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人家說你不是人,在我看來卻不是這樣……
很突然的,耳邊迴響起一個令人懷念的聲音。晴明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回到了久遠的回憶當中。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也好久沒有回想起了,甚至連還記得這件事也忘記了。記憶中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了,只剩下朦朧的輪廓。就像背著光一樣的朦朧的姿態,已經那麼久遠了阿。晴明心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啊。自從她死了之後,已經過了幾十年了。但是,那個面容卻不覺得很懷念。那時因為,具有和她很相像的面容的人就再身邊。雖然很年幼,還是個技藝也不成熟的半吊子,不服輸的最小的孫子。正因為還處於成長階段,所以那孩子有時會出現和她以一模一樣的表情。
「……晴明大人,您怎麼了?」
含有幾分驚訝的呼喚把晴明從回憶中驚醒。回過神來一看,空木正跪在清明的旁邊。她把扇子拿在手裡施了一禮,指了指對屋。
「彰子小姐請您務必來一下……請進吧。」
好像彰子拚命的哀求打動了頑固的空木。雖然有些不情願,她還是讓晴明進了對屋。通過對屋的側門穿過了廂房,進了正房。好像一直躺在床上的彰子在單衣的外面披了一件枯葉色的外褂,端坐在床旁邊的草蓆上。一看到老人的身影出現,彰子雙手放在草蓆上,低頭輕施一禮。晴明的官位不是很高。即便如此彰子對他懷有敬意是因為他很關心彰子,焦思苦慮的危彰子費了很多心。而且,對於從來沒有見過祖父的彰子來說,年老的晴明簡直就相當於親祖父一樣。
「啊,別太累著了。別太勉強自己,還是請躺在床上吧。」
聽到晴明的話,彰子搖了搖頭,倚在旁邊的扶手上。
「讓您看到我難看的一面了……」
虛弱的說著話的彰子臉頰簡直削瘦的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平常白色微微泛紅的櫻花一樣顏色的肌膚,現在泛著蒼白讓人不忍心看。黑色茂密的頭髮也失去了光澤。抬起由於輕燒而有些濕潤的眼睛看著晴明,彰子握緊了雙手。
「晴明大人……我聽空木說您把加諸我身上的詛咒轉到您自己的身上了,這是真的嗎?」
在彰子的正面坐下,晴明用欲言又止的表情回視彰子。理解了他的沉默就是肯定,彰子用雙手摀住臉。彰子好像被摧垮了一樣蜷縮起身體,肩膀在抖動。看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晴明皺緊了眉頭。
「彰子小姐,您還是趕快躺在床上吧。要是再勞神的話,病情還會加重的。」
給微燒的彰子準備的火爐裡已經放入了炭。也快到冬天了,屋裡沒火的話會覺得有些寒意。彰子緩緩的搖了搖頭,朝晴明深深的低下了頭。那個可怕的咒語在全身來回奔走,用令人難以想像的痛苦在折磨著她。如果就這樣不採取什麼措施的話,實在忍受不了的時候甚至讓人想自殺解決這樣程度的痛苦。熾熱沉重壓來的恐怖的氣息和在體內蠕動的可怕的力量。彰子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像紙一樣白的毫無血色的手背上由一個紅黑色的醜陋的傷疤。在昏迷的期間,她追溯著朦朧的記憶。黑暗中的貴船,正殿。被無數個妖怪包圍在中間,有人那麼高的巨大的鳥妖俯視著自己。
——不會消失的傷疤,永遠不會痊癒的傷疤。這是……
彰子閉上眼,身體在瑟瑟抖動。那個妖怪很高興的說到,這是獵物的烙印。
TBC
從那個時候起,妖怪咒語的束縛就已經在身體裡扎根了。一點點地擴散到全身的每一個角落,一直沉睡著等待窮奇的召喚。握住白皙發抖的手,晴明嚴肅地說道。
「……妖怪咒語的束縛……這個傷可能一輩子也不會消失吧。」
彰子瞪大了眼睛凝視著晴明。老人用超然物外的口吻繼續說道。
「另外……說不准窮奇施加在彰子小姐身上的咒語不僅一輩子不消失,而且會時不時地來折磨你。」
彰子睫毛在抖動。晴明看到這兒猜測彰子可能在哭。但是,和猜測相反,彰子不僅沒有在哭,反而在靜靜地笑。
「……但是,我沒有事的。」
因為,她繼續說道。簡直像一點漣漪也不起的靜靜的水面一樣的眸子。
「有陰陽師在保護我呢……有像晴明大人您這樣的陰陽師保護,我還怕什麼呢?」
而且,她接著說道。
「皇宮內有陰陽寨……不是有很多陰陽師嗎?所以,肯定會沒事的。」
彰子在笑,靜靜的,端莊的,有些寂寞的在笑。還沒舉行成人儀式的年幼的少女。不管怎麼看起來顯得成熟,畢竟還是個孩子。這個少女數日後就會舉行成人儀式。而且,舉行完儀式的一個月之後,為了成為帝王的妻子,要進入內宮。雖然只是個十二歲的年幼的孩子,卻為了父親的權勢,成了政治上的一個棋子。貴族家的小姐是不能有自己的意志的。作為父母的棋子,作為他們陞官發財的棋子,大多數連名姓都沒有留下,就被流逝的時間埋沒了。尤其左大臣家這樣的公卿門第更是如此。小姐們都是聽從父母的話,渾渾噩噩的活下去。即使事實並不是如此。在籐原家出生的彰子對這點比誰都清楚。正是因為什麼都明白,所以才告訴自己要放棄,什麼也不要期待。彰子移動視線,眺望著東庭。那兒板窗被關上了,簾子也降下來了,彰子好像要在那找出什麼似的瞇起了眼睛。晴明終於發現彰子所看的並不是庭院,兒時正好看到庭院的那個方向的茶几和蒲團。彰子好像覺得有些耀眼似的瞇著眼睛在看那些東西。過了一會兒,她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道。
