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唐律法,立春以後秋分以前,歷來不處死刑。然而,由於此番乃是事涉謀逆大罪,從審案到處斬,中間竟是不過區區十幾日的功夫。中間也有官員曾經上書指出此事有疑,奈何李顯被韋後的枕頭風吹得頭昏腦脹殺意已決,武三思手中權柄又大,縱使是再義憤填膺的官員,對於這麼一樁赤裸裸的冤案也毫無辦法。
若單單是冤案也就罷了,最讓大部分人為之驚怒的是,天子居然下了旨意,無論文武百官還是王公貴戚,六品以上都須到刑場觀瞻行刑。這樣一道荒謬的旨意一下,從上到下都體會到了那赤裸裸的殺雞儆猴之意,兔死狐悲的心理頓時在所有人中間瀰漫了開來。不少官員覺得前途無望又不肯同流合污,紛紛上了辭表,一夕之間就有十幾位官員先後辭官。
儘管這一天乃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時節,但西市的刑場上卻瀰漫著一股肅重陰冷的氣氛。幾十名緋袍紫袍的高官臉色陰沉沉地站在那裡,嘴巴幾乎無一例外都並得緊緊的,連議論聲也幾乎聽不到。居中的幾個宰相雖然偶爾交談幾句,話題也多半只是輕鬆的閒話,但面色也同樣不怎麼好看。縱然是和韋後敘宗族的韋巨源,此時此刻看著那下頭五花大綁的十幾個囚犯,亦難以神態自如地談笑風生。說是六品官以上以及王公貴戚都要親臨,卻也有人大剌剌地不曾到來。比如說被宣召入宮的武三思武崇訓父子,比如說在家裡照舊欣賞歌舞的安樂公主。比如說不想眼睜睜看著丈夫被殺地定安公主——總而言之,武家的人幾乎一個都看不見。在場的李唐宗室也不過寥寥數人,其中臨淄郡王李隆基和壽春郡王李成器並肩而立,兄弟倆都是面色凝重,李成器甚至惋惜地連連歎氣。
眼看時辰將近,自己等的人卻還不曾到,李隆基不禁焦躁了起來,眼睛亦不時朝來路觀望。旁邊的李成器見狀不免奇怪,但轉念一想便自以為明白了他的煩惱何在,遂輕輕拉了拉他的袍袖:「三郎。就是一會兒功夫,忍一忍。」
李隆基情知大哥好心,只得點了點頭,心中煩躁卻絲毫不減。望著刑場中那十餘個低頭無語彷彿已經懺悔罪過的所謂反賊,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若不是那些劊子手在把人拉上來之前就動過手腳,只怕現如今就要罵聲震天了。相隔老遠,那些人犯的面目他都看不太清楚,要找王同皎也無從下手,因此他也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會行刑之後留下來。
哪怕是出身琅琊王氏那樣的赫赫大族。哪怕是天子婿,王同皎到頭來亦不過如此下場,料想來收屍地人也未必會有。他不能以卵擊石連累了自己的父親和兄弟,但最後的事情卻是可以做的。
「武家那位居然來了!」
「不會吧。武家其他人都在家裡歡天喜地地慶祝,她居然跑來現場看熱鬧!」
「少說兩句,你莫非也想向王同皎他們一個下場?」
乍聽得人群中那些嗡嗡嗡的聲音,李隆基心頭大振,連忙循聲望去。見那邊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帶著幾個隨從朝這邊走來。他先是愣了一愣,隨後便領悟了她的意思,遂朝身後數名衛士打了個眼色。果然,不多時,那一行人便來到了他面前。
由於隔著一層黑紗帷帽,李成器第一眼沒認出人,直到李隆基叫了一聲十七娘,他方才醒悟過來,連忙笑著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也沒有多在意。此時,李隆基的那些個高大護衛已經將他以及四周團團圍住,斷絕了別人窺伺的目光。趁著這個機會,裴先和某個早已有所準備的郡王府護衛迅速地互相換了個位置,又在同僚地掩護下互換了衣裳。
「十七娘,先頭崔以裴先要挾的事情你知我知。千萬不要告訴父王。此等事雖然稱不上危險。畢竟和他做人的宗旨不符,我不想讓他擔驚受怕。今日他原本想來的。我和大哥死活勸住了他,如今姑姑和四弟五弟正在家裡陪著他說話,否則他又要傷心了。」
凌波抬頭望了一眼一旁高樓上地日晷,隨即又瞥了瞥面露慼慼然的李成器,忍不住低聲問道:「你就不怕你大哥瞧出點什麼?」
李隆基斜睨了一眼李成器,微微搖了搖頭:「大哥人雖穩重,心腸卻酷肖父王,決計看不出什麼端倪。再說,除了成王千里、衛王和溫王都不曾來,我一個人畢竟太過招搖了。武家今天也只有你一個人來,是不是太顯眼了?」
「放心,即便其他人不來,武家還有一個人會來。」
凌波說完這話,便對李隆基點點頭,朝周圍各護衛打了個眼色,自己就不管不顧地朝旁邊走去。由於今天大多數人都是被逼前來觀刑,前頭的位置並沒有什麼人去搶佔,再加上大多數人都想離武家的人遠遠的,因此她所到之處,周圍很快就騰出了一塊空地。站在那裡看著刑場中那十幾個人,她心中翻騰得厲害,誰料這時旁邊卻傳來了一聲毫不掩飾地歎息。
「可惜了。」
儘管今日前來的人大多數心有不平,但幾乎都是敢怒不敢言,敢站在這裡對王同皎抱有同情的幾乎一個都沒有。因此,凌波本能地轉頭望去,這一看卻吃了一驚。那個站在她身後面露惋惜和痛心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右手死死抓著一根枴杖,手上甚至能夠看到一根根爆起的青筋。
那是魏元忠。曾經在李唐代替武周之後被無數人寄予厚望,成為宰相之後卻人云亦云的魏元忠,那個好漢不提當年勇的魏元忠。
就在凌波心中驚疑的時候,刑場上忽然傳來了一個響亮地聲音,緊跟著就只聽一陣鼓響。情知時辰已到,她強忍著恐懼重新轉過頭來,卻剛好看到十幾道雪亮的刀光凌厲無匹地劈下,一道道血光直衝九霄。那一剎那,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牙關咯吱咯吱地直打架,就連雙腳也有些撐不住了。
「都說自作孽不可活,為何天做孽就可恕?人人都寄希望於我,我又該寄希望於誰?」
在一片驚呼聲中,她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老魏元忠喃喃自語的聲音和那枴杖敲擊地面的篤篤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