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仲夏彷彿格外炎熱,儘管毗鄰太液池,但含涼殿中依舊熱得發慌。對於這時候等在水榭裡頭的眾人來說,此時最令人感覺燥熱的卻不是天氣,而是韋後猶如寒霜一般的表情。她用刀子似的目光看著座上的眾人,忽然一把掀翻了面前堆滿了美酒佳餚的桌子,旋即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她這麼一走,安樂公主也跟著站起身來,冷哼一聲便匆匆追上了韋後。
「敬酒不吃吃罰酒!」宗楚客滿心火氣,惡狠狠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隨即對韋溫和葉靜能趙履溫道,「既然那兩位主兒拿大不來,我們再去想想辦法!」
瞧見宗楚客四人旁若無人地離開,崔日用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便站起身對上官婉兒作了一揖:「相王太平公主都抱病未癒,想必並非是有意拂皇太后的面子。上官昭容還請多多勸勸皇太后,事情過後不妨算了……」
上官婉兒斜睨了崔日用一眼,忽然笑道:「崔大人真是好生八面玲瓏,既要趨奉皇太后,還想周全相王和太平公主?剛剛的情形你也該看到了,皇太后大發雷霆,宗相公他們只怕也不會善罷甘休。我不過是先帝的昭容,這當口怎麼敢勸,怎麼能勸?」她說著便不理會崔日用,朝身邊的凌波打了個招呼,「你陪這位好心的崔大人說說話,我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讓我陪崔日用說話?凌波瞪大了眼睛看著上官婉兒離去。好半晌才回過頭。發現崔日用面色尷尬,她連忙滿臉堆笑地解釋道:「姑姑這幾天忙裡忙外心情不好,並非是有意針對崔大人。崔大人一片好意,若是有機會我必定會轉致皇太后。」
「那就多謝縣主了。」
有了這麼一個台階下。崔日用地臉色方才好看了些。儘管席間儘是珍饈佳釀,但別人都走了。他卻不想在這是非之地多做停留,索性找了個借口溜之大吉。他這麼一走,凌波方才真正出了一口大氣。
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沒來,也就是說她那封信總算還是起了作用,安樂公主就算再怎麼惱火也不會怪到她的頭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經都做了。以後大約就沒她什麼事了。只希望老天爺保佑尚在羽林軍萬騎之中的裴願能夠平安無事,保佑昨兒個那位像幽靈一般出現在她眼前地……長輩能夠逢凶化吉——她手中沒有一兵一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只有祈禱而已。
宮裡地凌波準備聽天由命,宮外的陳莞卻還準備竭盡所能再做一些什麼。這一天黃昏,她換上一身男裝正準備叫上武宇武宙四個一起出門,誰知一出賬房門口卻被人攔了個正著。打量著眼前那個面如桃花的男子,她只覺一股厭惡從心底油然而生。遂冷冷問道:「小姐雖然不在,一應供給我卻沒有少過你的份,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瑞昌卻彷彿根本沒看到陳莞那逼人的目光,竟是直截了當地問道:「陳姑娘是否要去找臨淄郡王?」
「你大膽!」陳莞見這個以色侍人地傢伙竟然敢這樣問自己,頓時愈發惱怒,「這種事情也是你該問的?」
「縣主平素談論大事也並不避忌於我,我有什麼問不得?」瑞昌放肆地盯著陳莞那張嬌美的臉,露出了一個極其動人的笑容,「再說。陳姑娘去找臨淄郡王,應該並不單純是擔心縣主的安危吧?」
啪——
話音剛落,他就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整個人也忍不住往後頭退了一步。然而,站穩之後,他卻仍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不管陳姑娘你是想幫縣主,還是想幫襯那位臨淄郡王,最好都把我帶上。你應當知道。縣主用人不拘一格。若是我只會吃閒飯,她也不會這麼好吃好喝地一直供著我。再說。有那四大家將隨侍,你還怕我會做出什麼不利舉動?」
惱羞成怒的陳莞甩出那個巴掌就有些後悔了。畢竟,不管她怎麼看不起面前這個人,她地身份也並不比對方高貴。可聽了此時這番話,她只覺得這傢伙令人厭憎得緊,可心裡卻有些猶豫了。想到凌波至今被困在宮中,雖有芳若和雲娘入宮幫襯,但境況如何仍很難說,她如今的倚靠更是只有臨淄郡王李隆基。
死馬當做活馬醫,就帶上這傢伙走一趟吧!
