個繼子一個親生兒子,卻沒有女兒,一直都拿媳婦當作女兒看待,這久別重逢少不得拉著手噓寒問暖了好一陣子,然後才用某種期待的目光掃了一眼凌波依舊平坦的小腹。
這都一年多了,怎得還不見動靜?
對於妻子這種毫不掩飾的目光,裴先不禁咳嗽了一聲,暗示阿史那伊娜先退下。直到妻子不情不願地掩上門出去,他這才說道:「二郎的婚事雖說倉促,但既然是廣邀賓客,又有岳丈親自出面,還有欽化可汗和各部首領列席,也不怕族裡那些食古不化的老人多嘴多舌。」
說到那些宗族長老,裴先露出了不加掩飾的輕蔑。想當初伯父裴炎當宰相的時候那些人阿諛奉承,伯父被殺他被流放的時候這些人卻又翻臉無情,如今裴家一門重新起復之後居然還敢對他指手畫腳,以為他還是當初那個愣頭青小伙子麼?他娶了一個出身西突厥的妻子又怎麼樣,他的次子娶了一個並非良籍出身的妻子又怎麼樣?他早就看清了,真正遇到大變的時候,世家子弟的尊榮什麼都算不上!聽了公公的這番言語,凌波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雖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但公公和婆婆尚在,就算那次是阿史那獻忠不按常理出牌,但她和裴願也逃不了責任。可還不等她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開口勸說公公抽身而退,卻不料裴先又是洋洋灑灑一大篇砸了下來。
「十七娘,我聽人說,昨日你在東宮和太子妃發生過爭執。你們吵了些什麼我不想問,我只想說。太子是太子,太子妃是太子妃。太子並不是每件事情都做得對,但是對於眼下的大唐來說,任何其他人坐在這儲君之位上,決不會比他做得更好。當初我在長安城遇險的時候,是你千方百計將我安排到了他那裡,從那時候開始,我看清了他的氣度,也看清了當今陛下的氣度。陛下是仁厚天子,但陛下實在是太過仁厚了!」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裴先拿起旁邊的茶盞隨意呷了一口,欲要放下的時候卻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就這麼把茶盞捧在了眼前:「就如同這盞茶,雖然需要茶葉,但同樣需要泉水。還需要各式各樣地果子蜜餞,但是,各種東西的份量作用卻各有不同。陛下執意一碗水端平,但這樣做的結果就是永遠無法一碗水端平。為那些冤死的人平反自然是好事。可陛下連李重俊這樣犯上作亂的人都可以謚曰節愍,追贈太子。那麼天底下還有什麼公平正義可言?」
凌波此時也覺得坐不住,索性也站了起來。雖說面前的是長輩是公公,但她仍是覺得不吐不快。竟是也一樣拿起了自己的茶盞,卻是輕輕把蓋子掀開放在了一邊。
「公公剛剛說的話確實沒錯。但是,公公是否想過,太子原本猶如合上蓋子的茶盞,內中是什麼別人都看不清楚,陛下只覺得人體貼孝順很有才能。可如今他卻像是這掀開了蓋子的茶盞,內中有什麼東西都已經讓人看清楚了。陛下如今不是相王而是天子,太子如今不是郡王而是太子,彼此之間地關係不僅僅是父子而是君臣。又豈能只怪陛下忘了昔日的舊事?」
裴先接下來本有一大堆話要說。此時卻覺得口中一噎,長篇大論竟是無論如何也進行不下去了。見凌波的炯炯目光直視過來。他只好深深歎了口氣,放下茶盞便背著手來回踱了兩步,忽然立定轉過身來,一字一句地說:「十七娘,我不想以公公的身份強壓你做出決定,但我可以明白無誤地告訴你,我認準的事情決不會改變,而我認準地人也決不會改變。你不要忘了,即便在當初那樣混亂的情形下,太子也不曾狡兔死走狗烹把你拋出去平息眾怒,相反則是宣揚你的赫赫功勳,這就表明太子並非沒有容人之量。」
說到這裡,他露出了幾許疲憊之色,輕輕擺了擺手:「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就是了,朝夕請安就免了,我和伊娜都不是計較這一套的人。」
彼此地話都已經說透到了這個份上,凌波便只得襝衽行禮告退。心事重重的她出門下台階時險些被絆了一下,好在身旁有人攙扶了一把這才站住了。直到這時候,她方才發現阿史那伊娜竟是一直都沒走,就站在書房這邊地廊下。
「婆婆……」