「——螢火蟲……」
晴明瞇起了眼睛。彰子繼續說道。
「昌浩多我說過要一起去看螢火蟲。」
目光柔和,好像那兒有誰在那一樣,一直注視著。
「今年已經,過了季節了。所以,……明年夏天……」
嘴裡在不停地重複著「明年」這個詞。晴明垂下了眼睛。看到了彰子白皙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的那雙手上刻著一輩子也不會消失的咒語的烙印。
「他說貴船川是看螢火蟲的勝地,一到夏天就會有很多螢火蟲在飛。……不覺得有些可笑嗎,貴船實在太遠了,肯定不可能一起去看的。」
好像打心眼裡覺得很可笑似的,彰子的聲音帶著笑意。晴明一直垂著頭,不,搖了搖頭。
「然後……然後啊,昌浩說沒問題的,很自信的這樣說。」
——沒問題的。只要讓我跟你提到過的名字叫車之輔的車妖載咱們就行。
一晚上就可以一個來回,所以。
我有問了一句「真的嗎」,他用力的點一下頭。這是我們之間的第一個約定。他一直、一直都在擔心結界有沒有問題,彰子有沒有發生什麼異常情況。如果沒有發生異常的話連見面也不可能。和彰子的安危相關的,和昌浩的安危這些一點關係也沒有的,沒有任何危機感的,天真無邪的約定。那時多麼讓人高興的,令人簡直等不及的約定。真的很高興,很高興。遙想那一天,覺得心中無限歡喜。」……然後……我們還拉了鉤「
啪的一聲。
一滴眼淚落在枯葉色的衣服上,被吸收了。晴明抬起了頭。彰子仍然在微笑。一直看著東庭的相房和兩個並在一起的蒲團。儘管從眼裡滑落出淚水,看起來卻像在幸福的微笑著——
螢火蟲。貴船的螢火蟲。肯定比畫卷還要美,比夢還要美,比想像中還要美的,夏天的螢火蟲。彰子聽到昌浩在說「到那時肯定已經把窮奇它們打倒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答那個妖怪。昌浩用和說這句話同樣的聲音說道。微笑從彰子的臉上消失了。好像已經到了忍耐極限似的連臉都有些扭曲了。她咬緊了嘴唇。淚水不停的從垂下的白皙的臉頰滑落下來。
過了一會,她用有些哽咽的聲音坦白道。
「雖然他對我說不要回答……雖然……他對我這樣說過……!」
彰子一邊啜泣一邊把一隻沉重地壓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儘管昌浩反覆跟自己說千萬不要回答,可是最終自己還是回答了窮奇。
「答應窮奇的……讓咒語啟動的……是我自己……!」
終於說出來一隻鱉在心裡的話,彰子用雙手摀住了臉。和約定的同一天。彰子從父親道長口中得知這個秋天將要舉行成人儀式和入宮的事。讓昌浩轉交的信裡也是這樣寫的。一旦晴明用占卜算好良辰吉日,事情就會接著順利進行了。一邊聽著父親的話,彰子心中慢慢開始結冰。想說「等一下」,可是僵硬的嘴唇發不出任何聲音。等一下,父親大人,求您了。因為,我們已經約好了。約好了一起去看螢火蟲的,來年的夏天,螢火蟲。無論在心裡怎樣拚命的哀求,大聲的喊叫,彰子知道,這些話時無論如何不能說出口的。貴族家的小姐沒有自己的意志。無論內心真正的想法如何,都不能存在。但是,即使如此。我真的不想入宮,不想進什麼後宮。因為當今的皇上不是由很多妻妾了嗎。中宮皇后定子還是我的表姐。茫然的看著在很興奮地談著將來的父親,彰子的心像被撕裂一樣發出一聲慘叫。然後,一個人回到了對屋,無力地扭頭看著東庭的時候,那個恐怖的妖怪鑽到了心裡。回答。如果回答的話,我就把你從背負的命運裡解放出來……
「明明不能回答的……可是……我卻……!」
無論怎麼樣後悔都已經遲了。
彰子讓窮奇的咒語啟動了。驚人的瘴氣瀰漫,不僅僅是她,連家人和僕人都被捲了進來。
「為此,竟然讓晴明大人您背負一切……連昌浩也……!」
他肯定為了實踐打倒窮奇的諾言,現在在滿城地找吧。剛剛從鬼門關回來沒多久,卻因為彰子的緣故……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自己。一心想從命運逃脫的淺薄的想法給大家添了麻煩,讓大家遭了池魚之殃。一時間,正房中只有彰子悲痛的啜泣聲在迴響。過了一會晴明靜靜地對摀住臉小聲啜泣的彰子說道。
「……無論是誰,都是有心的。像讓心消失,是不可能的。」
但是,貴族家的小姐卻被當作工具一般對待,就那樣結束了一生。一直把自己的心小心地藏起來,根據某個人的意志就那樣隨波逐流地活下去。看著她單薄的無所依靠的肩膀,晴明突然想起了亡妻。和這個少女一樣具有能看到妖魔鬼怪的靈力。除此以外,什麼才能也沒有。所以特別討厭鬼,一看到鬼就會大聲慘叫。剛開始時是為了給她驅鬼而被叫去的。很隨隨便便地對她說「我可不是人喲。因為我是妖怪和人生的孩子」。結果她很認真的反駁道。
——你說你不是人,絕對是撒謊。