想到這裡,她便冷冷甩下了一句話:「我就姑且信你一次,若是你動什麼歪腦筋,到時候別怪我不客氣!」
叫來武宇等四個護衛,她便帶著瑞昌從後門悄悄入了夾道,七拐八繞便出了平康坊。由於此時接近宵禁,再加上天子駕崩天下舉哀,路上並沒有幾個行人,再加上幾個人都是身著便服,路上巡行的金吾衛也沒有多加注意。一行人順順當當來到了興慶坊的臨淄郡王第,熟門熟路地敲開後門閃了進去。聞訊而來的陳珞發現今天還多了一個人,不禁露出了一絲異色。
「莞兒,他是……」
「一個自吹自擂的妄人,放在家裡我不放心,還不如交給郡王審一審。」陳莞言簡意賅地說了一句,見陳珞還要再問,便不耐煩地岔開話題道,「小姐這幾天可有消息?」
「你這回倒是來得正好,小姐昨天剛剛派人送了一封信過來。」陳珞見妹妹又驚又喜,也就不再賣關子,一面把人往裡頭帶,他一面低聲說道,「皇太后和安樂公主似乎準備在今晚設宴時對相王和太平公主不利,所以小姐瞅準了空子讓那位高內丞捎了信回來,郡王便竭力勸說相王稱病推辭了。除此之外,小姐還說動了內常侍兼宮闈令楊思勖來歸,郡王為之大悅,今兒個下午還笑著說,當初費盡唇舌說動了小姐,果然是得了一個莫大臂助。」
陳莞聞言自是眉飛色舞,連忙追問其中細節,末了更是忍不住羨慕地感慨道:「若是我有小姐的身份和本事就好了,如此不但能夠在宮中打探消息,還能夠為郡王多多分憂……」
「哈哈哈,若是十七娘聽到陳姑娘如此說,必定會哭笑不得。」
恍然驚覺的陳莞慌忙抬頭,見身前不遠處赫然站著李隆基,頓時感到耳朵根熱得發燒,藉著襝衽行禮方才遮掩去了這尷尬勁。而她旁邊的陳珞雖也跟著躬身行禮,心中卻冒出了一股揮之不去地感覺——這些天妹妹幾次三番地跑到這裡來,莫非並不完全是為了打探凌波的安危,還帶有那方面的目的?若真是那樣就糟糕了,這臨淄郡王李隆基固然是雄才大略,在男女情事上卻素來隨便。陳莞身在賤籍,到頭來豈不是錯寄了一顆芳心?
李隆基含笑對陳莞點點頭,卻沒有把到了嘴邊的後半截話說出來。凌波雖說為他做了這許多事情,但那與其說是自覺自願,還不如說是被逼無奈。那丫頭聰慧靈巧固然不假,但那性子卻素來就是憊懶的。這念頭只是在腦海中轉了一轉,他便注意到了夾在武宇四人當中的瑞昌,心中登時一動。
那一次成王李千里藉故搜府時,此人曾經露了一手精妙的口技。那絕技平日作用有限,但關鍵時刻,若是精心謀劃卻可收奇兵之效!
看到李隆基地目光往自己臉上瞟,瑞昌便上前兩步倒身下拜道:「小人料想郡王大事在即,有用得著小人地地方,所以央陳姑娘將小人帶到了此地,請郡王恕小人莽撞。」
陳莞原想從旁插話,見李隆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便住口不言。果然,不多久,她就只見李隆基朝自己點點頭道:「陳姑娘,我確有用得著他地地方,可否將他留在此地?將來若是十七娘問起,我自會向她解釋。」
李隆基把話說得這麼分明,陳莞哪敢拒絕,幾乎想都不曾想就答應了下來,心裡卻很是疑惑瑞昌能有什麼作用。忽然,她想起那一次李千里帶人搜府,凌波也是命她叫來了這傢伙,兩相印證,她一下子醒悟了過來。
若非這傢伙別有用處,李隆基或是凌波又怎麼會看得起這樣的人?她果然是有眼無珠,那一巴掌打得實在是莽撞了些!
當夜,臨淄郡王第的姬妾們又是個個獨守空房,王妃王寧親自帶人往大書房送了兩次宵夜,雖然疲累,心中卻是倍感振奮。那些花枝招展嫵媚妖艷的姬妾們比她年輕貌美,比她靈巧善媚,但那又怎麼樣?遇上了如此大事,三郎會找來商量的女人只有她一個。此次若是事成,那麼她就不單單是宗室王妃,還能帶挈王家再上一步;若是事敗,她也會陪著她的三郎下地獄。
轉過角門,她忽然看見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正癡癡地望著那大書房的方向。認出那是丈夫從潞州帶回來的侍妾趙緋兒,她不禁曬然一笑。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遇上了李隆基這樣以大事為重的男人,縱使色未衰,也未必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