阿史那伊娜笑吟吟地擠了擠眼睛,把一件厚厚的裘皮帔子蓋在了凌波的肩頭,繼而又輕輕拍了兩下:「他說地話我不懂,又怕你們兩個吵起來,所以就在外頭聽著。放心,你公公一向知道我有這個習慣,他耳朵靈著呢!這長安城裡頭亂七八糟的名堂多,我也不懂,沒法給你們出什麼主意。我只說一句,你只要按照本心去做就好,別勉強自己!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大不了我捆了他跑回庭州繼續放我們的牛羊,這個官我們不當了!」
凌波緊緊揪著那帔子的下角,忍不住輕輕咬住了嘴唇。不知不覺,她想到了去世多年的母親,想到了死得不明不白的上官婉兒,登時再也克制不住心頭激盪的情緒,一下子伸出雙手抱住了阿史那伊娜的脖子,眼淚奪眶而出。
「呃……丫頭你哭什麼!」阿史那伊娜猝不及防之下遇到這麼一遭,頓時有些手忙腳亂,但很快便放鬆了心情,輕輕地在凌波地背上拍了兩下,口氣變得柔和無比,「好啦好啦,我阿娜以前說過,遇到什麼事別憋在心裡,大哭一場就是了。你這孩子就是什麼事都自己藏著,也不知道找人分擔分擔,好歹我也是你婆婆呢!」
說這話地時候阿史那伊娜臉上儘是喜悅的笑容。她從來就想要一個女兒,奈何天不從人願,十月懷胎生下來地竟是個兒子。於是,女兒的那些撒嬌體貼就都和她絕了緣,直到繼子帶回來這樣一個漂亮媳婦,她方才得到了機會——這沒辦法打扮女兒她就打扮媳婦,沒法子嬌寵女兒她就嬌寵媳婦,遲早得把當初那些缺憾彌補過來。
於是,好容易等凌波鬆開了雙臂,她便掏出帕子在那張臉上擦了擦,這才嗔怪道:「看看,哭得和一隻大花狸似的,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公公和我欺負了你。這髮髻也亂得不成樣子,來來來,跟我回房去好好梳妝打扮一下……」
儘管知道自己這個婆婆在某些事情上極其可怕,但今天自己送上門去給人折騰了整整一個時辰,凌波卻沒了往日那種畏之如虎的感覺。放眼整個天下,這當婆婆的給媳婦梳妝自然是稀罕事,甘之如飴則是更稀罕的事。到最後結好了髮髻,戴好了所有的簪環首飾,銅鏡中的阿史那伊娜竟是眉開眼笑,赫然是比她本人還歡喜。
用冷水敷了眼睛,又重新洗過臉勻過粉梳過妝,這告辭出門的時候凌波竟是比進門的時候更加容光煥發。上了馬車,想起今天在公公和婆婆兩邊的不同遭遇,她只覺得有一種極其不真實的感覺,只好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
除了公主下降,做媳婦的都得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可現在卻是她住平康坊,裴先和阿史那伊娜夫婦住布政坊,別說外人看著古怪,就是她自己也覺得心裡不舒坦。可今天這麼一鬧,似乎短時間之內搬到布政坊去也不那麼現實,而她進進出出也不方便。
回到平康坊自家門前,隨車的侍女便上前攙扶凌波下了馬車。這時候,總管楚山一溜小跑迎了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張金花請柬。等到主人下車站定,他便躬身雙手呈上了那張請柬。
「縣主,您早上一出去便有人送來了這個。來人說三月二十五乃是崔家老太君的生日,縣主若是得空,請賞光前去坐一坐。」楚山一味低著頭,沒注意主人的臉色,稍稍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據說太平公主會親自前往賀壽……」
不等楚山把話說完,凌波就冷冷地打斷道:「我知道了。你帶人到庫房裡頭翻一翻,看有什麼合適的東西,列成單子呈給我看。」
撇下楚山徑直進門,直到進了書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凌波方才露出了掩飾不住的怒色。上一次崔家那位老夫人過生日,她就是和太平公主一起登門賀壽,結果遭遇崔咄咄逼人的逼婚,那傢伙這次居然還給她送請柬!崔當初不過是小小一個中書舍人,靠山先後倒台了兩個,他卻又攀上了一個,如今甚至貴為宰相,竟是可以比擬呂布那個三姓家奴!
她劈手將那請柬摔在了地上,怒氣沖沖地踩了兩腳,這才總算是平復了心情。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怕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